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花(十八)
作者:又吉直树 【】内为译注
难得有一天能早早地结束工作,我便约了神谷先生出来。不过他晚上已经有约了,所以决定在赴约前和我见个面。
晚上七点左右,我们在池尻大桥车站前会合。看到变了色的银杏就感觉到秋天来了,这种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感想让我有些自责。
神谷先生现身之时,我几乎怀疑起了自己的眼睛。他把头发染成了漂亮的银色,穿着黑色修身衬衫和黑色紧身裤,脚上是一双黑色短靴。也就是说,他的造型和我完全一样。我从几年前开始就是这副打扮了,而且因为怕麻烦,所以日常生活中和舞台上都是如此,神谷先生不可能不知道。
“您怎么了神谷先生,怎么穿成这样?”我问。
“本来想染个金色的,结果一漂白就成银色了。真是头疼啊。”神谷先生一边摸着头一边说。看样子,似乎不是为了捉弄我才做这副打扮。
在神谷先生搬到三宿一带之后,我们经常在池尻大桥站前的老店喝酒。店里的招牌菜是味增猪排和荞麦薄面。明明菜式这么和风,却在玄关处摆了一个西洋人造型的古旧人偶,这家老店就是这么不可思议。
神谷先生今晚有约,似乎是熟识的女性要做饭给他吃。所以我们没有叫吃的,只是点了些腌制小菜,又要了瓶烧酒,兑着水慢慢喝。我们互相报告着近况,不知不觉就过了很久。神谷先生似乎有了几分醉意,迟迟不肯动身赴约。
“差不多该走了吧?”时针已经指向了十二点。
“哎呀,好久没和你喝酒了,开心。”神谷先生只要一喝醉就会丧失判断力。当然,他如此在意我的感受,甚至不惜放别人鸽子,这令我很是高兴。只不过,这样未免也有点太对不起那位正在等他的人了。不过话是这么讲,真要强迫他离开也很失礼。
我们几乎一直以同样的速度喝着酒,所以我可能也醉得不轻了。最重要的是,我已经饿到了难以忍受的地步——喝了将近五个小时的酒,只有一些小菜下肚。我很想点些吃的,但神谷先生马上还有饭局。而且结账时他肯定又要抢着买单,所以我没法擅自点餐。脑子的判断还算清楚,肚子却一直叫个不停。终于,我等到了一个机会。
“那,再喝最后一杯就走吧。等我一下,我上个厕所。”神谷先生说着,站了起来,踉踉跄跄地走向了厕所。就是现在,现在点一份吃的,应该不会被发现吧,就算被发现了,只要服务生送餐过来的时候我一直和神谷先生说话,应该也能糊弄过去。于是我立刻叫来服务生,自己掏钱要了一份炭烤香肠。神谷先生还没有回来,可能是在厕所里吐了吧。
没过多久,服务生送来了我点的炭烤香肠。然而万万没想到,香肠居然是放在巨大的炭炉上,连炭炉一起被送过来的。更加不巧的是,神谷先生恰恰在这个节骨眼上回来了。他呆呆地盯着炭炉,说:“喂喂,你小子点的东西也太夸张了吧。”
炭炉之大似乎在隐喻我的欲望,让我很难堪。
“对不起,我没想到会连炭炉一起送过来……”我向神谷先生道歉。
“肚子饿了是吧,那跟我一起去好了。”神谷先生要带着我一起去那位请他吃饭的女性的住处,我拗不过他。
这时应该才刚过十二点。不过既然香肠上来了,我们就自然而然地吃着香肠,又各喝了两杯。走出居酒屋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三点了。
沿着国道,经过三轩茶屋,转进世田谷街。又走了一会,右手边出现了一大片住宅区,那位女性的公寓就在其中。神谷先生轻车熟路地走上楼梯,按响门铃。等候已久的东道主打开了门。面对这位初次见面的女性,我低头道歉。一是为突然来访,二是为和神谷先生喝到这么晚,害她等到现在。
她看着我,笑着说:“哇,是德永先生啊。”她的名字叫由贵。
神谷先生洋洋得意地对由贵小姐说:“怎样,就说了我和他感情很好吧?”
桌子上摆着小锅、瓦斯炉和放满了各种蔬菜的大盘子,火锅已经准备妥当。不知为何,放餐具的支架上只有长筷和大勺子,还都是餐厅里用的那种,非常正规。看到这些,我再次为让她等了这么久而深感歉意。由贵小姐的脸上没有一丝不满,娴熟地穿梭于厨房和餐桌之间做着准备。
由贵小姐很胖,用“丰满”二字已经不足以形容她的身材了。但是她的皮肤即使暴露在日光灯的照射下也依然晶莹通透,非常漂亮,给人以干净整洁的印象。而且她也和某人一样总是笑脸盈盈。回响在雪白墙壁之间的笑声,自然而然地与昔日真树小姐的笑声渐渐重合。
回头看看,我们已经走了太远太远。
身处完全看不见未来的窘境之中,一边被正体不明的负罪感和恐惧所折磨,一边竭尽全力走到了这里。
我的那份深夜兼职,由于一次临时被安排去通宵表演不得不翘班,最终遭到了开除。在找到的下一份兼职中,又被比我还年轻的同事起了恶劣的绰号。不过好在最近终于能够靠着漫才养活自己了。再过一段时间,或许还能攒下点钱寄回老家。
如果能把家人都接到剧场,看一次我的表演,该有多好啊。演出结束后,大家一起去吃点好吃的吧。
电视里传来了熟悉的音乐。正是那个我出演了的漫才节目。由贵小姐高声说:“啊,Sparks要出场了!”
一瞬间,神谷先生的脸色变了。由贵小姐无论对谁的段子都一视同仁地大笑,神谷先生则一言不发,凝视着电视画面。下一组就是Sparks了。出场音乐响起,电视中,我和搭档走到麦克风前站定。由贵小姐发出比之前更大的笑声,神谷先生纹丝不动,依旧盯着电视画面。
快笑啊。快笑啊。
可他还是没笑。胸中不断翻涌的焦躁感开始重重地朝腹部坠落之际,我自己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这家伙,真是欠揍。越看越来气,为什么要打扮成我的样子啊。”这个声音渐渐变大。我们的表演结束了。
由贵小姐说我们的段子很有趣,表演结束之后,偶然想到还是会笑起来。而神谷先生还是沉默不语,视线聚焦在某一点。
“表演得不好吗?”我问神谷先生。声音在颤抖。
神谷先生一边捞着火锅中的浮渣,一边小声回答道:“怎么说呢,如果能按你的口味再加一点有趣的东西的话,应该会更好吧。”多么天真无邪的话语。
神谷先生一个不小心,把汤勺勺柄朝下地插进了锅里。此时,我和神谷先生之间仿佛立起了一支麦克风。
“做不到。”
我感到血液正向头部奔涌。
我做不到。如果神谷先生认为这段漫才不好笑的话,我已经束手无策了。
我和神谷先生不一样。我没法彻底成为异端,没法灵巧地在反对意见中辗转腾挪。可是又无法以这份笨拙为傲。“所谓‘好男儿以谎言为耻’其实只是陈腐的自尊心在作怪”这种言论我早就听过百遍千遍,但我就是没办法。最近,我以为自己终于不用再一厢情愿,终于能够让观众们笑出来了。我以为只要不妥协,不欺骗,也不自欺欺人,就能获得神谷先生的褒奖了——我暗自窃喜。我以为收获了比以往要多得多的观众的笑声之后,就可以听到神谷先生的笑声了。但是根本做不到。平常那个笨拙的我还偶尔能逗笑神谷先生,可是站上舞台之后,我却完全没法让神谷先生笑出来。
神谷先生在看什么?他认为什么才是有趣的?怎样才能让他笑出来?我脑子里全是这些问题。他曾说真正的搞笑就是要把美丽的世界彻底摧毁,我深以为然,坚信那就是作为搞笑艺人的正确道路。
我,真的没有自欺欺人吗?
神谷先生是个货真价实的阿呆,每天用引人注意的美妙声线唱颂着意义不明的阿呆陀罗经【乞丐唱的滑稽歌谣】,讨来些许零钱。日复一日,以此为生。他那不让自己背负难以实现的包袱的生活态度,令我格外憧憬。就这么憧憬着,憧憬着,活到了今天。
我想成为有趣的艺人。我心目中有趣的艺人,是那种不管在什么状况,不管在哪个瞬间,都能保持有趣的艺人。神谷先生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很有趣,站上舞台之时,至少也在努力做到有趣。他正是我理想艺人的范本。我憧憬着神谷先生,遵循着他的教诲,想成为和他一样即使没法得到年轻女孩子的青睐,也要让男人们狂热于这份有趣的艺人。我想成为这种不找借口,正面追求有趣的艺人。这是没有丝毫杂质的,纯净的有趣。
能让神谷先生觉得有趣的,是他从未说出的东西,从未展现出的想象。也就是说,必须要有凌驾于他之上的能力。神谷先生每秒都在挑战自己,试图超越自身的范畴,并且以此为乐,没人能阻止得了他。对于他自己创作出的作品,他能将其当作一个屁,若无其事地加以破坏。那个场面是明澈的,无与伦比。
有人曾说,神谷先生其实只是在逃避。错了,我认为说这句话的人什么都不懂。神谷先生无法违背他自己认为有趣的事物。他不理解“看不见看不见~哇”,哪怕面对婴儿,他也会全力以赴地用自己的方式去搞笑。这或许为他招来了许多误解,但这绝对不是逃避。
神谷先生面对的不是世间,而是有朝一日能让世间回头凝望的某种东西。他的世界或许孤独,但那份寂寥对他而言想必也是一种鼓舞。可是到头来,我还是没法将自己从世间剥离。真正的地狱,不在孤独中,而在这世间。神谷先生并不知道这些。只要世间百态还映射在我的眼中,我就没法从世间逃离。为了不让自己的理想崩溃,我只能与世间的观念战斗。
我理解“看不见看不见~哇”,也只能全力去表演“看不见看不见~哇”。毫不犹豫对此加以否定的神谷先生是崇高的。但是,这让我非常非常不甘心,非常非常嫉恨。
神谷先生曾对我说,道路的存在就是为了让人偏离的。如今我理解了这句话。一直在我身前走着的神谷先生,他的脚下,正是我应该偏离的道路。
“我不是那个意思。”
神谷先生温柔的声音是我的软肋。漫才节目结束后,电视开始播送起新闻。由贵小姐为了不妨碍我们说话,自己躲回了卧室。
“不,根本不好笑吧?”
为了自己的人生,我不得不全力否定神谷先生。
“也不是说不好笑啦。我呢,很清楚德永你有趣的地方。所以觉得你应该可以做得更好的。”
神谷先生似乎感到难以启齿,声音很小。
“那您自己上电视不就好了?”
我仿佛听见了神谷先生用力抿紧嘴唇的声音。
“既然唠唠叨叨抱怨了这么多,您自己去参加甄选然后上电视,去表演您心目中有趣的段子不就好了吗?”
我本来想说的,是这么无药可救的话吗?
“也是啊。”
神谷先生低着头说。
“和您一样,我也——不,应该说是所有的艺人都会觉得自己很有趣。但是,不把有趣的地方传达出去的话就没有用。如果不为此努力的话,再有趣的东西也会被无视掉的。”
“你想多了。我只是觉得如果你放松一点,加一点自己喜欢的内容会更好。”
“自己喜欢的东西吗。如果只是爱好,如果只把漫才当成爱好的话,那当然没问题。但是热爱漫才,想继续在舞台表演的话,就不能在这方面懈怠吧?”
神谷先生的脸上浮现出沉思的表情,没有说话。
“因为不想放弃,因为有绝对不能放弃的东西,所以才会把网眼弄得很小吧。这样一来也会捞上来很多垃圾,但是那些垃圾就算是我也能一点都不心疼地放弃掉。请别把放弃当成一种骄傲好吗?”
“德永,对不起。”神谷先生小声说。
与其这样,还不如揍我一顿。
“还有,您的发型是在模仿我吧?衣服也是在模仿我吧?您不是说过让您模仿别人还不如杀了您吗,说过的吧?您不是还很了不起地说过连模仿自己都不愿意吗?您现在不是在模仿吗?”
我并不想说这些话。现在,即使不听神谷先生的解释,我也能察觉到他此刻的心情。
“不,我只是觉得你的发型很帅而已……”
没错,仅仅是这样而已。对于神谷先生来说,只有独创的搞笑方法才是重要的。至于他人发型或者服装的个性,他完全不关心。在便宜的套餐店和朋友吃着一样的套餐,脑子里想着谁都不曾想到过的段子,这就是神谷先生的生活。我们没法逃离这个世间,所以不能不穿衣服。而穿什么衣服这个问题犹如为绘画挑选画框,作为画家的神谷先生是从来不去考虑的。不过,我们必须要把自己画的画展示出来,好让别人买下。这时,画框就会很大地影响到客人对画的印象。完全放弃所有商业行为,说不好也会改变作品原本的意义。这等同于没有好好保护作品。
“这就是模仿。”我的声音在颤抖。
难以挽回的沉重氛围四处弥漫,将我们裹挟在内。我一动不动,呆了很久。
神谷先生带着忧郁的气息站了起来,打开衣柜的抽屉,似乎在翻找什么东西。一阵悉悉簌簌之后,他拿出某样东西,飞快地走进浴室。
由贵小姐一直在卧室里没有出来,我非常感激。我是在把自己的无能归咎于神谷先生吗?不,不对。我说的都是真心话,我把自己最见不得人的隐私全都暴露了出来,就是希望得到神谷先生的回应。
从浴室出来的神谷先生,头发就像被狗啃过一样。他似乎本来想用剪刀给自己剪个光头,可是在耳后还留了长长的几束头发,简直惨不忍睹。
“目标是贝克汉姆,结果剪成了水前寺清子【日本演歌女歌手】。”他说。
“明明就连水前寺清子都不如好吗。”听我这么回答后,神谷先生露出了笑容。
他再次向我道歉,然后去拿冰箱里的酒。可能不是想直视我的脸吧,他扭着腰,以一种奇怪的姿势在冰箱里摸索着。嘴里还不停小声嘀咕着:“啊,不是这个。”
从那之后我就没有记忆了,连怎么回的家都想不起来。翌日,我给神谷先生打电话,他没有接。于是我只好发短信向他道歉,他却立刻回了短信:“昨天喝醉了,什么都想不起来,所以没关系!”
与内容完全不搭调的感叹号,让我有些微妙的感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