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终年
我凝神地看着明信片上古朴的村落,从墨色虚像中抽离而出,逐渐化成一张现实的图景。顷刻之间,发现自己竟说不出话来。
那座叫来舟的古镇,很多年后,溪水依旧清澈,水声始终如铃。
而我从来不知道来舟的船究竟会划到哪里?
小镇深藏在山中,沈熹羽最早知道它。那时我们还在学校抱着英语书狂背单词,沈熹羽突然探过头来望着我,说:“栀年,我们离开这里好吗?”我没有回答她,只敲了一下这个小姑娘新做的爆炸头,说:“你真该到宇宙去。”沈熹羽看了看我,又朝铁栏窗的外面看去,天好比是深邃的双眸,那些飞翔而过的鸟儿,那么微小地与这庞大的世界做着对比,而我们却只能屈服在密密麻麻的纸页中,囚禁自己一页又一页薄弱的青春。
沈熹羽单薄瘦小,眼睛很大很漂亮,如同宝石般美丽。她身上叛逆的分子远远超越了我,她喜欢在淡粉色的T恤外套一件格子衫,戴黑色的艺术镜框,腿上穿的是深暗色的直筒裤。很多时候,我都不知道她究竟是在用这样的装扮掩饰什么。
在她的劝服之下,此刻我也坐在了来舟这座小镇的戏园子里。很简单的环境,舞台,座位,很淳朴的演员,乡民和孩子。我们混在听戏的观众中却想着在锣鼓喧嚣之外的事情。我喜欢坐在最边上,靠着古树或者清凉的露天井水,而沈熹羽却总是坐在最前排,不时给台上舞袖念词的演员鼓掌,给身边好动的孩子拍照,分糖。闽江流过镇子,潺潺的水声十分清晰地萦绕在耳畔,并没有被戏园里热闹的氛围所掩盖,恍如祖母留下的故事,一直都在与人安静地说起。
我听不懂那些身着彩衣的戏子们口中的词句,浓郁的闽地方言,显然是一扇城池紧闭的门,门外的人无法知道细长清脆的语调里藏着怎样的沧桑沦变。我相信沈熹羽也听不懂,好几次我试图问她,她的眼睛眨巴眨巴地看我,不时竟靠在跟前的梁木上睡着了,让人不忍打扰。狭长的廊梯不断延伸,旋转,像一条条巨大的带鱼。而我不知道它们所期盼的海究竟是不是像黑夜一样的辽阔而安宁。
这个夏天,我们几乎花光了所有积蓄从城市来到这样的深山中,从车水马龙里挣脱开来进入这样充满原生态味道的镇子,浮躁的梦靥一下子抛到很远很远的云层里。我们住的是一间小客栈,店主是上了年纪的山间妇人,很少微笑,做事倒很贴心,那种真诚的面容在习惯了都市表情的人看来是一种冷漠,但我却觉得这便是淳朴了,有着一种尚未被工业利欲所污染的真实。客栈店面不大,木质楼阁,二层,周围是青树环绕,常闻得鸟声欢鸣。我和沈熹羽都住到二楼一间较为宽敞的厢房里,屋子里散发着很浓的木头香气,这自然是城市中所无法享受的。
我很佩服沈熹羽在来到来舟的第三天,就已经像个本地人,和镇上的老人在树下一边乘凉一边打探这座镇子的故事,在青石铺设的石阶上和挑水的女人寒暄,晚间听戏时也总有一群孩子围着她熟络地喊她姐姐。临睡前,我常问她,“熹羽,你不会一直待在这儿吧?”她笑笑,转过身去,“是时候就会离开的,毕竟这样的安静只是我们旅程中短暂的一段,我们终究无法长久享用这样的安宁。”“亲爱的熹羽,你说的我还理解不了,你是不是有不想说出的秘密?”我轻轻摇了摇她的身体,沈
熹羽没有反应,应该是睡过去了。
月亮挂在山头像是别在胸前的一枚明亮的徽章,柔软的光在我们半睡半醒间摇摇曳曳,我们的生命被这样宁静地抚摸着。
上了中学后,沈熹羽一直都是我的同桌,无论期间是经历了分班,中考,还是高一下学期时的分科,坐在我右边的始终是她。我对她说,“缘分让我们一直在一起。”沈熹羽很坏地笑着,说:“栀年,你真是阴魂不散,我不相信缘分,缘分只是属于永远不在一起的人。”无可否认,在言辞方面沈熹羽的功夫在女生队伍里是无人能敌的,我时常在她的话语之下只能像个哑巴。有时我会产生错觉,觉得沈熹羽就是一个叛逆的自己,永远的不谙世事,永远的海阔天空。后来证明她确实是很好的伴侣,在旅行途中,我们两个人拥有的是一个影子。
在学校提及她的恶行,老师和教导主任都视之若恐,她的头发总和学校制定的仪容仪表规章发生矛盾,她很少穿校服,除了星期一的升旗仪式,她缺课的次数保持着每年学校的前三,晚自习更是不见她的身影。在某种意义上她已经进入到了学校的可教育好的学生名单内,而享受这种待遇的学生整个学校不超过5个,其中3个已经被开除学籍,1个留校察看,沈熹羽记大过。但她绝对不是坏女生。她常常喜欢自己一个人在操场上奔跑,跑得汗水涔涔。她在考试时从不用百度,却好心地把手机借给身旁急得贼眉鼠眼的同学。她说她很少在乎自己。她说,栀年,在他走后,她努力地学会他所有的本事,却始终发现自己无法成为他。我问过沈熹羽几次,那个他究竟是谁,这丫头没有说话。我只能抚摸着她的头发,说,熹羽,没有了他,不是还有我吗?
内心里温存的少女,那么神秘得与我保持着一段隐形的距离。
高中之后,我们全都要在学校寄宿,这一点恰是沈熹羽期盼已久的。她不喜欢被家人约束或是提醒,她喜欢自由,真实和疯狂。那天是周末,身边的很多同学都被父母接回家了,人去楼空,四野寂静得仿佛不曾有谁来过,走廊、楼道恢复成建筑学里的标本一样,光滑的瓷砖地板上连脚印都逐渐淡化模糊。沈熹羽抱着我,说:“栀年,我喜欢这样,全世界好像只剩下我和你。”我摸着她的手心,然后看着她,“怎么,不想回家吗”?她轻轻地摇了摇头,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烟来。我惊讶地捂着嘴巴,沈熹羽见我夸张的神情不免笑了笑,“这有什么,不过是支烟嘛。”语毕,她又拿出打火机点了火,幽蓝色的焰心随即长出金黄色的火苗,在风中妖娆地摇曳。“熹羽,你胆子好大,如果被教导主任见到会没命的。”她不屑地笑出声来,“栀年,你不知道吗,那个老头自个儿抽烟抽得凶,每次没烟抽的时候总来夺走我们的烟。”这个世界慢性自杀的人永远都那么多。那是我第一次看见一个小姑娘在我的面前触碰那么成人的东西,好像一座被工业侵蚀的森林。那些圈状的烟雾不断上升,缓慢地在空气中飘浮,隐隐约约,我似乎看见那是我们自己摇摆在现实与梦之间的样子,充满困惑。
没有沈熹羽在身边的日子,我总是很安静地做着自己。总是要在清晨很早时抱着课本到无人注意的草坪上小声诵读,总是在课堂上静静地抄写黑板或多媒体上老师讲述的内容,基本上没有主动起来提问的习惯,总是要等到教室空无一人的时候,才整理好书包离开教室,总是一个人在夜色逐渐湿润的小道上傻傻地看着晕黄的路灯,感觉远方一直都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路过便利店,常常会停下来看看橱窗里新上架的杂志和书籍,想了好半天,才依依不舍
地走过,不时也回头再看看。风中,高挂枝头的木棉,点点硕大的红,不经意间就会落到额头,我闻着,是一种淡然的香。回到宿舍楼,一下子感觉自己在阶梯上攀行的脚步响亮得让人有些害怕,仿佛在时间的隧道中不断走远,重复无尽的漫长,却能走得那么铿锵有力。窗外,操场空旷无边,树木被绿光照耀,光线暗淡的教学楼总让人产生奇异的幻想。我在夜色之中做题,听MP3,看页脚起卷的书。
看书看到后半夜,身体的骨架似乎都能被抽动出来,常常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似乎自己一直都只是天宇中的星子,那么脆弱地努力发光。笔尖突然就停住了,再也没有向下一行英文或是数列探索的耐力。我承认现在的我已经被装进了一个透明的瓶子,没有形状的痛楚来得那么真实。LED灯的光芒逐渐微弱,目光中庞大的黑暗是一片让人束手无策的海,就这样将我淹没,就这样让我不再醒来,好吗?
“栀年,我们离开这里好吗?”
“不行,我得再想想。”
“要想多久?”
“不知道。”
我拒绝过沈熹羽很多次,每次她都很鄙视地白了我一眼,然后略微失落地离去。之后,便是她自己一个人开始了孤独而盛大的旅行时光。
在她消失了10天后,我右边空荡荡的位置上终于又出现了她的脸。她回来了,同样的瘦小,头发同样的杂乱,眼神里还是那么的一意孤行、海阔天空,仿佛不曾离开似的,那样懒散地走进教室,拿出抽屉里要快挤爆的试卷、练习,一张张铺好,若无其事地把胳膊摊在上面,然后依偎在我的身旁,很快便在老师诵经似的讲课中睡着了。而我并不理她,只在一旁认真地抄写笔记,当然不时也会偷偷看她,这丫头的口水快从嘴边流下了。
沈熹羽去花莲的时候,说自己运气好的话没准会看到《练习曲》里的东明相。他小麦色的娃娃脸上镶着两个酒窝,笑起来憨厚温暖,像被点燃起的巧克力火焰蛋糕,相信全世界少女的冰山都会为之倒塌。
随风吹乱的头发,盲人般穿过黑漆漆的涵洞,一瞬间,天地开阔,触不及防中囫囵吞进许许多多腥涩的海风。疾飞的鸥鸟划过柔美的线条,无人的海滩乱石嶙峋,枯枝遍地。剧烈的海声,庞大的潮涌,云层不断放低,一幅末世感的组合画面。
感觉海岸线绵延得似乎接入云端,左倚断崖,右见大海,慢车穿行于莽林和东海岸间,风景十分壮阔。沈熹羽用下巴搁在车窗窗前,膝盖跪坐在座位上,她说,栀年你知道吗,原来大海是这么接近我们,我们都是大海推向陆地的浪花。她说话的眼神那么晶莹,清亮透澈,仿佛阳光的触角在我的皮肤上抚摸,而我从未见过辽阔无垠的海湾,从未见过那个电影里站在礁石上不知疲倦跳舞的立陶宛姑娘,从未见过蓝水墨般的海涛和天穹翻滚的硕大乌云。
我说:“熹羽,对不起,我的作业还没做完。”
她兴致勃勃的言语一下子陷入到凝固的尴尬里,脸部僵持了一会儿,然后瞥了一眼我手上紧握的英语模拟卷,说:“有些事,现在不做,一辈子也不会做了。”
我知道,这是来自《练习曲》里那个叫东明相的男孩说过的话。
我要和你去来舟。执意和母亲争夺了一个暑假的自由权之后,我便向沈熹羽说起旅行的计划。她微笑着,明媚得如同青翠林海。她说:“栀年,你终于要做回你自己了。”
可是来舟,真的有我们真实的存在吗?
来舟,这样一座百度上都知之甚少的镇落,位于闽江的上游,重岩叠嶂,风轻云绕,颇为幽静,走入其中,恰是云深不知处。溪流潺潺,千百年转身已是浮尘万里,我们坐在时间的转轴上拉不回一个个溃败的王朝。
沈熹羽说:“来舟是她在一次旅行中因火车中途停靠时发现的。”她说:“栀年,你不知道当时我多么兴奋,看着这样一座小小的镇子,它似乎散发着山谷幽兰的香气在我的鼻翼间萦绕。山间深邃的走廊没有炙热的光,声音在竹叶间轻轻地摇摆,像牙齿咬出柔软的痕迹,栀年,我们的内心深处将会充满笃定的坚信感。”
我就这样相信了沈熹羽所说的一切,坐上了火车。经过来舟的火车中也不乏一些D字头的,但我们选择的还是绿皮车厢。在这浮躁的时代里,老式的事物反而能给人充实的安全感。毋庸置疑,我和沈熹羽都是喜欢怀旧的人。我们喜欢听尚马龙的法语香颂唱片,喜欢整日抱着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反复看着,喜欢在烟火绽放的节日里静静瞧着另外一边暗淡的天空不说话,喜欢一直唱着那个昔日暗恋了许久的偶像的歌,喜欢在钟摆的固定节奏里沉睡,宇宙经纬分明,交错编织,我们那么热烈地期盼有一天所有时光能够倒流。
我坐在列车上,窗外是缓慢倒退的树影,山谷静寂如坟茔,夕阳将车厢的坐垫染成腥红。感觉时间一定在数个瞬间,脱离了原先的节奏,那些须臾停缓的片刻安抚了许多慌乱与嘈杂。远村,陌生而广大的世间燃烧着粼粼灯火,悲欢情事远远地被抛在山的另一头。我默默观望这轮回的天地,看到车窗上映出少女清澈的侧影,沈熹羽那么安静地靠在我的肩上睡着了。
有时觉得自己能做一只候鸟也不错,牵绊的事物少了,真正的自由便多了。可以永无止境地迁徙,找不到家,或者四海为家。
昏暗的夜晚,江水发出粼粼的光,星星点点地绕着村子。客栈老板娘为我们蒸好糯米团子,做好了简单的饭菜,如干炒田螺、糖醋鲤鱼、老肉豆腐等,很快端上来凑成了一小桌,沈熹羽坐我对面,我们津津有味地享用。老板娘时不时便走过来拿走我们的盘子夹了些红烧肉,还舀了点肉汤到饭里。她看着我们笑了笑,眼角的鱼尾游得很慢,“你们这两个丫头跑这么远旅游,家里人不担心么?穷乡僻壤的,有什么好玩的。你们倒是不知道这里有多少人一辈子都想做梦离开呢。”在老板娘说话的间隙,我扒了几口饭到嘴里,感觉有点噎,沈熹羽见了,便拿过一瓶摆在木架上的瓶装茶水,打开的一刻,香气盈满了整个大厅。老板娘说:“这些茶水大都是自家酿制的,用的是红壤种植的白芽茶。多是夏天晨起采摘,晒干数日后,泡水品饮,自是芳香四溢,去火明目。”沈熹羽听了可来劲儿了,把茶水一直放在鼻子前闻着,都不舍得放下。
饭后,镇上的灯火很早便渐渐熄灭了,我和沈熹羽常结伴闲走至河边。蛙声在这个季节里煮沸,星星像揉碎的宝石,撒落在天宇之上,东一颗,西一颗,快把眼睛看花了。沈熹羽摸着我又长了一季的长发说:“栀年,如果你是男生的话,我会喜欢上你的。”我一下子脸红了,但幸好有夜色掩盖了我的羞涩。我说:“熹羽,你还喜欢着他吧?”沈熹羽愣住了,看着我:“栀年,你说的是以前提过的那个人吗?”我点了点头。“年少时选错了人就像选错了标签,即使撕毁了,但依旧留有痕迹。”她边说边把目光投向远处。我没有问下去,不想说的故事告诉风就足够了。沈熹羽突然转过身来,抱住我,然后我清楚地听到她第一次在自己面前流泪,她哽咽着声腔,说:“栀年,其实我一直都忘不了他,栀年,我该怎么
办?”外表假装坚强的女孩,原来内心还是那么忧伤。月光里,整个世界不过是高处摇摆的一片叶子,微薄,绯红,透着细微的光亮,风过处,开始向下飞翔。
这个世界的光芒消失了以后,沈熹羽说:“她再也没有见到自己的影子。”
苇草疯长的河岸停着一艘陈旧的渔船,熹羽,我亲爱的熹羽,我希望你的不快乐,你的悲伤往事都能被那艘船载走,从来舟顺着闽江越漂越远。
叶世杰是沈熹羽喜欢了很久的男孩。他就是5个学校可教育好的学生名单中排第一的而被开除学籍的人。学校能给的理由永远只是那么几条,抽烟,打架,形象邋遢,顶撞老师,进三流场所,屡教不改,品行恶劣。沈熹羽摇了摇头,不是这样的,起码在我看来他不是这样的。叶世杰是个真诚善良的男孩,他可以为朋友两肋插刀,可以在教导主任对其他无背景的同学做出不公平处理时当众骂他臭老头,可以在全班大部分人都在考试中做小抄时潇洒地伏案大睡,可以在校运动会上自己率先跑到终点后又甩头去帮落后的对手领跑……
沈熹羽说着说着,突然又泪眼涔涔。她说:“栀年,你知道他是怎样打动我的吗?”我好奇地注视着她逐渐幸福的脸蛋。一天夜里,雨水倾泻在路面上,像条发光的银河,他没有撑伞冒雨跟在我身后,在一棵樟树下我停住了脚步,回头看他。他愣愣地笑了笑,然后大声地说,“沈熹羽,我很喜欢你,非常喜欢你,总有一天,我一定要追到你。”那样傻傻而执着的样子就像《那些年,我们一起追的女孩》里的柯景腾。“栀年,那天我还留着像你一样的长发,穿着洁净的校服,转过身的一刻,裙摆和头发都飘了起来,我羞涩地不让他看见,那时我的内心多像潮涌的海。我知道那天我走后,叶世杰在我的身后站了很久很久。”
“后来呢?”我问。沈熹羽拿出烟吸了一口,然后咳嗽起来,树上有一些深蓝色的果实坠落了。“后来,在被开除学籍后,我们没有相处多少天,他就被家人送出国了。后来,天涯苍茫,我的孤独成为一片忧郁的蓝。”她鼻子酸酸地抖动了一下,我抱着沈熹羽的头说:“傻姑娘,别难过。”“栀年,我真的一直都想戒掉他,真的。”她哭得像一朵雨天里的蔷薇花。“傻瓜,你戒不掉他的,你现在变成这样不是为了让自己成为他吗?”我好好打量着眼前的沈熹羽,又一次轻轻抱住了她。
清冽的水边,杨花四散的蒿草丛中停息着几只粉蝶,摇摇晃晃的树影间它们彼此相拥,像岁月里那道深刻的吻在风中飘动。年少的故事,宛若高悬枝丫的白霜,晶莹而冰凉。
熹羽,我们都要勇敢地成长为自己,而不是做谁的影子,知道吗?
在来舟生活的十来天里,我见过几次豹子。
夜间,它孤独地站在山丘前,巨大的月亮悬在丘上,豹子的影子被拉得辽阔而狭长,似乎覆盖住整座镇子。寂静的空气里飘浮着神秘的气息,一种来自遥远之地的声音浑厚而深邃地传来。我推醒睡在一旁的沈熹羽,她揉揉眼睛说没见着什么又倒下去睡了。而我分明清楚地看到山丘上豹子被蛊惑了一般舞蹈,步伐慢慢快快,身形闪闪晃晃,整个来舟,包括河流、土地、山峦与草木,也在与它保持一致轻微的震动。
事后,我再和沈熹羽说起,她便笑话我说:“栀年,那只是梦。”而我仍觉得那个场景预言着某种涵义。向客栈老板娘说了此事后,她便热心地带我去向当地的一位花白长者询问。“有一只豹子”,我使自己定了定神继续说着,“有一只豹子在山丘上对着月亮舞
蹈。”长者捋了捋胡子,“只有你一人见着?”“对!”我点头。长者忽然笑了,目光移到远处,“丫头你会有好运的。豹子身上有来舟古老的魂魄,你会交好运的。”
我又一次和沈熹羽站在江边时,她一边举着手里的单反拍照,一边很不屑地说,栀年,不要再对那个梦境耿耿于怀了。要知道,我可是你一生的劫难,除非我离开了,你才会交好运。我笑她的白痴与无聊,随手捡了些石子往江里扔去。石子一粒粒在水面跳跃了两三下后就被波涛吞没,很多细小的事情原本便没有取得从容站立在这个世界的资格。
夜色越加深沉,从闽江上升腾起来的雾水稀释着所有苍翠的树木与紫色云霞,也稀释着一切原本古旧的事物,最后这世间沦为一张丧失表情的脸,庞大而模糊到难以分辨。隐约间,我似乎看见河畔那艘陈旧的渔船动了,我叫道:“熹羽,快看,来舟的船动了!”沈熹羽看着我,说:“栀年,它一定是带着昨天的我们划向一个永远看不见的远方。”
来舟回来后,我便不再有过新的旅行。
这已经是高三了,父母不再允许我任性而为。他们帮我报学校里各种科目的冲刺班,帮我设定一模、二模、三模,直至高考应该考出的分数范围,帮我安排着衣食住行的合理方式。我像流水线上的一个螺丝,在他们既定的程序中拔了又拔,钉了又钉。而我只能看着他们甘愿被生活折腾的脸,殷切而忧虑的神情,默默走在一条他们已经预设好的路线上,像个傀儡一样尽量忘记着内心曾有过的反抗的声音。
校园里的油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落光了叶子,偶尔有不知名的虫子在枯草间窸窸窣窣地叫着,形同一场祭奠。道路上依旧能看见低年级的男女生穿着被风鼓胖的肥大校服在操场游戏,奔跑,时而交头接耳地说着悄悄话,时而嬉笑打骂起来。而我已经好久没看到沈熹羽了。我不知道从来舟回来后我们究竟都改变了什么,只是觉得沈熹羽她在走着一条离我越来越远的路途。她又没来上课,也不再与我联系。斑马跑过去了,长颈鹿跑过去了,花花树树枯了又开,开了又枯。亲爱的熹羽,我们究竟怎么了?
在我身旁的座位空了一个月后,高三新换的班主任安排了另外一个女生坐到了我的右边。那一天,我还像以前那样若无其事地记笔记,写作业,做着一张又一张空白的卷子,却突然间停下碳素笔忍不住看了一眼那个女生。她矜持地对我笑着,标准的女生短发,白净的脸庞,胸前别着规规矩矩的金属校徽。真的不再是你,沈熹羽。一瞬间,我故作淡漠的表情再也撑不下去了。窗玻璃上映着那道忧伤的侧影,整栋教学楼里多媒体喇叭传出的嘈杂声退潮般地消失,沈熹羽,你不知道全世界好像只剩下我眼眶里那一丝想你的温度。
栀年,你的劫难要结束了,来舟的豹子真的会给你带来好运。在高三即将奔赴盛夏聒噪的蝉声里时,沈熹羽又回来过一次。那天课间,她在教学楼下兴奋地叫我,年轻得永远像个孩子。她手里拿着一果篮的荔枝、龙眼,一颗一颗细心地扒完皮后放进我的嘴里。她说了好多好多的事,包括刚完成的旅行,新结识的朋友,还有一大堆的奇趣逸闻。我都记不清了,只是记得在上课铃响的时候,沈熹羽走过来抱住我,很深的拥抱使得我感觉到一种内心的疼痛。她送给我一张有关来舟小镇的明信片,说:“栀年,我要离开这里了,你的劫难要跟着我一起离开了。这张明信片是那时拍的,回家后我自己做了一下,你要好好存着哦。”她抽噎着,随后又笑了起来,“栀年,你这下真的会交好运了。
但,但是,要记住哦,在我走后,你还要像我们在一起时那样生活着,知道吗?
我点点头。
花影眷着风,在夏的指缝里流淌而过,树叶浓密而闪亮得让人睁不开眼睛。城市像匍匐的困兽,在闷热的车水马龙里懒散得假装疲倦地死亡。来自东南海岸的潮汐被吹荡起伏成澎湃的话音,在炙热的沙滩上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多少年前许多人用枝丫画出的那一排图案终究被冲淡了。
关于沈熹羽离开学校的传言有很多版本,有人说因她的旷课次数刷新了以前由男生牢牢保持的纪录而被开除了学籍,有人说她是被父母强行送出国去受苦了,有人说她是去和叶世杰逍遥了,还有人说她这是在玩失踪。而我最相信后者的说法,但我觉得用旅行代替失踪更为贴切。我坚信着沈熹羽应该又是到来舟去了,她会坐在闽江边,看着来舟那艘陈旧的渔船,安静地等我。
熹羽,我亲爱的姑娘,你会不会偶然在拥挤的教室人群中看见我苍白的脸,会不会在已经很少有人会去的公园里看那只空无一人但仍兀自摇摆的秋千。你会不会喜欢偶尔在我肩膀上停靠的蜻蜓,会不会看出那是我绽放在这个夏天的花,上面有你明亮的颜色。
熹羽,我亲爱的姑娘,我右边的位置一直是留给你的,即使现在那里坐着其他的女孩。
熹羽,我习惯自己的手被你牵住的样子,你就像另一个我自己,保持着和这世界真实的距离。我们要拥抱,要彼此牵挂,要一辈子不离不弃,要不管谁先离开,另一个都要像我们还在一起时那样活着。
夏日里经常下起暴雨,雷声大作,天空一下子黑了。我手里握着沈熹羽曾经亲手做好并送给我的那张明信片看了很久,不知不觉间睡着了。
我在梦境里看到过一艘船只,它慢慢地与我靠近。我认出它就是那艘来自来舟的船。我兴奋地叫着。沈熹羽也在这时出现了,她拉住我的手,认真地看着我,说,栀年,我们的船又划回来了。
是的,我们的船又划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