她曾照我以光,却还是成为我生命里的过客
1
“叮——”上课铃响了。
我和Aksana的对话进行了不到十分钟,她便匆匆离开了我的视线。
我很难过,曾经无话不谈的朋友,现在却似乎变得无法互相认同。我不再是她眼中那个腼腆好学的小妹妹了,或许,她也会失望吧。
第一次见到Aksana还是两年以前的秋天,她带着妈妈和妹妹,大张旗鼓地搬进公寓。那时候我刚刚出国,第一次独立生活,一个人折腾了十多天才走上生活的正轨,孤单敏感的时时刻刻都会被击中。而她在家人的帮助下,很快收拾停当,连公寓提供的单人床都被她变成了柔软宽敞的大床——她看着我站在房门口一脸吃惊的表情,笑着说:“我对睡眠的要求很高。”
我们客套地互相介绍自己,她至少念了十遍我的名字,才小心翼翼地问我:“对吗?”
我扑哧一声笑了:“没关系,我能听的懂。”
她也即刻放下担心,乐呵呵地说自己的名字也很难念。Aksana,四个音节,弯弯绕绕,的确是不好念。
初识的日子,我看着她的妈妈和妹妹来来往往,给我们家里搬来电视、沙发甚至桌布和花瓶,原本单调的客厅也变得明亮和温馨起来。
我对这个姑娘的好感值顿时飙升,有这样一个爱生活的本地室友,我何其幸运。因为她,我在异国他乡第一次有了家的感觉。
Aksana是一个颇具同理心而且待人真诚的美国姑娘。她会在我被学业搅得焦头烂额的时候给我一个善意的拥抱,然后一遍遍地鼓励我;会在我口语卡壳的时候循循善诱,甚至在她贴在冰箱上的小白板上边画边写,与我沟通;会在每个室友过生日前送上亲手烘焙的蛋糕和买来的气球。有她在家的夜晚,哪怕我们只是各自在房间里学习,我的心里也有一种舒适的安定和惬意。
记忆犹新的是,我第一学期为了英语演讲紧张得夜不能寐,是她听我反反复复练习了多次,最后一次居然激动地把我抱起来转圈:“你真棒,你一定能征服所有评委,我真为你骄傲。”
我心里,是甜甜的暖。
2
发现的她的不对劲是我们住在一起快半年以后,她总是在清晨和夜晚一言不发地出门,呆了十分钟又回来,却不和我们说一句话。起初我以为她只是出门透透气,因为我们平时互不干扰,我并不会询问她每天的外出计划。可是她在外短暂停留的频率越来越高,我也不禁担心起来,这才终于装出一副轻松的样子问她出去干什么了。
她窘迫极了,红着脸,低着头:“我是出去抽烟的。”
我吓住了:“什么时候开始的?”
“二月的时候。”Aksana不愿多谈,快速躲回了自己的房间。
我没想到,她的压力已经大到要靠抽烟来缓解的地步,我陷入了深深的自责。
这几个月以来,我从和她的对话中,才渐渐清楚她的家庭,并不像我刚开始看到的那样和谐。她的母亲三十六岁高龄才生下她,而在她两岁时父亲就去世了,妹妹甚至没有见过父亲的面。她的母亲偏爱妹妹,而她年少气盛,高中毕业就不愿再接受母亲的经济援助,一个人跑出去打工,攒了五六年的钱才攒够了大学的学费。24岁,她重回校园,而那时她的妹妹早已大学毕业工作了。
Aksana终于不再叛逆,认真学习,为了心中关于一个医生的执着的梦。可是在美国,想要进入医学院深造竞争异常激烈,不能有一门功课落后。而那段时间,大三的课业负担加重,对于27岁的她来说,错过了最好的学习年龄,她只能孜孜不倦地每天学到深夜,为的就是能得到一个好的GPA(成绩)。
压力大的时候,她甚至拒绝了母亲和妹妹的一切善意,孤军奋战,谁也不见。当她六十多岁的老母亲再次因为联系不上她跑到公寓里找我的时候,我也难过地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能不断地安慰老人:“Aksana只是学习压力太大了,她不会不要你们的。”
年少时受到的不公对待此时终于在她身上大规模爆发了,她不愿去求助家人,却用抽烟的方式麻痹自己,祈求得到一点点的舒缓。
我好心疼,可除了简短的几句鼓励,在她遭遇困境的时刻,我竟然不知道还能为她做些什么。
我恨自己多年顺境的无知,也恨自己被父母保护下的幼稚。
我单薄的口语,实在支撑不起劝导一个深陷迷途的美国姑娘的责任。
3
六月,学年终于结束了。因为学校公寓涨价,我马不停蹄地和一个中国姑娘找了新的房子,八月就要搬出去了。
Aksana也卸下学业的重担,可以利用暑假好好休整一下了。
我们似乎回到了从前,聊读过的书,聊看过的风景,甚至一起外出运动和下午茶。谁都没有提起那个即将到来的离别。
可是,我们终究还是要踏上没有对方的道路。
她默默地看着我一点点清空自己的卧室,拿走厨房里所有属于我的锅碗瓢盆,甚至带着飞跃太平洋来看我的父母去与她道别。
她的脸上始终挂着淡淡的笑,带着疲惫和忧伤。我看在眼里,却选择性地忽略了。这个四人公寓,只有她一个人还继续住在里面。
我终于彻底搬离了那个住了将近一年的地方,我终于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大床和书桌,我终于不再需要绞尽脑汁用英语向室友们描绘我的一天。
我沉浸在自己的新生活中,她在我的记忆里越来越轻。
后来,我也约过她几次,可她都说太忙,没有答应。
直到今年的六月,我在公交车上再次看到她的身影,我喊她,她没有回头,我给她发短信,她也没有回复。
我的心里堵得慌,却不知道该向谁倾诉。
我亲爱的Aksana,那个始终对我微笑的善良姑娘,我终于还是弄丢了她。
4
几天前,我在系楼里和要去教室上课的她巧遇,我这才终于抓住机会在与她交谈。她看到我很意外,笑得很勉强,眼角眉梢尽是倦怠。
她快毕业了,一定压力更大了,而这段时间我自己也经历了彷徨和低谷。我想要和从前一样对她倾诉,可当我仅仅透露出一点点想要放弃的念头,就被她不解地否认了。
在她心里,我仍旧是那个聪明的、勤勉的、幸福的年轻姑娘,有什么理由轻言放弃呢?
我是一个留学生,身在异国他乡,也有很多她不能明白的苦衷。
我试图再和她解释,可是她却匆匆离开了我:“我要上课了,我得走了。”
我颓唐地看着她的背影越走越远,直到消失不见,心里一阵酸楚。
那是曾经一遍遍纠正我croissant(羊角面包)念法的Aksana,那是曾经一次次鼓励我相信自己的Aksana,那是曾经与我分享悲痛的成长经历的Aksana……
谁能明白,对我这个孤身在外的女孩子来说,她曾照我以光,用她的纯善带领我逐渐适应了美国的生活。
如今,我过得越来越好,她却离我越来越远。
我恐怕再也没有机会和她解释清楚我的困境和决定,也再也没有机会听她诉说关于医生梦的林林总总。
这就是所谓生命里的过客吗?我们相携走过一段美好的旅程,终于在岔路口分道扬镳。
我们能做的,只有在遥远的远方,祝福对方,过上自己想要的人生,就像我们当年在凄风苦雨背景下的温暖公寓里憧憬和讨论的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