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非村伯乐推荐好故事 本周值班(9.16-9.22,稿满,新收稿件拟放入下期)短篇小说

门前有棵树

2022-11-24  本文已影响0人  笑忘斋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1.

尽管那时我并不全然爱着我的母亲,但她死去以后,我总也还惦记着她,怎么也忘不掉。

母亲是死在一个夏天的晌午。我麻木地感受到那个夏天与任何夏天都一个样——郁热而滚烫,除了一具尸体确然冰冷了。

当医生宣告抢救无效时,我很快接受了母亲之死,但我不确定她是在何时失去最后一点点意识的,也许我用手一遍一遍轻轻揉搓着她僵冷的小腿肚时,她还能够感受到一些暖和。

我现在忽然有些悔,设想我当时在病室所有人的围观下低声叫着她“妈妈,妈妈,妈妈……”,而她潜意识也正挣扎着要睁开眼,努力想留在自己儿子身边。大脑内的空白和顾忌使我终于没能扯开喉咙大声喊她,也终于没能留住她。或者急救车抵达以前,或者在急救车上时,我的母亲就已经停止了她的呼吸,割舍了她的意识,放弃了她自己在尘世间的一切苦难,一切争斗。

两个舅舅重重地低着头,他们唯一的妹妹就在今天死去了。

舅妈们商量着更衣、停灵的事宜,或者还同时回顾一些姑嫂之间的往事,她们眼角许是在淌泪。

表哥表姐同我一般跪在床边,磕头,啜泣,烧纸钱。

父亲的情绪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激动,他在呼天喊地,“王四娘啊,王四娘啊……”。他的喊声忽然无助了起来,只剩下没有内容的模糊的干嚎。

一帮不知从何处得到消息的父亲母亲的工友们站满了病室里里外外的空间,人影环绕在我周围,怜爱的眼光不约而同朝我和父亲逼仄地射了过来,我想我是应该表现一点身为人子的伤心欲绝。

在母亲遗体近旁的众人表达完伤心后,他们也纷纷完成洒泪致哀的程序,于是紧接着,远在各地的母亲的其余亲故就该得到她已经死去的消息,除了她年过八旬、独居老家的父亲。电话里的声音高高低低,有些哽咽着,又有些在吞吐中迟疑了,人们说出同一个悲剧的口吻与方式很有些对照的参差。而母亲只是安安静静地躺在病床上,仿佛熟睡时一般放松,我瘫坐在墙根边上,视线模糊的虚望着她。病室里极静,又极闹,死去的母亲似乎只是在睡着,但她的死去已经成为一个不争之事实。

母亲生前最怕冷,但下葬的日子看在了十多天以后,于是她只得在冷冰的冰棺里继续忍耐着,供人观看她一天天苍白而乌青的遗容。又因为母亲死在了外面,于是灵堂草草地搭在了土路边上,她竟最终再也没能回到自己亲手盖起来的老屋。我的亲戚们好心用那条条框框的习俗安排母亲最后一段路,直到下葬以前,她仍然是世间听凭摆弄的对象。

在我还未真正理解死亡之前,忽然意识到自己从今而后便成为那种没有母亲的孩子,这是一个多么令人恍惚的事实,母亲之死推着我迅速开始面对一些人生的困境,在我还不曾思考人生具体是什么的时候。

我超出异常的冷静,心口猝然激起一阵疼痛。

母亲因一场意外被动地结束了她的人生,大概她也不曾想过什么是一个人的人生,更谈不上怎样去实现一些高远的理想。这个无比凡人品格的女人至多是有一些世俗和平淡的美梦,从老家的红土地里就开始撒种,抽芽,而后用血和汗浇灌,并正在我身上开出了一点点希望的光。

从此我没有了母亲,父亲没有了妻子,白发苍苍的外公也没有了他正值壮年的女儿。我们三个男人是怎样的同病相怜呵!

一个普通女人的突然死去,从此要造就永不能断的眼泪,恍惚,以及午梦。

2.

母亲之死有许多年头了,具体七年或者八年我不能够清楚记得。她好像是死去半辈子的时间了,又似乎从昨天传来死讯,这我也不能够完全分辨得了。我母亲在她生前的亲朋好友口中仿佛还是活着的,但她又一直在死去,且确实已经死去了。

活着的人除了偶尔念叨起死去之人的生平,并不是没有其余的事可做。比如我,现下我的其中一位舅妈正交代我一些关于死去的母亲的事,起因是一个梦。

“你屋娘前几天给我送来一个梦,在那边过得不很好。”

我这位舅妈过去一向和母亲很亲近,母亲给她送个梦也不足为奇,只是我这做儿子的,竟一回也不曾梦到过自己母亲,实在有些不该。

“那我妈妈说起什么了?”

舅妈没有立即告诉我自己做梦的情形,反而起身,慢慢走到自家的神龛前。她久久不曾继续言语,我只得空坐着,于是两个人皆失神了。而引起我们神魄出离的,大概只是同一桩事。焚香炉内燃起三柱紫红色线香,发散出幽幽的轻纱般的气味,薄薄地从神龛周围笼罩开,漂浮在我眼前。静坐于龛内的佛像辨不出是哪一位菩萨,他的灵台清明,手指捏成兰花,眉眼慈悲处倒有几分母亲的神态。

一声长长的叹吁声打破经久的沉寂。

“你屋娘一辈子苦啊,太苦了!她该再多添点寿的,享不到子女的福,在你屋里做了几十年也没得用,命苦啊!”

舅妈对着佛像,自顾自地替她的姑娘开始申辩起这命运的不公,喃喃絮语,惋惜频频。她似乎是在指责以我父亲为首的,我们这个家庭上上下下对于一个苦命女人的有所亏欠,但她又始终背对着我,因此我看不到她的眼神是悲伤还是怨怼。

我母亲倒下那一刻,残存的意识中兴许也有恨,但她不曾告诉我,不曾给她的儿子托来一个梦。我看不出舅妈是否从来不曾怪责过她外甥一家人,也不知道舅舅们是否曾经在一起悲伤地议论过他们早早过身的胞妹,正如我揣测不了母亲临死之际的心意。母亲是一个人独自死去的,在她尚能微弱地开口前,没有人听到她焦急的遗言。她必定是要有一些慈爱的话得托付给活着的众人,梦是最可靠的手法,除了不能更近地触摸到母亲的脸和全身任何一处皮肤,至少她的音容、她的笑貌,总是亲切而生动的。在梦境之中母亲依旧真实地活着,仿佛不曾发生死去的过程。

或许,我母亲暂时还想不到要对她久别的儿子说点儿什么,毕竟母子之间的情感太深了,以至于不能自已。于是,母亲先是在梦里碰面了她的一个嫂嫂,而她的嫂嫂会将梦境中的见闻一一交代给活着的人。同时,这个梦可以用来证明她并未消失,也并非真正死去。

3.

梦是发生在几天以前的一个夜晚。

……

那时,头顶隐约有些摸不着的痛,我睡前吃了一片助眠的药片,便直接躺下了。人自从上了年纪,觉很少,起夜偏多几回。窗外的路灯有些不同寻常,今夜在透过两层窗帘布后,比过去的任何一天都要格外亮了几分。翻过身,将眼皮紧紧合上,丈夫在身后睡得很沉,呼噜声吵得我竟不能梦寐一二片刻,头顶的痛感更有些重了。

这样的夜晚太静了,四处是一些细琐的声响在流动,神经于痛中也尤其敏感。附近工地的大卡车一定刚刚接连压过楼下的那条破败的水泥路,风从路面吹过便不很顺畅,摇得那两排杨树的叶子有些杂乱无章地低声呻吟。是有人趁夜色在无绪地敲击窗框?金属铁皮碰撞在一起的声音格外脆生生的。洒水车音乐开始弥散在一整座城市的黑暗之境了,无数个梦悬挂于高高的屋檐下,比遥远的月光更显晶莹。天地之间,梦中的人们的呼吸是轻柔的,如水波一般,静静地荡开。

直到所有的声音都归于侘寂,完全消失之际,我睁开了眼。

一个女人身形瘦削,两条垂下的辫子,深黑的衣裤,那衣裤的样式我恍惚是认得的,不很贴身地套在她的身上。女人远远的,背对着我,我站在一条熟悉的田垄上,旱田里油菜花长得有半人高,该是清明过去了。四周的景象分明有些亲切,但我只看到它们的形状,感觉不出其色彩的晦明变化。似乎一切都是空洞的,只有一副躯壳,像我的记忆一般只有情节的梗概,而缺少关键细节。

我满腹狐疑时,那女人沿着田垄朝前走动了,仿佛有种莫名的吸引,我开始紧跟着她。我认准了她即将能给我一个久违的答案,答案的问题是什么我却不知道了。

仙鹤从天空飞过,一双长而宽的翅膀拍打着云气,扇出的大风袭倒了油菜花的长长的茎秆。奇怪的是我不能够听到一丝的响动,这个熟悉的空间没有色彩也没有声音。我猜测自己是在做梦,但不安的感觉又如此真实,我只能继续跟着这个一无所知的女人。她仍旧没有回头,往油菜花田的田垄尽头走去,我渐渐便只看得到她扁平化的上身和归于一点的脑袋了。

田垄的尽头,那个奇怪的女人已不见,现在我面前是一条前后不能辨认的河,只有一根光溜溜的圆木横在两岸之间。更多的仙鹤往返飞越在河面,人大概绝不能渡过。一只依旧没有色彩的鞋从河水中浮出,它的样式我同样认得的,与我这些年渐多的记忆有轮廓重合之处。我随处拾起一块卵石,抛向中心河面,没有激起任何水花,卵石无声息地便被吞没了。像是深秋下起了朦胧的霜一样,河上忽然陷入影影绰绰之中,对岸却奇异般的明晰起来。那个女人依然背对着我,停顿在河岸。一些同样装束的人站在她的身旁,但笑着看我,这笑令人禁不住毫无缘由地洒泪。我忽然认得她们其中一个了,那个身形矮矮的,还拄着拐棍的,竟不是我死去近三十余年的婆母么?

引我来的,是菊香,我渐渐记得她了。那个女人转过身时,我彻底可以肯定她是菊香了。菊香正朝我挥着手,与婆母一样笑着。她看起来像个三十年前的小姑娘了,我在她死去时为她换上的衣裤倒显得大了许多。我想哭出来,三十年的时间让我现在慢慢缩成了一个年过花甲的老人,比我婆母还要老上几岁,我开始只剩下一些轮廓也不太清楚的记忆了。这条河是菊香引我提前来观看的么?也许她想告诉我什么,但终究也只是在对岸挥了挥手,朝着我笑笑而已。

那些人回过了头,继续朝前走。我想大声喊她们,但这个空间没有任何声音与回响。一些仙鹤在河面上壮观地飞来飞去,朦胧更深了,菊香她们的轮廓也看不见了。

数声凶猛的犬吠打破了这个空间的侘寂,四周的景象迅速碎裂,我再度睁开了眼——

路灯光不再照得刺眼,柔和地阻挡在了窗帘布外的世界。丈夫停止了呼噜声,缓慢的鼻息窝在我心里痒痒的,他头顶的寸发借着幽微的光照好像没有几年前的茂密,毕竟我自己也正在老去。我和丈夫都过了知天命的年纪,现在也只有用大把的时间无奈地悲悯往事的余地。来日无多,倒不是害怕死去,只是我们真正也不晓得什么是死去,更不知道最后在我们也可以死去时将以何种形式终结?未知带来的恐惧远甚死去。我兴许在也有一些遗言尚未揣摩润色足够时,身不由己却恰逢其时地死去了。

在我还未想好要问些什么的时候,便有机会得到一个没有问题的答案,而当我知道自己想问什么的时候,却从可以找到答案的另外一个空间惊醒过来,事情有时就这么阴差阳错,事事如意是不能够的。菊香当初告诉我一些关于她未来的很好的打算,结果她自己突然意外死去了,然后回到了过去。这也许是场梦,但仍然透露出歧义——她既然已经到了另外一个空间,并且找到了自己三十年前便死去的母亲,那为什么还在这个世界中要送我一个梦,乘着仙鹤在那条前后不能辨认的河面上来来回回?菊香在几年前死去必定已经成为了一个事实,而她在另一个空间出现的影像却未必不真。她也许真的回去了,不是我正在活着的这个世界意义上的真正死去。

我刚刚嫁到菊香他们家,成为她哥哥的堂客时,她还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后来的某一天,她哥哥告诉我她已经死去了,而我不敢信。

菊香一直跟我最要好。记得有一年,我们都还在家里的时候,她自己也还没有嫁人。我跟她在门口的水塘里摸了好几天的螺蛳,卖了一些钱,她扯了一块最便宜的碎花布,给我俩做了两条连衣裙。是的,她穿上那条连衣裙的时候很美,平时的那点怯怯就都化成了淑女的安静。

现在我觉得菊香是应该活着的。过去有一个她,我此时的神识之中有一个她,我的活着的尽处也应有一个她。

……

“算了,算了,你屋娘…她已经回去了,你们就想开点吧。”

“我妈妈去哪里了?舅妈你梦到她什么了?”

舅妈的话我有些摸不着头脑,我不明白‘她已经回去了’具体是回到哪里了,难道母亲撇下我去追求自己的理想了?不!母亲没有什么理想,她就打算等我也念大学了之后,便不在工地上拼命干了,舒舒服服地回老家安生,隔三岔五的也许还有机会去瞧上几回她的老父亲。

这些我是知道的,母亲闲下来就会跟我说一些自己的打算,我还承诺过她好多事情,当时以为都是一些极轻松就可以实现的事情。

“等你屋娘阴生时候,到老街上找一个纸衣店,多买几套花色鲜艳底纸衣、纸鞋,烧给她,纸也多烧点,要三十三斤三两,在她坟堆边上烧,她死之前冒吃到东西,你要记得贡上一桌好饭好菜,那时候娘养大你不容易啊。你现在也大了,将来结婚,生子,成家,立业,你底老娘都会在天上看着你,保佑你,平时多劝劝你老子,人死了就算了,要想开些,我跟你舅舅们也都不会怪他底,活到底人就要好好活着,有事没事多走动走动,回来了就过来耍,看看你外公,老人家年纪快九十了,冒得个女儿多照顾几天,你来了就等于是看到他底女了,也好有个心里底安慰……”

我有些怅然了,舅妈也许看穿了我的心事,转过身来,絮絮叨叨朝着我说了很多话。

以前我们甥舅俩也有很多话,许多次当我独自在出租屋内昏暗的钨丝灯下一边做作业,一边等着母亲从工地回家,舅妈常常会在晚饭后散步的途中敲开我家的门,同我一块儿等母亲的脚步声从门外熟悉的响起。也有时候,我放假帮母亲在工地上做一些零碎活,舅妈闲暇时也在。母亲在拌水泥浆,粉刷干墙,我在筛细砂,填补砖洞,舅妈站在一旁的空处。母亲和舅妈聊一些琐碎的家常,有时她们大声地笑起来,我听到了也会一起笑。只是母亲死去后,我们就很少主动提起她,笑声自然有的,总不那样轻松快乐了。尽管有时我们也刻意回避谈起母亲,而看到外公一天天苍老下去,便谁也不曾真正将母亲全然忘记。

“我妈也许有怨,到今天之前都不曾送我一个梦。大概是我当时没有拼命把她喊回来,哭得也不够伤心,这几年回老家看她的次数更不很多,但我有时候又感到她不曾死,还在我身边跟着。”

“你屋娘是死了,她在天上看到你,暂时冒想好给你送什么样底梦,怕你不喜欢,她在梦里也冒有跟我对白,我只是看到你外婆跟她站在一起,远远底,十几岁的一个小姑娘,我面前有一条河,河上有一根溜光底圆木头,下霜般底白茫茫一片,仙鹤在河上飞来飞去,她们就往前一直走,一直走。”

“妈妈是过了奈何桥么?那些仙鹤可以送魂魄渡过,但为什么她会是一个小姑娘了呢?”

“我猜测是因为你外婆接引她过去了,也许冒得黄泉,那根溜光底圆木头也不是奈何桥,但有另外一个世界她们可以继续活着,她现在是一个十几岁底小姑娘了,或许正在过去向我们一直走来,她送我一个梦,是提醒我们不要忘记她,她依旧活着。”

“我但愿她是活着的,也相信总有一天在我们这个世界中,即使她事实上已经死去了,我也还能再看到她,舅妈,我告诉你,我觉得你家里的这尊菩萨,就很像我妈妈的神态嘞。”

我起身走到舅妈身边,看着神龛里的菩萨像,很肯定地说。

只要心中的信念足够坚定虔诚,与离去之人重逢的机会便一定有,我此时无比想念母亲,在这一点上不用质疑。即使母亲还未给我送过梦,我也不会忘记她。

梦又是什么呢?

一条被朦胧笼罩的河,一根光溜的圆木,一些飞来飞去的仙鹤,还是一个十几岁的小女孩和她三十年前便已死去的母亲朝着前方,从过去向未来步履不停地走着?

4.

梦呵,我的母亲至今不曾送我,而我能够想象得到,在那样一段梦里——

月牙儿高挂在夏日的晴空,阳台外的大椿树还没有被伐倒,山坳里听得到水鸟的叫,蛙鸣,蝉鸣,稍远处狗吠的凶猛。这时间近山黑下来了,远山轮廓有一些色调的递进,鲜红,橙红,苍白,浅紫,深蓝,最终俱成墨砚般的浓重。一条系于山腰间的土路直向夜色深处飘去,隐没在浓密的夏木之中。夜更深时,门外的池塘内便荡漾开幽微的天光,遥远的星河在天边波光粼粼,仿佛烈日之下的水面,但又绸缎光泽一样柔和。

此时我躺在地面的草席上,风从手臂间沁人的轻轻吹过,熟悉的鼾声匀速地响起于我的耳畔。有一个人同样在我身旁安稳地睡着,呼吸时吹气的节奏令我想起母亲。室内足够得黑,于是我不能够确认这个人是否就是母亲,我也不愿确认。我把躺在自己身边熟睡的人就当成母亲,她们的鼾声如此相近,呼吸时的感受又很一致,这也许就是我的母亲。我深吸了一大口从旁边飘过来的空气,空气的味道也是熟悉的,母亲曾经严丝合缝的这样睡在我身边,因此我可以确定现在这也是我的母亲睡在我身边了。一想到这,眼泪再也挂不住了,从我的眼框内激动地往外淌。眼泪是我过去几年之中如何想念母亲最有力、最贴切不过的证明了。

有好多话想立刻叫醒了母亲对她说,有好多问题也想从母亲那里得到一个答案,但她此时此刻睡得多么好,安安稳稳的鼾声与呼吸便足以代表一个美丽的梦正在眷顾她。我睁着眼,通往阳台的门头上的纱窗透进些晃晃的光,打在天棚上,刻出一个苍白的方框。母亲的脸便出现在方框里面,而她的轻轻的鼾声谐和地睡在我的身边。

我终于没能忍心叫醒了母亲,她比任何时候都要睡得轻松,睡得安稳。我于是随手握到了一把熟悉的蒲扇,想象着在我临睡之前,那个夏天的深夜母亲是怎样为我驱赶叫嚣的蚊虫,然后同时送来清凉的美梦。我翻了个身,侧躺着,朝着母亲的方向摇动蒲扇,也为她的梦做一点点事。

最后连我也不知道在何时便睡去了,醒来时没有母亲,也不是老家的楼上。窗外已经没有大椿树,没有水塘,没有一个静谧中孕育着生机的无名山坳,也没有那一条令人厌烦的又无比想念的尘土飞扬的土路,系挂于树影茂密的群岭之间。

想说的话,想得到答案的问题,也终于咽回了眼泪中。所以还说吗?所以还需要答案吗?在我的梦里,我的母亲也同样在做一个美梦,当我有机会以一个儿子的身份向自己母亲亲口传达自己多少年的想念时,我只有以沉默来成全她的梦。

母亲至今不曾送我一个梦,但给予我十五年的光阴。

梦是什么?舅妈已经得到过一个关于母亲的梦,其他人也许同样有。母亲在她们的梦里相继穿梭,在我们每个人的人生中都留下了一点活着的证据,同时她死去过,也许是在这个世界,也许是在梦里。也许在母亲自己的梦里,我们曾经同样死去过,而等她睁开眼时,一个熟悉的人正熟睡在她的身边,做着一个美梦。

5.

不觉之际,窗外惊雷乍响,狂风四起,一片混乱。雨顷刻间落成大势,迎头倒浇,重重地拍打锈迹斑斑的窗框,敲击在半透的窗玻璃上,一下,一下。多事的人,也许会将这场干旱月余后的甘霖大雨归结于上天之悲悯,于是他们私下里可能传扬这桩异象,同时描绘得怪怪非凡。

人的意外身亡,常常会在事后与许多征兆联系起来,或者在一个又一个怪诞的梦境中,他们又不断地复生于另外的维度。这样想象时,死去也不单单是失去呼吸,割舍意识,放弃一切念想与争斗,而活着又仅仅不是为了与同样活着的人见上几面。

那时我十五岁,即使命运突逢变故,母亲突然冷冰冰地死去了,很多事我暂时不能够晓得,也不能够透彻。

一场或许与母亲之死相关,骤然落下的雨,解救了逐渐干涸的池塘,河流,我宁愿相信这是神的悲悯。

多年以后,母亲在老家的红土地里一定是化成了红色的土。她的匆匆赶制的棺木渐渐腐朽,坟头被四季的雨水冲刷得不那么高大,深深的茅草层层掩映着。

她大概弥留在世上的灵魂也要往生了,一世的传闻就在每一个相关之人的转述中,在她的哺育过的儿子内心的一点点追忆间。

我的母亲先是意外地死去了,接着同时活在了我的身边。

最后我也死去时,母亲便终于完整地死去。

6.

仲春的时节,雨水占满了整片天空。乌云密织,仿佛一块巨大幕布,将天地之间遮蔽成为一个肃穆的灵堂。

此时田野新绿,油菜的秸秆承担着佝偻的重负。花已开过,只有零碎的几朵,像深秋打霜后匍匐在山坡上的野菊花般的明黄澄静,最宜于供奉亡者之灵。春雷偶尔响起,也同样伴随着大风之形,席卷在死寂的山坳内,赫然激起一些密处的喧哗与隐动。

现在,眼前的村庄只剩下一些有了年纪的人,他们跟我的父亲母亲是同属于一个时代。就在那样一片群山堆积之中,这些村庄无论是时间奔突而过了几年、十几年或者几十年,始终一样新旧,只有四季的轮回,没有时间的流动。村庄的建立者,作为这片土地名义上的主人——曾经拥有它的肥沃与生机,经历开垦,经历拓荒,经历生命的降临与生生不息。而后,他们又终于成为时间的灰烬,掩埋在红土与茅草之间。

无边的黑暗交集于一方棺材的狭窄空间,无数的呼号绝响于微弱的刹那之际。土地之下,有虫蚁在啮齿,有魂魄在长眠,有关于死去之人皮肉的腐朽与骨殖的坚硬。

多年之后,皮肉成为红土,骨殖成为石头,土地依旧是土地。在一个供奉着历代祖先牌位的堂屋门口,尚呻吟一架蜷曲的身形,他的头顶的房檐结着雨燕的巢。茂密无人的重山之上,一个接一个的哭声从遥远传来,仿佛箫声一样苍凉,鼓点一样断续,水波一样古老。

门前的大椿树,它已消失了十数年,被曾经做过木匠的叔叔一点点割开了经脉,然后“轰”地推倒,铲平了根。

母亲盖的两层老屋从此失去了荫蔽,我从此失去了故乡,那些园里的橘树和桃树无告地开花,无告地结果,无告地坠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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