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天有汉,鉴亦有光
我想,人生有很长很长的路,一路上,花开花落,起起伏伏,但始终会有一盏灯常在手畔,为你照亮前行的方向。
故宫里的山河
在九岁的时候,我第一次到了故宫。黄瓦红墙是我对它最初的印象。巍峨的是红墙,是天子的威仪;壮阔的是黄瓦,是皇家的气派。
对于一个九岁的孩子,这座宫殿并不是厚厚的明清史书,也不是两百年前人们的悲欢,而是在他面前徐徐展开的历史图卷,虽然以他的年龄,他所能探索到的只不过是沧海一粟,但却已足够点起一盏灯,指引他在迷茫中继续前行。
呈现在我眼前的确实是一幅图,图上是好看的山和水。山是青绿色的,巍峨壮阔;水是淡淡的,浮泛着粼粼波光。山峦连绵不绝,其间缀有山野小屋,伴着松柏苍翠;水面烟波浩渺,其上有长虹横卧,漾着渔舟游船。山色湖光,皆一笔一笔勾勒,被细细描摹。万千山水气象,尽收于一卷之内。
当时的我还懵懂无知,不知道绢本设色,也不知道工笔写意,只知道它是好看的,也只知道曾经有一个皇帝只爱艺术,不爱江山,他收住了画作上的万里江山,却丢了真正的万里江山。
就像是一幅徐徐展开的卷轴展现在我的面前,这是千年前的故事,也是文明的足迹。而原本漆黑的卷轴上突然多出了一盏明亮的灯,慢慢地散发着光辉。这盏灯的背后是《千里江山图》,它带领我走过繁华的宋朝,领着我认识了中国画的笔墨。
鸟尊里的春秋工匠
在十二岁的时候,我站在山西博物院的大厅里看向天空,仿佛看到了应县木塔塔尖。数千年前的时光在这里交织出一张大网,捕捉着每一束求知的目光。三年的时间,我读过了注音插图的《史记》,知道了三家分晋,也知道了中国最早的朝代是夏朝。我认识了越来越多的历史,也知道了宋徽宗就是那个丢掉江山的皇帝。
虽然在书本上读到很多的历史,但每一次到达一个博物馆就会为我点亮一盏小小的灯。而这一次在我的历史图卷上点灯的是一件青铜器。
历经了两千多年的岁月,青绿色的铜锈爬上了曾经金光熠熠的器皿,处处氤氲着时光的气息。两千多年前的岁月里,曾有一位工匠虔诚地用刻刀一刀一刀地划在模上,把自己的心血悄悄地融进模具里,然后将滚烫的铜液仔细地浇筑在模与范之间。待到铜液凝固之时,打碎模范,得到一个金光灿灿的器皿。千年前的人们用刻刀刻出自己心目中神鸟的模样,既无曼妙之色可供甄选,就用繁复的花纹来替代,刀刀刻下的是虔诚敬畏,刀刀流露的是邦国安睦。
三年间,我知道了如何去制作一件青铜器。我第一次透过鸟尊,看到了文物背后的故事,在一个安宁静谧的午后,一个工匠的故事。这也是我第一次透过文物看到它背后所承载的密码。
第一次,历史从书本中消失,活灵活现地出现在了我的脑海里。我第一次感受到自己和史书中那些时光距离如此之近,只隔一层薄薄的玻璃展柜。又有一盏灯被点起,灯的背后是鸟尊,这一次我走过了烽烟迭起的春秋,看到了一件青铜器背后的光芒。这光芒透过玻璃展柜,清楚地照在我的心里。

玛瑙杯盛着的盛唐
又过了一年,在这一年中,我看到了长信宫灯,隔着展柜感受大汉帝国的荣耀;看到了晋侯稣钟,想象着千年前的盛世乐章。隔着展柜,我和它们长长地对视,试图透过千年的风尘,一点点了解千年前的细微尘埃和那些被埋葬的悲欢。但我唯独没有看过来自唐朝的风华。
所以,这一次我专为唐朝而来。相信这是很多人眼中中华文明最好的年纪,开放包容又生机勃勃。
所以,我遇到了它。
陕西历史博物馆。大唐遗宝,兽首玛瑙杯。
这是一个不平凡的玛瑙杯。整件器物由一整块玛瑙雕成一匹飞奔疾驰的犀牛模样。工匠巧妙地利用玛瑙的俏色,依色取巧,随形变化。它叫“来通”,来自重洋之外。在两千多年前,它可能出身于中亚,乘着丝路上的悠悠驼铃来到遥远的东方,然后进入了世界上最繁华的城市——长安,在此地定居和安睡,直至今日。两千多年前,它见证过中亚的歌舞,或许也曾望见边城的辉煌,最后看到了长安的春色。《旧唐书》载:开元十六年大康国献兽首玛瑙杯。或许,它曾被唐玄宗端详,也曾见过那座盛极一时的大明宫。
或许,世界上最奇妙的缘分就是一段文明的过往被另外一个文明郑重地收藏。而一件文物最大的幸运,就是把两段远隔山海的文明紧紧相连。而我最大的幸运,就是在这个夏天和它有一个短短的相遇。
透过它,我看到了那个时代,兼容并包。我学到了书本上不会有的知识,也看到了书本上没有的盛唐。又有一盏灯被点起,灯后是兽首玛瑙杯,这一次,我走过了繁荣的大唐盛世,听见了回荡时空的悠悠驼铃。从初识到熟知,我已经被给予了太多。我逐渐全身心地喜欢上了这些来自祖先的瑰宝,也想把它们的故事讲给更多人听,以我所知,竭我所能,护我所爱。
青花的灵魂
于是,在我十六岁的那一年,我和博物馆共同拥有了一个夏天。在那个夏天里陪着我点灯的是一件瓷罐,一个来自元朝的大罐。
在整整一个暑假里,它陪我在这里担任讲解员。
它是我们展厅里最负盛名的文物,来自元朝的青花大罐自然身价不菲。深海般的幽蓝和纯洁透明的白色,交织出牡丹绚烂的丽影。蓝色的釉料从罐体的中心恣意地泼洒而出,与周遭的白釉相互交融渗透,在花蕊处是草原苍穹的豪迈与壮阔,在花心处则是江南烟雨的丝滑与细腻。颜色的变化多端让每一个参观的游客都惊羡不已。
在整整一个暑假里,它看着我一步步成长。从开始学习瓷器的基础常识到展厅讲解训练,展厅考核,第一次讲解,它都陪我度过。想必在两个多月的时间里,它已经听惯了我们每个人对它的介绍,在暗地里嬉笑。也是在展厅里的某一个瞬间,我突然开始相信文物有灵。毕竟,它们中的每一件都承自祖先,也曾在历史的某个时间段里熠熠生辉。在时间长河里浸泡的岁月太久,它们都已具备灵性。所谓传承,可能就是把他们的故事讲给更多的人听,让它们可以一直有灵性,可以被人所了解,所触摸。
终于,在这一次,我是在为别人点灯,而陪着我点灯就是元青花缠枝牡丹纹罐。它陪我见证了瓷器史的波澜壮阔,也见证了我的成长。
再见江山万里
又过了几年,在暑假的时候,我有幸来到首都博物馆参观首次展出的海昏侯文物。展览中有一位头发快至花白的阿姨担任展厅中的讲解员。她虽刚过不惑之年,时光却已在她的额头刻下了无法磨灭的痕迹。她是一位考古人,她曾亲身参与海昏侯墓考古,讲起每一件文物都是面面俱到,看它们的眼神就像是在看自己的孩子。
在去年十二月的时候,我终于在电视屏幕上又看见了《千里江山图》。画依旧清秀俊美,只是这一次,我知道了绢本设色,也懂得了工笔丹青,透过电视屏幕我甚至能能感受到它的呼吸,倾听它的心跳。它也该是一个俊美的少年,承载着大宋对千里江山的向往。在节目中,我看到了现代大师对于古典名画的临摹,也看到数十年如一日仍然以古法制颜料的坚持,竟觉有些感动。
维天有汉,五千年华夏泱泱。细碎的时间在掌心流过,一点一点拼凑着这个民族过往的岁月。所幸,光阴从不负我,历史也从未远去。一代代华夏人从先祖的手中描摹光阴的痕迹,接过他们手中的灯,在千年里,一点点照亮徐徐展开的历史卷轴。灯下,有西周的岐山鸣凤,有大唐的丝路花雨,有宋朝汴河的微光,也有元朝的窑火不息,自然也有江山万里在文化的清辉中熠熠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