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窗知夜雨,芭蕉先有声
雨打芭蕉,总让人莫名地喜欢。尤其是夜间去听,那分明是交流,是魅惑,是生命在场的演绎。最适合书生或佳人,他们能听出自己的心跳,能听出自己的前世今生。听吧,紧中有慢,密中有疏,平平仄仄,仄仄平平,让人掩卷唏嘘。
未到江南,“雨打芭蕉”只是虚像,只知道“芭蕉叶大”,便拿北方的大叶植物模拟。先在南瓜叶上试听,那声音太重、太沉,有一种砸向世界的感觉,听了不久便摇头否定了。然后去梧桐叶上听,一度恍惚觉得这就是“雨打芭蕉”的韵味,因为“梧桐树,三更雨”“梧桐更兼细雨”都很古典,然而听着听着就有些怀疑,觉得雨打梧桐的声音太响亮、太繁密,少了些清脆和新奇。其他植物呢?比如玉米、高粱、棉花……然而不是声音太碎,就是声音太吵。
及至到了江南,第一眼看见芭蕉,便就知道这就是自己苦苦寻找的梦中植物了。树上的雨声与人的耳朵贴得不紧,草间的雨声却是轻重难辨;而芭蕉不高不矮,恰恰高及窗棂、荫蔽屋檐。那丛芭蕉长得葳蕤茂盛,绿色中透出一种迷人的光。叶片扑棱棱向四方展开,老绿的叶和嫩绿的叶层层叠上去,舒展的样子让人觉得就像一位江南佳丽。走到芭蕉身边,可以感到叶片上油油的光,那光也不骄人、不骄物。叶脉里似乎有一条河在淌,摒弃杂念就能听到细细的水流声。中间卷着的心,像对着蓝天白云的喇叭,静静地吹着一曲古典的调子。在西湖边待了四天,都没有等来雨,也就没有听雨打芭蕉的福分。后来,自己安慰自己,或许赶上下雨,也无福消受雨打芭蕉的古调吧,因为它根本没有挨在人家的窗前,我也不可能恰好住进这样的房间。这次匆匆一见又匆匆别过,芭蕉的影便一次次拂过梦的边缘。
去年的仲秋终于有了夜雨听芭蕉的礼遇。湖州,人在宾馆的二楼,楼下有一大丛芭蕉。叶子很肥、很大,绿成深深的黛色。其实,窗外正落着稠密的雨,芭蕉在用心洗着每一个叶片的每一个纹路。叶尖的雨珠似乎是叶子里漏出的墨绿,叶间的声音像古人的脚步,慢慢在时间节点上踏过。恍然觉得这就是等自个儿很久的芭蕉,就是平素自己心仪的古典诗词中的芭蕉。天终于黑下来,雨也就大了起来,突然就觉得二楼妙极,该是欣赏雨打芭蕉的最好所在。移一张凳子到窗前,再拉上厚厚的帘,就把心思交给耳朵了。
能听出细雨击打宽大叶片的声音,能听到叶尖雨珠敲击另一片叶子的声音。雨珠和雨珠在叶间递送,有的胆怯、有的孟浪。叶尖聚成大的水珠,击打下面叶片的声音,最能应和古琴古筝和琵琶。“雨洗芭蕉叶上诗”,这是司空图的心解;“听夜雨,冷滴芭蕉,惊断红窗好梦”,这是杜牧的心声;“却因一夜芭蕉雨,疑是岩前瀑布声”,这是刘鳌的幻听……如果我有一把琵琶,在窗内“轻拢慢捻抹复挑”,一定会与芭蕉相互感染吧。
此时的笔者,吟诵着那些“雨打芭蕉”的诗句,感觉古人的心思真比我们要纯粹得多。或许某一夜,杜牧恰恰听到了这雨声,而他又揣着满腹心事,雨声便合了心的节拍。“一夜不眠孤客耳,主人窗外有芭蕉”,这窗外的芭蕉夜雨就折磨着窗内那颗起伏的心。诗人写的是雨,却在结尾用“芭蕉”收束,一下子感到了芭蕉在雨中成了传统的乐器。我不知道杜牧到底在想什么,也不知道他把多少人生的遭遇和感悟揉进了芭蕉夜雨之中——但我能听到“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的曲调。
宋人张嵲的“空阶滴沥肠堪断,更向芭蕉叶上听”就更折磨人了。此时的笔者自然不会肠断,但“空阶滴沥”却实实在在响在耳边。至于“更向芭蕉叶上听”,笔者更是没有这份入心入髓的体验。雨打芭蕉的古典意味在当今渐渐消磨——蒹葭已然摇曳不出伊人的风情,杨柳也无人煞有介事去折,雨打芭蕉更是只剩下了形式,很难再有一遍遍漫过心头的感觉了。
雨渐渐停了,雨声也渐渐止息于芭蕉。只听到断断续续的雨珠脆响,像是在回味,又像是在告别。最后,没有了雨的声音,夜便归于夜,芭蕉也只是芭蕉了。拉开窗帘,窗外的芭蕉在风中轻轻地摇,像一团掺进了些许光线的魅惑之物。看着窗外的世界,笔者忽然觉得自己唐突了“雨打芭蕉”的韵味——芭蕉不论栽在唐诗、栽在宋词,哪怕是栽在明清,都是恒常的意象,今天的芭蕉却被夺去了披在身上的纱,声音也没有了纯粹的自然之声。各种的噪音会破坏人的情趣,会让人突然从诗词的意境中被赤条条地抛到世俗冰凉的地板上。
今夜,笔者的耳边是窗外空洞的雨声。这雨没有打着芭蕉,甚至没有打着任何植物的叶片。但窗玻璃一定是被雨打着的,一条条蚯蚓般蜿蜒的水线便是铁证。
最后,附上笔者很喜欢的白居易之《夜雨 》,凑个热闹吧,不能晾着老先生:
早蛩啼复歇,残灯灭又明。
隔窗知夜雨,芭蕉先有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