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样板年代》33.你先睡，我学会儿《老三篇》
演出下来果然有夜餐，一人一碗宽汤面。演出耗体力，夜晚肚子饿，吃起来格外香。陈部长没有来吃面，演出结束后，大伙还在拆卸舞台布景，他就被公社领导撺掇到什么地方喝酒去了。
乔玉良吃完面条，一个人回到陈部长的房间，却是有些心神不宁。今晚的演出成功，并没有在他心里掀起太大的波澜。他以前被他爸带出去，经历过不少演出，掌声喝彩都见惯不惊。反而是那种舞台闭幕，观众散去，一切都归于沉寂的落寞，让他记忆犹新。
刚才演出的时候，他在台上看到观众里的孟老师了。孟老师和曹老师在一起，离台子比较远。他在队伍里演解放军，演的是一个没有唱段没有台词没有单独亮相的普通战士，不知孟老师注没注意到他。不过他替供销社营业员帮腔演唱，孟老师她们肯定能听得出来。
他想起孟老师对他的嘱咐，让他离陈部长远点，让搬到排灌站陈大个那儿去住。之前他拿不定主意，没勇气跟陈部长开这个口。今晚是个机会，陈部长不在，他可以先搬走再说。但这么先斩后奏不辞而别，陈部长会怎么想，以后怎么跟陈部长解释，都是些问题。
这些天他注意体察，陈部长某些举动，好像有点可疑。但仔细分析，也没什么特别出格的地方。陈部长对他确实很好，方方面面照顾他，为他进出方便，还给他配了房间的钥匙。
他拿着钥匙，想要放到陈部长的办公桌上，却又有些舍不得。
正在那儿犹豫着，陈部长回来了。
陈部长喝了不少酒，脸红得像关公。他一进门就朗声大笑，一把将乔玉良搂抱入怀。
“今晚的演出真是太好了！领导们评价很高，评价很高哇！”
陈部长说话很大声，一只手在乔玉良背上用力拍打。
“下一步，进军县城！”他推开乔玉良，右手往下砍，“大汇演，攻坚战，给我拿下！”
他发现乔玉良神色不对：“怎么？你好像不高兴？”
“没……没有啊。”乔玉良搪塞。
“对了！”陈部长忽又喜笑颜开，“你穿军装真是好看啊！今天台上一拨溜解放军战士，就数你上相！站得挺拔，走得端正，像个军人样儿！看来呀，我教你军姿操练没白费！”
今天演解放军，乔玉良第一次穿军装。军装是找那些复员退伍军人借来的，不大合身。帽徽领章也都是用红纸剪成，粘贴上去的。但乔玉良穿上，却是兴奋不已。他对着镜子看了又看，照了又照，还给镜子里的自己敬了军礼。中国人民解放军，这是多么光荣的称号啊！之后他上台表演格外认真，一举手一投足都一丝不苟，真把自己当成了革命军人。
不过演出结束，脱下军装还了俗，他又成了下乡知青乔玉良，真换人丧气。刚才的热闹风光，就像做了场梦。现在听到陈部长大力表扬，他心里有话说不出，摇摇头叹了口气。
“怎么样啊，想不想参军入伍，当个真正的解放军战士啊？”陈部长开口一问。
陈部长这话，像一支破空而来的利箭，射中了乔玉良的心！他抬起头来，两眼直直地看着陈部长。他没想到，陈部长会提出这个事情，没想到美梦成真会来得这么快，这么突然！
想啊！当然想！
参军入伍，不但意味着一段革命履历，而且意味着脱离农村苦海，当兵回来就能在城里安排工作，哪个知青不想？不过对乔玉良来说，参军入伍还有更深的政治意义，意味着被组织接纳，重回社会的怀抱，意味着投身于烈火最红的革命熔炉，成为革命队伍中的一员！
陈部长接着鼓动他：“我们一起努力，让我们的《智取威虎山》在全县样板戏大汇演上一炮打响，夺取胜利！到时候我就推荐你去当兵！你看，有不有信心？”
陈部长态度严肃认真，看上去酒已经醒了不少，他说的话应该是真的。
乔玉良心情激动，按陈部长教他的标准军姿，双脚一靠，挺胸立正大声回答：“有！”
陈部长满意地笑了，上前拍他的肩膀。
然后他们就今晚的演出交换了意见，商讨起后面的排练如何改进，特别是那些纰漏，绝不容许再次发生。一通讨论下来，都快十二点了。两人简单洗了洗，准备睡觉。
陈部长好像是醉意未消，突然来了雅兴。
他问乔玉良：“你对京剧这么在行，是不是专门学过？”
陈部长这么问，乔玉良不好否认。他不敢提他爸，只承认在地区京剧团拜过师傅。
“都学过些什么戏？”陈部长问。
“那是老早以前的事了，学的都是些旧戏。”
“来，唱一段我听听。”陈部长怂恿他说，“现在我才发现，京剧这玩意门道很深。样板戏都听熟透了，原汁原味的京剧还从来没有听过呢。”
乔玉良觉得不好，说那些旧戏都是封资修毒草。陈部长说没关系，咱们批判性地欣赏嘛，咹？
乔玉良拗不过他，唱了段《四郎探母》的杨四郎。陈部长没听过瘾，要他再唱段旦角。乔玉良扭捏了一下，只好又变了嗓音，唱了段《霸王别姬》：
“看大王在帐中和衣睡稳，
我这里出帐外且散愁情。
轻移步走向前荒郊站定，
猛抬头见碧落月色清明。
……“
唱起旧戏文，当年的戏精就上了身。乔玉良表演着古代的虞姬，唱得不紧不慢，神态妩媚，手姿柔美。
陈部长听得入迷，一双眼痴痴地看着乔玉良，好像酒劲又上了头。
这段听完，他一声不吭。过一阵又突发奇想，莫名其妙说了句：“乔玉良啊，你要是扮演个小常宝，那一定是天底下最美最美的小常宝！”
一边说着话，一边脱衣服，关灯上床睡觉。
陈部长没去睡自己那一头，却到这边来，抱住了乔玉良。
陈部长的身体热得发烫，烫得乔玉良浑身一紧。
陈部长感觉到他的僵硬，凑近他耳边，带着酒味问：“怎么？你不喜欢？”
乔玉良不敢说不喜欢，也不能说喜欢，只含糊其辞应了声：“没有。”
说完“没有”，乔玉良闭上了眼睛，心想不管发生什么事，都随他去了。没想到，接下来并没有发生什么事情。陈部长贴着他躺了一会儿，翻身起来，去自己那一头睡了。
这一夜，乔玉良久久不能入睡。那头的陈部长，也老是在翻来覆去。
过了好长时间，乔玉良才迷糊了一会。他睡不踏实，突然醒来，却发现陈部长不在床上。
房间的灯亮着，陈部长光着膀子坐在办公桌前，双手捧着本红宝书，嘴里念念有词轻声诵读：“……一个人能力有大小，但只要有这点精神，就是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有道德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
乔玉良叫他：“你在干什么？怎么不睡觉？ “
陈部长不回头，只吁了口气说：“你先睡，我学会儿《老三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