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一条胡同
还有一条胡同
在我家半爿胡同与"另一条胡同"之间还有一条无名胡同,有几个故事也很耐人寻味,值得用文字记录下来。
这条无名胡同与前两条胡同在一个纬度上,出口都在一条村街上,比较那两条胡同短一些。短的原因是胡同最里边住了一户人家,不仅缩短了胡同的长度,而且成为了一个死胡同。其实之前那两条胡同虽然没有被房屋挡住,但是被一堵土墙挡住了去路。墙外是一片原野,也许祖先们为了安全,扯东到西数百米用土墙挡了起来,并在墙围子上栽了些藤萝荊棘什么的,有的成了后花园,种植了桃树梨树杏树之类的果树。去大村里走前街嫌远,就爬墙头,一个个的豁口子被人们爬得贼亮,然而还是没有人去想到打通这些死胡同。
无名胡同比一般胡同宽了一些,且西高东低形成错层。胡同深处住着一户人家。我记忆中经常从我西邻的院子里爬墙头去他家,这比从前边转省了不少的路程和时间。大人们看见了是会阻止的,因为那墙头有两米高,我们这些孩童还不足一米半。大人们出了工管不了这么多,我们就在墙两边放上些增高物,譬如檩棒,花篓,也有木头梯子之类的,模仿地道战里的人物,爬来爬去。
那户人家的户主我喊大爷。大爷长得很壮实,也很厚道,说话口齿不是很清楚。他写得一首好毛笔字,全生产队的春节对联几乎都出自他手。一进腊月门,大爷就开始铺纸研墨。我很欣赏他写的福字,用笔浑厚有力,字型圆润饱满。他常重复地写"忠厚传家远诗书继世长"的联句,这是我最早接触的对联。我喜欢为大爷研墨,喜欢淡淡的墨香味,不过有时候会碰到一枚臭墨,但也舍不得扔掉,捂着鼻子研下去。大爷还会刷布,小时候生产队里有织布机,种了一种叫靛蓝的植物,炸成汁,然后用大锅煮沸把布放进去,染成蓝色。不过很快就褪色,穿一天身上都成了斑驳的蓝色。大爷腰里天天背着个刷浆用的大毛刷,走起路来很神气,那把碗口粗的毛刷子有节奏地敲打着他的屁股。我们跟在他后边起哄,他也不恼,该什么架势还是什么架势。大毛刷子依然不紧不慢地敲打着他的屁股。他大概很享受这种节奏,嘴巴里还哼着小曲儿……
大爷家前边那户人家我也经去玩耍,户主我叫二爷爷,好像年轻时在大队部行走,做过小队会计,我不大清楚这事。留给我深刻印象的是,老俩都喜欢抽那种旱烟,共用一支烟袋。他的二女儿比我大点,小儿子比我小点,我经常跟他们玩耍。在他家南屋里,我学会了用纸卷烟,十多岁便开始了我的吸烟生涯,不过读初中后中断了。那时二奶奶特喜欢我,好像我也就十三四岁的样子,早发身子,又白白净净。我那二姑三天两头相亲,一个个不中意。一天二奶奶指着着我叫着我的乳名说,找个这么样的女婿就心满意足了,臊得我捂着脸跑了。有趣的是,二爷爷二奶奶都有懒起的习惯,尤其是冬天,老俩赖在被窝里不起来,共吸一支烟袋,把不大的正房里搞得乌烟瘴气。我们几个常冒冒失失地跑进他们的房屋,老俩也不介意,依旧吞云吐雾,沉浸在神仙般的状态里。二奶奶活到九十七岁,天天烟茶不离口,跟我母亲扒土窝下棋,谁也不服谁。我回老家碰见二奶奶,边问候边递烟,二奶奶向来不拒。
无名胡同西侧两户人家,就有着不同的故事。后边住着老大,前面是亲弟弟。老大五几年就昰村里的大当家支部书记。他的大儿子比我小一岁,我们天天一起进学校。他的大儿子完全具有"官二代"的一些特征,不过那个时候没这名词。学习不上劲,带着养的鸟上课,与人打架,我们都敬而远之。他的二儿子就是我在半爿胡同里说的那个被炸伤的少年。支书走背运是从文革开始,因收受地主子女羊皮袄白糖等天天晩上挨斗,冬天在冰冷的乒乓球台上一站就是一两个小时,还不时地被愤怒的贫下中农代表拳脚相加。到了1971年又被公社传去办学习班,即"一打三反"运动。五丶六年的身心折磨,加上他有哮喘病,天天服用大量的氨查碱,学习班没办完人却完了,年龄大约也就五十左右。他的悲惨命运铸就了家庭的霉运,用家破人亡来形容并不过分。
支书的兄弟似乎比他好过些,不过戴着"保皇狗"的帽子也上了批斗台。他的大儿子比我大几岁,我那时晚上经常跟他睡在他家的南屋里,为的就是半夜五更用手灯去照麻雀。忽然有一天大字报贴到了他家大门外的侧墙上,毛笔写着打倒保皇狗某某之类的,我自此再也不敢到他家睡觉了,尽管他儿子约请了我好几次,我都以种种理由拒绝。与他家划清界限是我非常坚决的一件事。在红小兵辩论会上,我旗帜鲜明地亮明了自己的观点,取得了老师同学的谅解,保住了班长的"宝座"。
时过境迁,物是人非。无名胡同荡然无存,已寻觅不到当年的踪迹。然而,打在幼小心灵的烙印太深,难以从心中抺去。时间久远了,成为了历史。想起那个时代,有的更多的是唏嘘。但愿历史画面不再重复,也一定不会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