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秋的消遣

窗外的蟬鳴不斷，熱浪不斷，連著整個夏天。萬物將衰未衰時，最是輝煌，它們在這一刻得到最深情的注視。

秋色落進心裡，一些事就開始堆疊。像樹下枯葉一層，灰塵一層，落下的光影又一層。

秋天，肅殺的秋天。“草拂之而色變，木遭之而葉脫”。佛門小僧執帚掃葉，步法細膩，似畫家工筆山水，像美人對鏡貼妝。畢竟是遠離了紅塵，而世間此刻，秋風正烈。巴蜀的車騎，潼關的兵馬，——時間，舊的惶惶散去，新的洶洶到來。“又兵象也，于行為金”，逃不掉的長安，刀兵鐵騎踐踏的長安，舊的把它丟棄，新的把它摧殘。像是文章寫到一半時突然的中斷，凌空劈下來些墨點。於是華美不再，殿上的宮女，城外的傷兵，在朔風和冷雨的侵襲中垂垂老去。

“東關來的酸風射痛我的眸子，憶起你的清淚如鉛水一般。”

寺廟換了住持，仍是那個寺廟，晨鐘暮鼓，修竹青松。天下換了大王，可不再是那個天下。

秋天，飄零的秋天。漏斷燈殘，窗外的蟲鳴從遠方傳到近處，又從近處返回遠方。月轉虛檐，階生白露，一夜枯坐，似老僧安禪。

門前汴河水，來往楚人船。有些上去長安，有些下往江南。

當時少年共客長安，有筆頭前言，胸中萬卷。無奈韶華易逝，轉眼是滿頭白髮，兩鬢攀霜。滿途冠蓋仍在喧囂，人卻老了。既知人生如寄，又怎麼雅志困於軒冕，遺恨寄了滄洲？山中舊友，臨別執袂的人們，果真終老于彼了麼？江南父老，可記得時時曬曬舊時漁蓑？

金錯刀、琴瑯玕、貂襜褕、錦繡段……鴻雁不飛，魚龍不渡，巴蜀舊地儼然無波古井，傳不來些許消息。消不盡的希望，消不盡的失望，哪個佔了上風？窗前紅燭可還有燈花可剪，還是只有一片明月松崗，在待人垂淚尋訪？

秋天，無盡的秋天。西風殘照又爬上了漢家陵闕，咸陽古道再沒有嗚咽的簫聲。帝王將相的背影，公子王孫的背影，漸漸單薄，作一頁史冊。

自會有人將之細細拾取，像小僧掃葉，少女描紅。“氣變而形，形變而生，變而之死，相與四時之行。”人生於世，果如春秋冬夏。當時豪逸盡皆過往，生命卻留下了，散落在山水間，散落在朝堂上，散落在詩文中。且得到總比失去得容易。歷史就像種子生成老樹，老樹飄落。而司馬文章，謝客風流，李杜詩篇覆蓋其上，便經淒風冷雨，不腐不蠹，波瀾不驚。

史書翻不盡，秋天也翻不盡。土淹沒枯葉，風吹散灰塵，可是有誰，移得動光嗎？

——陽台外恰生長著兩棵樹，黃昏時掛滿夕陽，入夜后守望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