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等不到你了
【1】
明元十一年，锦兮七岁，进了宫，成了一名宫女。
那是初春时节，她离了家，从齐山到了武城。入目是气势磅礴的宫殿，一排排的，连绵着，像是她家乡的山，却要比山更璀璨夺目。
有来人说是皇后的亲信，要带她去学规矩。尽管她并不完全懂得是什么意思。但来前爹娘告诉她，日后只要听皇后的的话，就有锦衣玉食，荣华富贵可享。她虽不是很在意这些，但一想到爹娘高兴的笑容，便十分乖巧，跟着那人去了。
学规矩的过程枯燥而又严厉。训站姿，坐姿，礼仪，甚至说话的方式，走路的步调，都要严格的按照规矩来。一天下来，只觉得腰酸背痛，身心俱疲。幸而教导的姑姑看她年岁小，少了很多打骂，这才没至于哭出来。
又过了很多天，锦兮才见到了传说中的皇后。有宫女带着她进了凤安殿。锦兮头低低的，跪姿僵硬，带着她来的宫女说了句：“参加皇后。”她也跟着小声的喊了句，接着伏倒在地上，不敢轻易动弹。
皇后似乎是被她的这幅样子逗乐了，轻轻的笑了声。锦兮微微抬眼，只看见光洁的地板和绣了金边的大红的裙摆。她紧张极了，拼命回想着教导姑姑说过的话。“起来吧。”
皇后的声音柔柔的，听着很舒服。锦兮连忙站起来，福了福身，说：“谢谢皇后！”头还是一直低着，不敢抬起来。皇后又笑了，“小小年纪规矩学的倒是不错，抬起头来。”锦兮慌忙抬起头，便看见一张娇艳的脸。其实皇后也不过二十来岁，久居上位，气质温润却又暗露锋芒，大红的锦服衬的她千娇百媚，直晃了锦兮的眼。“年纪还是小了些。”皇后打量了她许久，又看向领她的宫女，“让姑姑们宽待着些，毕竟还是个孩子。”“是，奴婢知道了。”宫女应到。“行了，下去吧。”皇后摆了摆手，阖上眼睛不再看她们。“是，奴婢告退。”宫女福身，带她走了出去。走前锦兮又偷偷的瞧了皇后一眼。她坐在床榻前，长发如墨，金钗点点，裙摆摇曳的铺在地上，像一朵盛开的牡丹，富贵又妖娆。
那一眼之后，她很久都没再见到皇后。
规矩还是要继续学，尽管姑姑又对她好了很多，但锦兮还是觉得，这样日复一日的生活很是乏味。
皇宫很大，这是锦兮在有次得了闲，到处走走之后得出的结论。皇宫真的很大，她走了一个时辰，才看到了出宫的西门，然后又被侍卫赶了回来。
锦兮想了想，她上次入宫好像进的是南门，也走了快一个时辰，腿都酸了。于是她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一样，得空的时候就在宫里到处跑。
宦官和宫女们看她年岁小，耐不住性子，也就由她去了。锦兮便愈发如鱼得水起来，发誓要把整个皇宫都逛个遍。
她去了御花园，看见了满园的花团锦簇，春意斐然；去了水中亭，见了大片荷叶于水中傲立，偶有几尾小鱼潜游其下；去了御膳房，那儿的厨师宫女都很好，给了她很多以前没吃过的好东西，还让她有空再来；还有梅林，太医署……
甚至有次她还偷偷的见了皇帝一眼，远远的，看不清样子，一身明黄，随行的有很多人，阵势很大。她不敢细看，就跟随周围的宫女齐跪了下去，耳边是整齐划一的“皇上吉祥”。
皇上真是气派，她伏在地上，听着脚步声远去，这样想着。
【2】
这日天气很好，锦兮又在宫里乱逛着。她的规矩学的都差不多了，而且最近皇后随皇帝去了行宫游玩，带走了许多姑姑，便没人管她了。
她带着吃食，想着这次走的远些，看看还有什么新奇地方是没见过的。皇宫虽然大，但很多宫殿的样子都是一样的，粉墙青瓦，红砖金檐。
从早晨逛到了快正午，锦兮有点饿了，她挑了个没人的地方，躲在树丛后，背靠着墙，盘腿坐下，拿出糕点准备吃午饭。
头上突然有窸窸窣窣的响声，锦兮抬头，正好看见一只鸟惨叫一声，从树枝上掉下去，栽进了墙对面的院落里。
锦兮十分好奇，她站起来，沿着墙找到了这宫殿的大门，门沿灰尘很多，看来已经很久没人打扫了。锦兮偷偷溜进去，殿内杂草丛生，树木疯长，屋子很大却显得荒凉，像是很久没人住过了。
锦兮沿着来时的墙从里往回走，想找到那只掉落的鸟。走着走着就听到了一阵水声，殿内有人！她慌忙的躲在了树后，探头朝里看。
有一个和她差不多大的小男孩，蹲在水边，在洗什么东西，他旁边是一堆白色的羽毛。锦兮突然想起那只鸟，有点不敢相信，这男孩是要吃了那只鸟吗？
锦兮躲在树后，考虑着要不要过去。那男孩站了起来，手上拿的果然是那只鸟，洗的很干净，锦兮想着。然后男孩走到了一个屋子前，打开门进去。
锦兮站在原地想了会，也偷偷的跟了过去。刚走近就听见了打火石的声音，原来这是个厨房。她放轻脚步，想看看屋子旁有什么草丛可以让她躲起来。谁知一抬眼，锦兮就看见了一双透亮的眸子戒备的望着她。她手上还拿着糕点，有些手足无措，就对着那男孩友好的笑了笑。
男孩没什么表情，看了她半晌，又继续操持着手里的活计，生火，烤肉。锦兮站在门口看着他，这是她第一次在宫里遇到一个和自己年岁相仿的人，她想和他说说话。而且……她闻着从屋内散发出来的香味，她还没吃过宫里的鸟，也不知是什么味道。
锦兮试探着走进了屋内，男孩没理她，也没赶她出去，只自顾自的蹲在火膛旁烤着那只穿在筷子上的鸟。锦兮蹲在他旁边，眼看着那只鸟就要熟了，表皮已经泛起了金黄的色泽，很是诱人。她咽了口口水，出声道：“你是要把它吃掉吗？”
男孩奇怪的看了她一眼，没说话。好吧，锦兮有些懊恼，这不是很明显吗，她竟然问了个很傻的问题。男孩拿起了旁边的盐和调料，撒了上去，这下子更香了。她再也顾不得什么面子问题了，脱口道：“这只鸟这么大，你一个人吃的完吗？”男孩又偏头看她，锦兮睁大眼睛和他对视，眼底的渴望很明显。两人对视了半晌，锦兮的肚子突然咕噜噜的叫了一声。腾的一下锦兮的脸就红了，她窘迫的想要跑开。她低下头，突然就有一只鸟腿递到了面前。“给……给我的？”锦兮很惊讶，看向面前的清秀男孩。
男孩点了点头，把鸟腿塞到她手里，站起身，然后坐在了桌子旁。锦兮看着手里的鸟腿，笑的很欢快，也跟过去坐在了他旁边，把手上用布包着的糕点放在桌子上展开。“谢谢你啊，这是我带的午饭，我们一起吃吧。”
男孩依旧沉默。锦兮很快吃掉了手里的鸟腿，然后用帕子擦了擦手，又开始吃糕点。男孩吃的也不慢，一只鸟很快就只剩了骨头。吃完了，男孩就坐在那里看着她。锦兮咬着糕点，问他：“你要尝一下吗，这个虽然没有宫里的鸟好吃，但也是不错的。”男孩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
锦兮眨了眨眼，有些不理解，突然她又问：“你是没有帕子擦手吗？”姑姑说用手吃不同的东西一定要擦手的，“没关系，用我的好了。”锦兮说着，拿出帕子帮他擦手。男孩躲了一下，被锦兮抓住，把他的手仔细的擦了一遍，然后把糕点推到他面前。“尝尝吧。”锦兮的眼睛亮晶晶的，嘴角还残有些食物屑。男孩伸出手拿了一块，咬了口，点点头说了句：“不错。”锦兮这才笑起来，嘴巴咧的老大，像极了她入宫前的模样。吃的差不多了，男孩走了出去，锦兮跟着他，看着他把门关上。“这里就你一个人吗？”锦兮问他。
他点点头，想了想，又摇摇头，然后便往水边走去。锦兮还是跟着他，有些不解，正想再问问，就看见他撩起水擦了擦嘴角。她一抹自己的嘴，都是油，哎呀，忘记姑姑说过不仅要擦手还要擦嘴了。锦兮吐了吐舌头，也学着他用水洗了洗。她这时候已经把要问的问题忘了，锦兮抬头看了看天色，已经是下午了，也不知会不会有其他的宫女找她。她看着旁边的男孩，说：“我要回去了，以后我还来找你好不好？”男孩点点头，依旧没什么表情。
锦兮很高兴，又像是想起来了什么似的问道：“我叫锦兮，你叫什么呀？”“李延。”男孩回答。“嗯，李延，那我先走了啊。”锦兮站起身，挥手告别。李延点点头，然后抿了抿唇，也伸出手挥了挥。
锦兮笑容灿烂，手挥的十分起劲，一直到出了殿门才停下来。 回到房间的锦兮才知道，她完全是多虑了，所有人都有自己的事要忙，才没人来管她这个小丫头呢。蹲在门口的锦兮无聊到数石子玩，她有些想给她烤鸟腿的李延了。她抬头看了看李延的方向，可是路很远，走的好累，还是明天再去吧。明天先去御膳房，找刘大爷再要些吃的，然后去李延那，待到晚上再回来。锦兮这样想着，走进了房间。
【3】
之后锦兮几乎每天都去李延那报道，只要没有姑姑叫她，她就一定会在李延宫里待一整天。让锦兮没想到的是李延竟然是皇子，是皇帝的第四个儿子。锦兮想起了上次她远远看见了皇帝的那一幕，气势鸿大。可是他的儿子，怎么会住在这么荒凉的地方呢？
“父皇根本不记得我了。”李延对她说，眼底是遮掩不住的黯然。“我只在很小的时候见过他几次，后来母妃死了，我就再也没见过他了。”李延低声道，然后便不愿多说。锦兮后来也是听别的宫女聊天才弄明白，这里原是徐才人的寝宫。徐才人不受宠，唯一的指望便是这个儿子，可人却偏偏得病，几年前就病死了。徐才人死后，皇帝根本想不起还有这么个儿子来，也就无谈安置了，他一个人在这宫殿生活了两年，从七岁到九岁。那些侍奉的下人本就踩低捧高，看他不受重视，便对他越发不待见起来，吃食克扣，住行马虎，他一个孩子，生活的很是艰难。锦兮越了解，就越觉得他可怜。李延本来应该和外面那些皇子一样，前呼后拥，入国堂，上武坊，让夫子教他大智慧才对。锦兮看着这破败的宫殿，还有坐在杂草上发呆的李延，越想就越难过的要哭出来。李延看她一眼，清澈的双眼带着倔强，说：“你要是哭以后就不许来了。”锦兮一惊，忙把眼泪逼了回去，只剩下带水的眸子委屈的看着他。
他们成了好玩伴，成天腻在一起。锦兮想带着他去一些好玩的地方，李延一开始很抗拒出殿门，可后来也慢慢接受，偶尔也会跟着她去远些的地方。在这个幽冷的深宫里，他们成为了彼此唯一的温暖。锦兮九岁这年，变的忙碌起来。她开始频繁的见到皇后，端水倒茶，铺纸研墨，这些都是她要做的事。皇后待人很好，她偶尔犯了错，也没有挨罚。只是她再不能经常见到李延，往往要隔好几天，才能得闲去见他一面。
这天她终于腾出了一整天的空子，准备再和李延好好的出去走走。锦兮找到李延，他显然也很高兴，一向不爱笑的脸也有了几分暖意。他们走走停停，没想到竟然走近了皇上住的寝宫，锦兮看着面前走来的一排宦官，暗叫不好，还没开口对李延说离开，就听一阵尖酸的声音传来：“这是谁个竟然在皇上的寝宫外徘徊啊，惊扰了圣驾一百个脑袋都不够砍的。”领头的宦官招摇着走近，定睛一瞧，说：“这不是四皇子吗，您不在冷宫里好好待着，跑到这里来做甚？”那宦官又吊着个三角眼打量了会锦兮，开口道：“哟，这不是皇后娘娘身边的小宫女吗，怎的和他混在一起。”他说完又笑，“小丫头要是想巴结，可选错人了，那皇后娘娘宫中，哪一个不比这四皇子强，便是个侍卫，也是个更有前途的。”笑容发腻，直让人恶心。李延攥紧拳头，一言不发的转身离去，那宦官轻蔑的哼了声，招招手，带着身后一溜小宦官大摇大摆的走了。
“哎……”锦兮站在原地跺了跺脚，往李延的方向追去。一路上李延一言不发，无论锦兮怎么同他说话，他都只是沉默着朝前走。等走进了殿门，李延靠在树旁，仿佛用尽了力气似的，缓缓的坐了下来。他的手攥紧了手边的杂草，闭着眼，还是不说话。锦兮也坐在了他旁边的草丛上，静静的陪着他，她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因着那宦官的话，她自己也有些难过。良久，李延出声：“锦兮，你嫌弃我吗？”锦兮一怔，忙道：“没有没有，我就是个小宫女，你很好，别听那个公公胡说八道。”他轻轻舒了一口气，声音沙哑，“可是，我很嫌弃我自己。”
李延没等锦兮说话，继续道：“有时候我在想，他为什么会忘了我呢，为什么我是个皇子，却过着这样的生活，还被人看不起，只能待在这里。”“他”指的是皇上，锦兮明白。
李延看向她，又说：“锦兮，我从没这么希望我是个真正的皇子。那样，我就可以带你离开这里，去你的家乡，或是去更多别的地方。”
李延眼底悲凉，甚至还氤氲着水光。锦兮从没见过这样脆弱的李延，像个真正的孩子，她心中一窒，眼泪就要夺眶而出。李延突然伸出手盖住她的眼睛，说：“别哭啊。”
锦兮在一片黑暗里哭的肆虐，她声音哽咽：“李延，我帮你吧，你让我帮帮你，我一定会让你见到皇上的。”锦兮说完，颤抖着身体跑了出去，她太难过了，要找个地方好好的哭一哭。李延望向她消失的方向，久久没有动作。
【4】
锦兮不是安慰他，而是真的要帮他见到皇上，她现在也算是皇后的贴身丫鬟了，能偶尔见到皇上，知道皇上会去些什么地方。她等待着，想找个好时机。
她更加殷勤的伺候皇后，侧着耳朵探听消息。果然让她了解到，皇上三日后要和皇后去御花园赏花。
三日后，天气明媚，锦兮跑到了李延宫中，拉起他的手就跑。李延不明所以，问她干什么，锦兮笑着看他：“带你去见你父皇。”笑容明亮，张扬动人。李延心中一跳，说不期待那是假的，他忐忑着，和锦兮躲到了御花园的假山后。
这是锦兮早就打算好的，那些清场的侍卫果然没发现他们。过了一会，就看见浩浩荡荡一群人进了御花园，宫女宦官站了一排。锦兮探头，根本看不见庭中坐着的人，更别说来人看见他们了。锦兮想了想，心下一横，拉着李延冲出去，挤开一众宫女，把李延推到了庭前。李延站稳，神色狼狈，不知道她要干什么。有宦官大叫着“护驾”，锦兮立马跪在了李延身前，大声道：“奴婢该死，冲撞了四皇子，请四皇子恕罪……”她重复了很多遍，直到周围安静下来。锦兮跪在地上，不敢抬头，李延站在她身旁，也没了言语。
庭中有一个威严的声音响起：“这是……”接着是皇后的声音：“这是逝去的徐才人的儿子。”语气轻柔，听不清情绪。皇上恍然大悟道：“原是徐才人，朕竟是忘了。”接着他又想了会，说“一个人生活也太过冷清，正好德妃无子，便过继过去吧。”
锦兮跪在地上，松了一口气，她成功了，李延可以离开那个冷宫了。她一直低着头，直到皇上从她身旁走过，这才敢抬眼，却正好见到皇后轻飘飘却满含警告的一眼。她心中一紧，又低下头去。
等到人都走光了，后知后觉的李延慌忙扶起她。看着李延眼中的震惊，锦兮扬起了个大大的笑脸，还好，一切的努力都没有白费。
皇后没罚她，但给她降了职，让她只能管理些宫中的事务，不得御前侍奉。锦兮很感激，她本以为皇后会打她板子，却没想到皇后如此宽容。
李延去了德妃宫里，德妃待他很好，只是李延开始上国堂和武坊，没那么多时间陪她了。锦兮表示很理解，她在宫中也见过其他皇子，每个人都风度翩翩，特别是太子，待人和善，宫人犯了错也不罚，他说这是夫子教导的，宫里的人都很喜欢太子。锦兮也希望李延能变的更好，这样就会有更多的人和她一样喜欢他。
闲时锦兮就会去德妃宫里，等他，或者在他身旁看他读书，练剑。檐前斜梁画栋，少年鲜衣怒马，锦兮站在这一地景致里，笑成了一朵初开的花。
【5】
明元十六年，锦兮十二岁，她已经在这宫里待了五年了。五年过去，她从一个小宫女，变成了一个小女官。锦兮知道皇后是看在爹娘的面子上才对她如此好，她很感激，也更加尽责。
这日她照常去德妃宫里找李延，刚走近，就看见李延一身云青色的锦服，面如冠玉，挺拔的站在宫门口。他看向她，神色是自然流露的一抹温柔。锦兮快步走过去，抬头问他：“你是在这里等我吗？”李延长高了，比她要高了一个头，锦兮只有仰头，才能看到他那双清澈的眼。“嗯。”李延点点头，小心翼翼的伸出手牵住了她，说：“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锦兮心跳如擂，他们已经很久没牵过手了，尽管心里记着男女大防，她还是顺从的跟在他身后，走进了一条小道，七通八拐的走上了一座宫楼。这座楼很高，比皇宫里所有的楼都要高，应是宫女们说的望华楼。锦兮站在上面往下看，金黄色的琉璃瓦在阳光下闪着光，各个宫殿隐在绿丛中，露出斜飞的屋脊，她甚至还能看见下面有人影走动，真是有趣。
“喜欢吗？”李延在旁边问。锦兮带着笑偏头看他，正好撞进了少年的眸中。他逆着光，面容俊朗，唇角的笑让她看的有些痴了。锦兮呆呆的点头，李延看着她笑出声来，声音直爽清脆的让她低下头，羞红了脸。李延没再逗她，他伸手指向远方，问她：“那是你的家乡吗？”锦兮望过去，他指的是西方，太阳正要往那边落。锦兮点了点头，齐山就在那个方向。李延收回手，目光专注的看她，说：“我要去打仗了，丞相让我做将军。”他顿了顿，郑重的说：“等我回来了，我带你回家，然后提亲娶你好不好？”
锦兮楞住，李延说的突然，她的心跳的快极了，踌躇着不知该怎么开口。李延摸了摸她的头，说：“你不用着急回答我，还有两年时间，你可以慢慢考虑。”“两年？”锦兮失声道。“嗯，两年。”李延又拉起她的手，放在自己脸边，笑着蹭了蹭，“你等我回来。”感受着手里的暖意，看着少年俊秀的脸，锦兮缓缓的点了点头。
这两年锦兮过的很漫长，每一天都好像是一样的，没了李延的陪伴，她觉得很孤独。也不是没有人来陪她，做了女官后，也有了巴结他的宫女宦官。可是她看谁都不喜欢，看谁都觉得厌烦。于是她就经常去那个废旧的冷宫里，安静的想念着李延。
皇后越来越暴躁了，动不动就会发脾气，摔杯盏。皇上的身体也越发的坏了，没办法再来凤安殿，经常是皇后带着人去看他。但是有宦官告诉她，皇后生气不是因为皇上，而是因为太子。锦兮不大相信，太子温润、好学又善良，怎么会让皇后生气呢。
直到初一那天，太子照常来宫内请安，锦兮顶了一个宫女的班站在屋内。皇后依旧一身大红坐在堂上，太子坐在堂下。有宫女奉茶，一个不小心就把茶撒了太子满身，太子看着月牙白袍子上的水渍，皱了皱眉。宫女慌忙跪下，道：“太子恕罪，太子恕罪”“带出去，杖责十下。”皇后放下茶盏，懒懒的开口。锦兮心中一震，她第一次见皇后如此严厉。太子擦了擦身上的水渍，开口道：“算了，她也不是有意的。”皇后眼睛都没抬一下，又道：“杖责三十下。”“母后！”太子失声。“杖毙！”皇后拂下茶盏，瞪着太子，厉声道：“你再如此妇人之仁，如何做未来的皇上，如何做这天下之主！”说完拂袖而去。
锦兮看着皇后的背影，没办法将她和那个轻柔的皇后联系在一起。那个小宫女还在哭喊着“皇后恕罪”，可却没人敢替她求情了。锦兮看了看颓然的太子，腿有些发软，现在她是真的相信那个宦官的话了。
锦兮快要及笄了，这也说明，两年之约将近。她有些激动和惶恐，也不知李延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子，是不是还真的想娶她。若是他不想了，嗯……李延才不是那般不讲信用的人，他是定会来娶她的。
可这时的后宫却乱了，有传言说皇上快死了，丞相看不起太子，要起兵逼宫造反。皇后发脾气越来越勤了，几天便要换新茶具，太子被接到宫中，在御前侍奉。皇后还亲自从禁军中挑了五百侍卫，日夜守在皇后和皇上殿前。
【6】
那是一个早晨，天还没亮，天空墨黑，宫殿都隐在一层黑色的雾气里。锦兮还没醒，屋外就传来一声宦官尖利的叫声：“皇上驾崩了！”
如一记惊雷，锦兮瞬间惊醒，耳边是杂乱的哭声，伤心的，恐慌的，交织在一起，让她也难受起来。
皇上驾崩的消息传出后，丞相果然逼宫了，不过不是造反，他打着四皇子李延的名号，说要拥护明君。丞相势力很大，朝中有大部分人都跟随他。
李延要做皇帝了啊，锦兮心想。原来他是想做皇帝的，都没有告诉她。锦兮站在宫殿前，有些茫然，不想再细想下去。
丞相带兵堵住了西门，另一队锦衣卫带兵堵住了北门。李延在宫外，正要从西门带兵往里闯。锦兮有点气闷，他是回来做皇帝的，根本不是接她回家。
旁边的宫女喊她收拾收拾去皇后殿里，那里有侍卫，安全点。锦兮点点头，什么都没带就去了凤安宫，她没什么值钱的东西。
她刚到宫口，就听见皇后的声音传出来：“你那个四弟正要带兵来抢你的皇位，你待如何？”锦兮犹豫着，没进去。太子道：“四弟若是想要，儿臣让于他便是。”皇后气极，厉声道：“让！让！让！你就知道让，若是早知那夫子教了你这些没用的东西，我定不会让你去那学坊。”
太子不语。皇后把遗诏扔到他面前，道：“你从东门出，我早先已通知了西北将军，他现在应在城外，你带着这五百侍卫与他会和，届时带着遗诏，再来做皇帝。”
太子低着头，没接。皇后又咬牙道：“你如此窝囊，非要看我死了才甘心吗。”“儿臣不敢！”太子忙跪下去，叩首道：“儿臣定不负母后所期。”
锦兮大惊，回头朝外跑去，怎么办？她要不要去告诉李延。他努力了那么久，应该是很想做这个皇上吧。皇上那么尊贵，气派……可是皇后对她那么好，太子人也很好，还有宫里那么多的人，她怎么能背叛他们。
她朝西门跑去，天已大亮了。她现在只想见见李延，看看他的脸，问问他还想不想娶她。她一直跑一直跑，然后就听见了一阵马蹄，轰隆隆的。她抬头，就看见李延在最前面的高头大马上，穿着铠甲，威风凛凛。
“李延！”她叫道。李延看过来，眉目间尽是惊喜。锦兮决定了，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太子带着遗诏去了南门！”
她还是自私了，不是为了任何人好，锦兮只是希望李延可以不做那个皇帝，只是陪着她，她相信，只有他们两个也可以生活的很好，像以前那样。
锦兮想，等李延回来他们两个就逃走，逃到一个没人认识他们的地方，好好生活。
可是她没想到的是，她骗了李延，皇后也骗了她。
锦兮看见李延带着太子来了凤安殿，要篡改遗诏。皇后看着她，看着她眼中的不可置信，声音凄厉：“锦兮，你说，我是该怨你，还是该怨我自己！”
说完她夺了侍卫手里的剑，出乎意料的，刺向了太子。她笑的疯癫，眼泪混着胭脂滚落在地。“我锦氏的儿子，生而为皇，就算死，也绝不为人下！”太子面容愧疚，神色平静，不见怨恨。红衣翻涌，皇后自刎当场。
【7】
锦兮站在望华楼上，又想起了那日的场景。她这几日已经哭得够多了，不仅是惊吓，更多的还是愧疚。锦兮想起李延冷静的处理了皇后和太子的尸首，另起遗诏，昭告天下。李延让她这几日住在德妃宫里，说她会娶她，让她再等等。
可是那又有什么意义呢？住在这深宫里，成为下一个皇后吗。锦兮恍惚的想着，若是自己当年没有帮李延，是不是后来的事都不会发生，是不是有很多人都不会死。可她突然又想起了那年初见，想起了当年李延一双湿润的眼。锦兮心中剧痛，她蹲下身来，攥紧了自己的裙摆，努力着不让自己呜咽出声。
天边的晚霞红的绚烂，一如皇后自刎颈间流下的鲜血，一滴又一滴，仿佛流不尽似的在地板上蔓延开，染红了她的眼。
高楼上的风一阵阵的吹，钻进她的衣襟，冷的她直打颤。锦兮又望向楼下，宫殿依次排开，还看得见模糊的集市，再远一些，便是远山和如血的残阳连在一起，缥缈不可见。
耳边似乎又想起了少年那句“你等我回来。”锦兮难过得几乎要瘫倒在地，才觉得原来呼吸是这般困难而又费力的事。他们都做错了，锦兮没办法说服自己嫁给他。尽管她也曾有一丝窃喜，但巨大的负罪感让她恐慌，以至于每个夜晚都痛苦无比，难以入眠。风呜呜的吹过耳边，像极了皇后死前凄厉的叫喊。她觉得自己应该是疯了，才会这般害怕，草木皆兵。
锦兮要赎罪去了，连带着李延的那份。
锦兮站起来，踉跄了一下，风很大，吹得她的衣服猎猎作响。她恍惚着一步步往前走，隐约听见了李延叫她的名字。锦兮回过头，就看见李延正惊慌地朝这边奔来。她朝他笑了笑，想开口却突然一脚踩空。
锦兮看见李延大叫着扑了过来，却被身边的宦官死死拉住。她听见他哭喊着叫她的名字，甚至看见了他的眼泪。锦兮想安慰安慰他，让他不要难过，她不是不喜欢他，只是这辈子他们都犯了太多错，没了在一起的资格。锦兮的身体快速下落，失重的感觉让他甚至想尖叫。她张了张嘴，可气息堵在喉咙里，却是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最终，她像一只折了翅的蝴蝶，衣群翻滚间，直直的坠下了楼。残阳如血，映红了大半个天空，却始终无法抗拒夜幕的来临。
景贞元年，李延继位，沿用国号照，遣散后宫，勤于政事，励精图治，国服民安。然两年后，身染恶疾，不得医，遂传位于先皇先后之子李贤，数月后薨于武城。
新帝遵其遗愿，迁楴宫于齐山，与一异性女子同穴。后人皆誉景贞帝为情圣，为一桩美谈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