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物清除计划

(一)
袁野坐在我对面,完完全全一副废物的样子。
我们特别行动组刚接手这个任务没多久,就逮到了他。
说真的,这人简直可以拉去做典型,开展教育的时候把他往台上一推,都不用多说话,大家就知道什么是反面教材了。
组里派我来调查他的情况,回头要写份报告交上去。
作为组里唯一一名女性,写报告这种事情,自然是我的分内工作,为了融入团队,不能搞边缘行为,更不能小肚鸡肠,斤斤计较,要完成好组织交代的每一项工作。
这工作当然要接,没了工作,我就和袁野这样的废物没什么区别了。
而废物,是要被清理掉的。
所以写报告这件事,也不能算坏事。
更何况,我对此其实也有一些兴趣,我把写报告当成了一场学术研究。每写一份报告,对这类废物就越发痛恨。
这些废物就跟老鼠一样,是公害。
我们特别行动小组是机密组织,直属部长管理,组长说,放在古代,我们就是锦衣卫,能分到这样的组里,我感到深受器重,尤其是我们单位可以算得上最讲求平等公正,其他单位,十个里面也没个女的。
组里给我的调查时间很长——据说这人是个极端分子,很聪明,不配合,非常不好搞。
更因为,最近组里的行动遇到了一些阻碍,外勤工作量没有那么大。总之,我现在的首要工作就是调查这个袁野。
前期的调查工作,就是要深入仔细地观察他,让他原形毕露。
看看这究竟是哪种废物,与其他废物有何区别,这种废物又是怎么生活的。
说实话,分到这个特别行动组,我压力很大。
我全天候的带着耳机,一有空闲就在平板电脑里观察他。
这个人与我料想的不一样。
这是个很讲究的废物。
据说他高考是区状元,本科时候每年都拿奖学金,毕业后直升了硕士,一直跟着导师做项目,还在期刊上发了论文。
也就是说,他成为废物,是在离开学校之后。
我很好奇,这样一个从小到大都优秀的人,怎么会一步步变成了一个废物?
那是我第一次见袁野,他坐在我对面,低着头。
对我的问话毫不理会。
他还穿着那天抓捕时的睡衣,即使成天呆在室内不怎么出汗,这件睡衣还是从米白变成了洗也洗不掉的黄色,皱皱巴巴的,隐隐泛着一股发酵初期的酸味。
头发因为数日不洗结成一撮一撮的,泛着油光。
我看着表格上的信息犯愁。
他不回应,我的调查就进行不下去。
我直起身体,仔仔细细地观察他,想找到一点可以突破的蛛丝马迹。
是个人就有弱点,我不信他是例外。
这样的僵持状态持续了大约二十几分钟,像是一场战斗。
我从小就喜欢玩那种对视游戏,对这种心理战术十分在行——我的老师曾说,我这个不是心理素质强大,而是争强好胜。
这话也没错,在学业上我向来喜欢争第一。
有能力的人,谁不想争第一?
对视的过程里,我常常神游天外,幻象自己是某种主宰,只是出于“有趣”才到了这里玩一点平民游戏。
这样的幻想里,我的对视里就会带着高人一等的骄傲,而对方呢,也往往会在我这样的骄傲里败下阵来。
这种优势在袁野这里无法施展,因为他压根就不看我。
他死死地低着头,好像地底下有什么宝藏。
我的脾气也上来了,刚想甩甩胳膊走人,袁野动了。
我立刻把要提起屁股的冲动压了下来,重新坐正。
我看见他手指动了动,好像想抬起胳膊,但是只抬了不到两厘米,又放下了。如果不是我观察仔细,甚至发现不了。
他的头更低了,仔细看的话,会发现他的头发抖了两下,因为头油而带来的塑形效果使他的一撮撮头发像做了一场不断减弱的钟摆运动。
头油稳稳地粘住了头屑,因此并不用担心出现那种头屑飘我一身的情况。
“呼……嗬……”这是我从袁野口中听到的第一句话。
如果这种喉咙里发出的呼噜噜的像是清嗓子声,或者说是像在叹气的声音也算得上一句话。
我从这个声音里里细细的分辨,试图获取一点有用的信息。
也不知道我怎么灵光一闪想到的,也许是因为他的头油太过夺人眼球,总之,我突然想,他也许是因为太久没有搞个人卫生,所以浑身难受。
说实话,我要是一星期不洗头洗澡,估计很难像他这么平静。
想通了这个点,我终于算是在袁野身上发现了一点突破口。
我靠着椅背,整个人重心朝后放松下来,带了些高高在上的意味,这时再审视他,看到的东西就跟之前大不相同了。
这种感觉就好比你站在一面巨大的单面镜前面,你对镜子对面一无所知,因此毫无头绪。但是这时,对面的人不小心把玻璃敲出了一道口子,尽管小,视线可及的范围也很有限,但你还是感到自己差不多已经掌握了全貌。
一个人手里有了点权力之后,尤其这权利也许还关乎着另外一个人的人生时,就会自然而然的产生这种优越感。
这种心理上的变化十分难控制,事实是,有了这点子权力之后,也没有必要去控制了。
这个时候我再看着一动不动低着头的袁野,就不再是个拒不配合的激烈分子,而是连洗个澡都要向我发出请求的可怜虫。
他低着头也不再是像在寻找宝藏,而是像在找藏身之处。
我们之间的这场沉默,不再是对峙,成了单方面的审判。
我饶有兴致地看着他的头顶,有两个发旋儿,小时候我妈说,有两个发旋儿的人都聪明,可惜我只有一个。
两个发旋靠的很近,很像是旋转拖把那两个并排的桶,只不过旋转拖把的两个桶,一个用来清洗,一个用来拧干,而他的两个发旋却没有这种区别。发旋处露出一大片的头皮,在黑亮的头发丝下面,显得十分惨白。
不能清洗也不能拧干的发旋,这样的存在即是无用,这样无用的两个发旋跟聪明能有什么关系?
我问他:“你想不想洗澡?”
袁野缓慢的抬起头来,朝我投来个困惑的眼神。
“洗不洗?”我又问了一遍。
他终于点了点头。
这些人其实也不算上是真正意义上的罪犯,部长说了,“废物清除计划”最终目的也是为了改造他们,而不是处罚他们。
所以,还没有经过调查送去改造的废物,抓捕后只是被关了起来,没有带上手铐,住的还都是单间。某种程度上来说,袁野甚至还拥有一定的权利和自由,比如提一些生活上的要求——部长说了,罪犯尚且有人权,这些废物当然也有。
但是他们不提,我们也不会傻到去主动告诉他们这种权利。
我领着袁野往公共浴室走,四周都是监控和警卫,更何况袁野瘦弱苍白,不具备攻击性,我一点都不担心他会逃跑。
到了浴室门口,袁野就停了下来,低着头不动。
此时我也想到,我们并没有给这些抓来的人准备换洗衣物,我猜其实这种安排其实就是一种惩罚,因为我回忆起来,这些人调查结束后被送去改造时提的第一个要求,几乎都是要搞个人卫生。
我和袁野之间的沟通,不能总是由我单方面发起,这让我觉得很不爽,于是我问他“怎么不进去?”
说这话的时候我的下巴微抬,这动作是如此的自然流畅,自己都差点没发现。
袁野转过来,抬起眼睛,对我说,:“能给我带几件换洗衣服么?”
这句长达十一字的句子让我受宠若惊,尤其是,这还是个表示请求的祈使句!
我细细地咀嚼这句话,连他的音色都顺便分析了一番。资料显示,袁野已经31岁了,而且由于几天不搞个人卫生,胡子乱糟糟地堆在嘴唇上方,看起来很像过气的网络红人犀利哥。但他的音色却像个青春期的小男生一样清透,又带着点沙哑,这让他听起来无辜又可怜。
而我,则像个凌虐幼童的军阀。
我给组长打了报告,组长让大刘和我一起,带袁野回家收拾东西。
我在门口靠墙站着,看着袁野在他租来的卧室里翻箱倒柜,这里拿一件衬衣,那里扯一条裤子,他的小卧室,乱得几乎不能下脚,以床为中心,四周摆满了漫画、碟片和各种快捷食品。屋子的窗帘看起来像是从他住进来起就没有拉开过,上面有一些褐色的斑点,应该是蚊子的尸体,即使开着灯,整个卧室也显得昏暗异常,狭窄的空间自带一股子压抑,我根本不想把脚伸进去。
大刘揣着口袋上来问:“这小子这么墨迹?我都抽了两根烟了还没好?”
袁野于是马上停手,我简单检查了一下他的东西,都是些衣服,也没什么好查的。
袁野那天洗上了被捕后的第一次澡。
此后,他对我的盘问又继续保持沉默以对。
整整一周,除了猜测袁野可能有洁癖,我的调查几乎毫无进展。
他几乎每天都要洗澡,一洗就在澡堂里待一小时,比女人洗得还久。
转机出现在不久之后。
那天我正在食堂吃饭,对面坐着同组的几个男同事。
他们说:“小周啊,也别有太大压力,瞧你整天带个耳机,我都替你累!”
说着坐我旁边的李哥就作势要来拔我的耳机。
我连忙躲开,说:“不辛苦,不辛苦,也没有那么辛苦。”
坐正之后我又认真补充道:“你们才辛苦,每天都在外面跑,我只是写个报告。”
他们哈哈笑了起来:“姑娘家家的还想着跟我们出去跑啊,写写报告就得了啊。”
我正想问他们这几天抓了几个,耳机那头突然有了声音。
袁野平时坐在那间单间里,除了吃饭上厕所,几乎一动不动,也没个什么动静。
今天的声音很不寻常,我放下筷子正色道,“有情况,我先走了,你们吃。”
然后匆匆往办公室跑,我打开平板电脑,看到屏幕里的袁野,惊得差点把是手里的平板扔掉。
这个废物!这个龌龊肮脏的废物!
我真是气得发疯!
(二)
我冲到了袁野门口,却猛地停了下来。
一路上怒火中烧,到了这里,忽然冷静下来。
我气喘吁吁,就这么停在了门口。
现在进去质问袁野就意味着告诉他,我看见了刚才那一幕。这对我的调查有什么好处?想到刚才看见的那场景,我就感到一阵反胃,刚刚扒拉的几口饭都要从食道里重新翻涌出来。
耳机里的声音贴着我的耳廓。
“姐……姐姐……”
三十一岁的袁野,带着他沙哑的少年音色,伴着耳机里刺啦啦的杂音,在我的耳边时断时续地叫着,像是做了什么噩梦,挣扎着在求救,这声音里绝不是欢愉,倒像是遭受了酷刑,满是绝望和痛苦。
我头皮发麻,一阵慌张,抬手就扯下了耳机,低着脑袋一路小跑,往办公室冲。桌子上的屏幕还亮着,单间里的小床仅宽1米2,屏幕里的袁野就瘫坐在这小床上,大半个身体靠着墙,双腿岔开,小腿垂直地悬在床沿,脚已经贴在了地上,我看到他的脚掌苍白,脚趾很长,骨骼和青筋从半透明的皮肤里凸出来,大拇指因为地面的挤压而微微翘起,其上的几根卷曲的脚毛稀稀拉拉地散开,因为数量太少显得温顺服帖。
他的眼神涣散,像是刚从毒瘾里缓过来。
他的手里,还握着那只逃过我检查的肉色连裤丝袜。
我望着屏幕里死人一样毫无动作的袁野,长久地发着呆。
我发现了他的秘密,这本来应该是个重大突破。
但是我却本能地想要掩盖自己的这项发现,知晓了这种事情,就像一不小心踩上了狗屎,稀烂的狗屎甚至溅到了小腿,得拿纸巾狠狠地擦掉,回家用香皂仔仔细细地清洗,涂上润肤乳,喷上香水,狗屎的触感却仍然在脑子里,越是试图忘记,就越是印象深刻,以后路上再见到狗屎的时候,曾经的触感就会重新回到身上,永恒地膈应你。
袁野这样肮脏的废物,是够我狠狠骂上一句shit。
无论如何,调查仍然要继续,袁野可以不回应我,我却不能不回应他。
我想,如果是在古代,我可以对袁野用刑,这个调查一小时就可以结束,没有一个废物能扛住酷刑。
而现在,我却要辗转去调查他的家人、曾经的同事和同学,更令我感到头疼的是,我们组的任务至今仍然是保密的,也就是说,这一切的调查,都不能摆在明面上。
他在亢奋或者说是痛苦中叫了“姐姐”,资料显示,他确实有个姐姐,比他大三岁,985院校,本科毕业后回了老家做中学老师,也是个学霸。
我盯着他姐姐个人信息上的一寸红底照发呆,照片上的女人带着金属边框眼镜,皮肤白皙,有种沉静的美。
把他们俩的证件照并排放着对比,就会发现,袁野和她很像,都很白,都带着眼镜,眼睛细长,连眼神里的冷肃都如出一辙。
这种学霸式的眼神,我从自己的证件照里也看到过。
初高中时候的我,只会比之更甚,这种眼神乍一看会显得有点凶。
我妈有次在路上见到我,就说过,远远的看我走过来,吊着一张脸,眼神很凶,一副别人欠了我钱的样子。
她还说,这几年我倒是变了很多,邻居的小孩子甚至愿意跟我玩上一阵子,初高中时候,被抱在怀里的小鬼们,一看见我走过去,就开始扑腾着哭了。
我一直不喜欢离小孩子太近,又脆弱又聒噪,动不动就嚎啕大哭,尖利的嗓音说爆发就爆发,“祖国的希望”是要被呵护的,所以不管怎样,错都是我的。
但是,谁知道这些“希望”,最后有没有变成废物?
我当晚坐车去了袁野的老家,与大多数北方城市一样,淄博也是个重工业城市。城市新区高楼林立,乍看跟国内其他城市似乎差别也不大,但是散布其中的工厂,大而灰败,仍然让这座城市看起来像个四五十岁的中年男人,激情褪去,带着一股子颓废又体面的失落。
21世纪,排斥这些跟不上变化的中年人,这的确让人为之失落。
袁野的姐姐就在市中心的中学任教,大学生多的像菜场的鱼,即使是从上海这样的一线城市回来,985大学毕业,想进入市重点中学教书也不容易。
“小野在单位表现怎么样啊”袁野的姐姐坐在我对面,面带微笑,给我倒茶。
但是也许老师当久了,即使是柔和的冲我微笑我也觉得有些紧张,老师身上大概都有一种相似的气质。我高中时期的年级主任,是一个方脸大烟枪,长得很像鲁迅,永远眯着眼睛带着若有若无的微笑,这种微笑看久了人会变得非常恐慌,因此每次看见他我就忍不住要仔细想想,模拟卷有没有交,是不是哪里又犯了蠢。
“袁野啊,挺好的,他工作很积极。”我朝她笑笑。
我现在经常这样笑,对领导、对同事,有时候对我妈也这么笑。
我妈就会说,“在家还客气上了?”
我妈其实说错了,这不是客气,而是习惯,或者说是本能。
袁野的姐姐是我最喜欢的那一类型女性,礼貌、客气,疏离又周到。
我对她抱有天然的好感,与此同时再想到袁野的所作所为,潜意识里就已经把她归为了隐秘压抑家庭关系里的受害者。
“小野从小到大都成绩好,也很骄傲,我还担心他这个性格在单位吃不开。”她在我对面坐下,并不看我,而是把视线投向我头顶的空气中。
“他很聪明”我很快地补充道“进单位的笔试他就是第一名。”
“我认识的山东人都是学霸。”我说。
“小野听到这话应该不高兴”她说。
“嗯?”我怀疑自己听错了。
“小野说,山东人心眼儿实,知识改变命运这样的宣传也信!”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睛眯起来,更像我的年级主任,不过我们老师显然是绝不会说这种话的。
她又说:“不动心思跑路子,就死心读书呗。”
我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只是,她身上那种老师独有的严肃突然间消失了。
“放心,我可不会对我的学生说这些。”
“再说了,你妹妹也不是我们班的。”
她笑起来,露出一排洁白却不怎么整齐的牙齿,这样的牙齿并不难看,反而让她显得很俏皮,生动,根本不像个三十四岁的女人。
说到这里,不得不提一下我们部长,他真是非常支持我们这些小科员的工作,我当天打了报告,部长马上就派人给我安排了妥帖的身份——袁野姐姐就职的学校里一个学生的姐姐。
为了妹妹的学业,托她帮个小忙,请她吃顿饭,这样的事情最合情理,一个小时这个身份就已经办理的天衣无缝,可见部长手下的人各个都不简单,不知道再过十年我会不会有这样的办事能力。
我对这个新身份还不大适应,因此她提到“我妹妹”,我并没有反应过来,而是“啊?”了一声。
反应过来之后我后背一阵发冷,看来我小时候的间谍梦是没戏了。
幸好我对面的是个中学老师,而不是什么FBI探员。
“没有没有,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急忙解释,“只是第一次听这种说法,觉得很新奇。”
我很焦虑,至此,我们的对话都没有什么实质的进展——如果是部长手下的人,想要不动声色的引导谈话应该根本不是问题。
袁野小时候是什么样的人呢,和他姐姐之间又发生过什么?
我不能像审问袁野一样审问她,人民教师可不是废物。
“而且我妹跟我年纪差很多,其实没什么共同语言,不像你跟袁野,应该很能聊到一起。”不得不说,这个新身份确实很好用。
“小时候经常打架倒是真的”
“小野小时候长得很秀气,比我漂亮,过年的时候,那些亲戚家里的小姑娘都喜欢跟他玩。”
“上了中学长得飞快,成绩又好。”她提起袁野,滔滔不绝,带着骄傲。
我莫名有点心虚,如果她知道现在的袁野是什么样子……
不过,这样也好,我根本不用费心做什么话题引导。
她口中的袁野,简直是我中学时期最嫉妒的那一类人。
最重要的是,从她的描述里,袁野根本不会做出这种龌龊的事情,而她也绝不是什么受害者。
这场会面结束,我浑身疲惫,好像刚刚是在大太阳底下进行了大量的体力劳动。我像个下班回到出租屋的农民工,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然后爬起来,从包里翻出耳机,塞到耳朵里,——袁野这个未解的谜题,也许本身并没有什么价值,但仍然能引起我的兴趣。
耳机里只有电流声,袁野已经睡了。
做了龌龊的事毫无羞耻,就这样怡然地睡着了。
我感到愤怒。
出于愤怒,我拿出平板,播放那天的录像。
我缩进被子里,把灯关掉,屏幕里的袁野一下子离我很近,他突然抬头看了一眼监控,仍然让我惊得朝后猛地一退,差点撞到床头,像是偷窥被当事人抓个正着,没能逃脱。
这一眼,仿佛是在提前给我打一声招呼:喂,我要开始了。
这种招呼对我而言简直就是一种挑衅。
龌龊的是他这个废物,又不是我!
我气哼哼坐了起来,摆正屏幕,点开了播放键。
袁野瞟了监控头一眼之后便没再管,这表示,即使他知道我在看,也并不在乎。
他靠墙坐着,脑袋往后仰——好像是头太沉了脖子挂不住了那样往后仰着,如果不是后面有墙抵着,我怀疑他的脑袋会像熟透了的果子一样从脖子上掉下来,骨碌碌在地上滚一圈,等待腐烂。
他从牛仔裤里掏出了那条躲过我检查的丝袜,现在想想,也许其他的裤子口袋里也藏了东西。
(三)
袁野真是一个复杂又无聊的谜题。
他的房间像个混乱的杂物间,整个人却又异常的整洁,就连他此刻从口袋里掏出的丝袜,都折得整整齐齐,乍看像一方折得四方的手帕,仔细分辨没准能看到因为长时间压在裤子里而产生的锋利角度。
他仰躺着,眼神投向屋顶,这方丝袜平铺在他的掌心,他的大拇指缓慢地在其上反复摩挲,仅仅是如此,我就看得面红耳赤。
这种情形与大学时期的记忆重合,那时我一个人在宿舍看《情人》,整部电影都泛着沙土的黄色,呲呲的杂音反而带给我更加真实的夏日感受——童年的午后,整个村庄都陷入了睡眠,偶有说话声,也是压着嗓音,而院子里,乃至更远的田地里,蝉鸣如沸,他们在盛夏进行一场永不结束的狂欢派对。
我反复回想起这样的午后,这记忆于是就像电影场景一样,被我来回播放,因为年代久远,有所破损,于是蒙上了一层黄沙般的颜色,蝉鸣声也不再热烈,连节奏都变得模糊。
男人和少女坐在车里,他的眼睛望向前方,也可能是窗外,他的手却试探着伸向身侧,这个试探的过程缓慢而压抑,他的额头浸出了大量的汗水,显得有些痛苦,当他终于压住少女的手,少女沉默以对,他便像得到了首肯和鼓励,将其握住,反复摩挲。
那时候的我虽然上过了很多年的生物课,对于两性之间的事仍然一无所知。这个场景像是一场觉醒,我浑身发烫,又紧张又期待,有一种感同身受的错觉。即使带着耳机,我也还是把音量调得非常小,生怕突然闯进来的室友看到我的窘态。
袁野的额头的汗水汇聚成一小股溪流,沿着他的发际往下淌,没入衬衣领口,脖颈处于是产生一种潮湿昏黄的微弱光泽,汗持续不断地淌下来,光泽也持续不断,随着他的呼吸起伏波动,这波动缓慢又规律,看久了就会让人昏昏欲睡。
袁野显得十分虚弱,由于在短时间内失去了过多的水分,两片嘴唇的表皮都起了皱,缺水会造成细胞死亡,残留物在表皮之上积存,形成一层淡淡的白渍——这只是我无关科学的无聊猜想,我并不确定,高中一毕业,我就放心的将大把的知识都抛到脑后了。
袁野把丝袜捏得发皱,一如他的发皱的嘴唇,除了手指,整个人一动不动,像仓库里被遗忘的雕塑。
他真的做了那样的事情么,我突然有点怀疑,毕竟那天我只是瞟了屏幕一眼,存在看错的可能性。
这种怀疑让我产生一种愧疚和自我质疑的心理——我总是这样充满恶意的揣测别人么?
这样的自我怀疑很快消失,转变成了加倍的愤怒。
他握着丝袜凑近,脸贴在这个皱得变形的丝袜上,像贴着爱人的手,来回摩擦,而后他索性弯下了腰,脸几乎要低到床板,长长地嗅了一下,脸上泛起异常的红色,在他脱水过多的苍白面孔上这红色十分突兀,好像被人狠狠打了一拳。
丝袜被汗水打湿之后显示出一种晶莹的透明感,丝袜中的丝线呈经纬线交错的编织纹路也变得十分清晰,即使隔了这么远,我仍然能看到丝袜上的莹莹光点,这是因为,汗滴被经纬线结出的纹路牢牢锁住。我脑子里莫名其妙浮现出一张女人的脸,女人神色哀恸,含着眼泪,这张脸,正是我刚刚见过的那一位,袁野的姐姐。
袁野的喉咙里发出“呼呼”地粗喘,这个声音正是最初惊动我的那一声,我立刻绷直了身体,高度紧张起来。
他单手将丝袜撑开,手指之间便像长了蹼,这种联想本来应该让人觉得惊悚,但是在他身上却显得十分自然,首先是,他此时的样子,短发被汗水打湿了,有很多细小的绒毛贴在额头上,再加上他汗湿的背,低低弯下的腰,也确实像刚从水里爬上来的两栖生物。
这个两栖生物举起自己的脚掌,用纤薄的蹼把它整个儿的性器都包裹起来,频率甚至是酒店钟表的滴答声的两倍。
它浑身黏腻潮湿,窝在角落,进行这件事情。
作为两栖生物来说,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做这件事情是毫无意义的,没有雌性在此产卵,没有水,他的精子排出体外注定要面对一个悲剧的结局。
它应该忍住身体的欲望,等到找到了水源,找到了自己认为可爱的、具备繁殖优质后代可能性的雌性,耐心地等待她产卵,再把自己的性器露出来,舒服又惬意的来一发。
可他显然没有这样做,他没有足够的耐心。
没有耐心的人,哦不,两栖生物,能指望他做成什么事呢?
它显然也对自己不满,以至于到了最后,他根本就是像在自我惩罚一样,不断的用力抽打自己的性器——这样也不能全算作纵欲了吧,毕竟谁纵欲是为了让自己痛苦呢?
我作为一个旁观者、研究员,虽然无法感同身受,依然可以判定,它一定痛极了。因为它的性器上血管暴突,甚至让人担心会不会爆裂开来,血液从性器飞溅出来,炸出像烟火一样炫丽的红色。我想了想那样的场景,就浑身发冷。
我喜欢烟火,却并不喜欢鲜血。
因此我隐隐期待他快点停下来!出于人道主义,我这个期待也很合乎情理,可惜这是录像,我并不能阻止过去已经发生的事情。
我的忧虑并没有持续多久——我猜它自己也吃不消,被脚蹼包裹的性器突突的抽动了几下,并在这个包裹物上留下了一滩粘稠的液体,液体由于重力渐渐往下滑落,留下一道有些发黄的印子。
这让我联想到被困在灯罩里的苍蝇,拼命地挣扎扑腾,最后还是脱力撞倒灯罩上死掉了,尸体顺着灯罩壁滑下去,死亡后才终于获得了自由。
其实这种联想并不合理,因为苍蝇是一不小心闯进了灯罩——这种愚蠢的悲惨虽然不值得同情,但它的确积极主动的反抗了命运,挣扎到最后一刻,才死去了,这样一说好像还颇为壮烈,当然,苍蝇这种生物本身是很招人讨厌的,因此再壮烈,死了也是活该。
而我所看到的如同苍蝇跌落一样疲软下来的性器,说实话,再多的痛苦也是自找的,因此竟然连苍蝇都比不上。
作为一个调查员,我的想象力比起观察力似乎更为敏锐,但这样也有好处,袁野这样无耻的行为已经不能让我愤怒,看完了这件事情全过程的我依然面色如常,像一位真正的评论家那样,可以马上写出一篇千字报告。
但是任谁这么高度集中地进行了一段学术研究后,也会疲惫,我瘫在床上,一动不动,好在我浑身没有一滴汗,不然,现在的我看起来应该更像个两栖生物。
睡觉前我下意识地又看了一眼仍然在播放的监控录像,原野已经起身坐了起来,如同我此前描述过的一样,他仰头贴墙坐着,手里握着发皱的丝袜。一动不动的他,又成了毫无破绽的人,这么看来,他倒也不能全算废物,哪个废物有这么完美的防御机制?
我对着屏幕冷笑一声,把被子卷成一团夹在大腿之间,恼怒地进入了睡眠。
睡前保持平静可以提高睡眠质量,情绪激动则反之。
我的恼火显然已经到了影响睡眠质量的程度,一晚上我都处于半睡半醒之间,梦里我对袁野问话时,我甚至听到了隔壁,当然也可能是楼上的床发出的咯吱咯吱地响声。性爱难道就是生活的全部了么,身体的高潮究竟有什么好的,值得这些蠢人一天到晚搞来搞去!
因为这种声响的干扰,即使在梦里,我的问话也进行地不怎么顺利。
早晚有一天这些废物会被我们都抓进去!我发怒地想到!
但有一点,梦里的袁野比现实里配合得多,有问必答,这好歹挽回了一点我这个调查员的威严。
“你为什么不再工作了?”
“没意思”
对话开始的没头没脑,毫无逻辑,但这是在梦里,逻辑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待在家有意思?”
“也没意思。”
“什么时候开始觉得没意思?”
“从头到尾都没意思。”
这样的回答,是完美防御方式的另一种体现,即使在梦里,我也对他无可奈何,shit!
“我见过你姐姐了”我说,有点挑衅,“的确是位很有魅力的女性。”
袁野抬眼看我,恶狠狠地,像头暴怒的公牛。
幸好公牛被套上了鼻环,拴住了脖子,动弹不得。
这样明目张胆的挑衅对方却无可奈何的情状真是出乎意料地让我体会到极致快感,可以说是棒极了!尼古丁和酒精,甚至那些愚蠢的性爱高潮应该也无法与这样的快感相媲美。
这样的体验是会让人上瘾啊。
我有有些能理解袁野了,在问话里,他始终在表述一个主题,没意思,生活没意思,工作没意思。
我想,自虐式的性体验对他而言其实也没意思,但是性高潮也许会让身体不由自主地分泌一些类似多巴胺的东西,即使没意思,也是快乐的没意思,总比悲伤的没意思要强上一些。
但我对他的宽容仅限于此,追求性高潮没什么可耻的,袁野真正的可恶之处在于那条丝袜。
“你姐姐把你当做骄傲”我试图刺激他,“她一直在夸你”。
“她如果知道你现在是这幅样子一定受不了”我站起来,俯视他,在他面前走来走去。
我看过很多心理学的书籍,书上说,俯视和踱步容易给对方造成一种震慑作用,人在紧张的情况下就会漏洞百出。
可以袁野却从暴怒中抽身而出,换上了另一种抵御方式。他的脑袋耷拉下来,闭口不言,除了感觉到他很难过,我获取不了任何信息。
把问话对象弄成一个忧郁症患者可不是我的目的!也算不上什么有效的工作进展。
这样的问话根本没办法写出一份像样的报告!
(四)
梦里的我显然更不擅长情绪管理,袁野的沉默激怒了我,所谓的心理战术对他根本不起作用,不管是真实情况还是梦里。
袁野没准自学过心理学,他可是学霸,也许他早就看出了我的意图。
如果是这样,那我的试探在他看来,就像杂技表演一样,表面是上他无动于衷,心里也许在嘲讽我。
我最不能忍受的就是别人的嘲讽。
在睡梦里思考这个问题让我脑仁都疼起来。
中学的时候做试卷,一道大题做不出来,反复纠结十分钟,我才终于决定抛开它去做接下来的试题,那道没做出的试题就成了毒瘤,越往后越没有心力——“反正不会有什么好成绩了”,毒瘤不断释放出这样的信号,这场考试的结局于是已经成为注定。
这个思考不出结果的问题,毒气更大,考试好歹最后还有成绩,结果如何一看就知道,而这个问题,只要袁野不说,我就永远也不知道,他究竟有没有看穿我的试探。
一直到迷迷糊糊醒来,这个问题还清清楚楚地悬在我脑袋上方,后边挂着个巨大的问号,我起来,这问号跟着我起来,我去洗漱,一抬头,就看见它在镜子里欢快地跳个不停。
妈的,一个问号还想跳交际舞么?
但这个问号还是严重影响了我的效率,我决定马上回上海,对袁野进行当面问讯。
我到单位已经是傍晚,高铁很快,我花了更多的时间在这座大都市的交通里,从城市的这头到另外那头,穿越一整个城市,比熬夜加班还累。
袁野之前的工作单位在市中心,他则一直住在城边上,每天上下班都要挤早晚高峰,能坚持三年,说实话还挺厉害,没准就是这个原因促使他辞去工作,最终成为了废物。
关于袁野的一切猜想,都仍然有待考证。
我洗了个澡,为了让自己精神一点,还特意搽了粉底和口红。
去问讯的路上,我一直在想从哪个角度入手去撕开袁野的防御,以至于大刘在喊我都没有听到,我一头撞在了一只肉盾一样的大手上才回过神来。
大刘和组长还有好几个同事一起,穿着篮球服,看起来是要去运动,我从小就没有运动细胞,跑两步就头晕犯恶心,更何况我还是个女的,一群男的要是带着个女人去打球,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这个女的完全没有女性特征,比男人还男人,如若不然,就是这个女人美若天仙,带着美女,不管做什么都舒心。
我不在这两种情况之列,他们不叫我,我也从来不会自讨没趣。
人与人之间得懂得这种默契,我虽然学习成绩比不上袁野,但有一点,我从小就很会看脸色。
一排男人站在我前面,全都露着胳膊大腿,腿毛旺盛,肌肉鼓胀,大刘还抡起胳膊朝我肩膀拍了一下,露出黑黢黢的腋毛,并且散发出浓郁的汗味,不臭,是那种温热潮湿带着盐渍的味道,但这也足以让我反胃。这不能怪我,我今天已经忍了一整天的汗臭脚臭甚至是狐臭,车厢里最不缺的就是这些味道。
我做出夸张的躲避动作,一步往后退了老远,然后举起手,朝着组长一脸正义说道:“报告!大刘又欺负弱小!”
一群人于是哈哈大笑,大刘更是蹲在地上笑得整个人都在抖,组长顺势踢了大刘一脚,说,“小周你来,我们帮你按着他。”
我撅起嘴,“算了算了,团结友爱,我原谅他。”
在一群大男人中间工作,这样的插科打诨必不可少,同事之间,不能一起打球那就至少得能开得起玩笑。
何况除了体毛旺盛,大刘还挺可爱的。
大刘是土生土长的上海人,就住在城边上,从小成绩不好,据说在高中时总算觉醒,他妈妈于是大为感动,给他请了个一对一的家教,就这样,高考也是惊险非常,最后好歹是勉强上了个三本,毕了业就进了我们单位,跟着组长好几年了。
大刘身上带着一种开朗乐观的天性,他们家拆迁之后也算是个隐形富豪了,但还是一下班就穿上背心大裤衩,再趿上一双人字拖,最爱跟着我们一起在街边上吃烤串。
大刘算是个理想的恋爱对象,我突然这么想到。
“出差回来了?”组长收了笑,问我,“调查的怎么样?”
“他姐姐那儿挖不出什么来”我摇摇头,“估计还是工作这几年的事情,我这几天抓紧调查一下他的那些同事。”
“不急,报告交上来就行,小周啊,别太累了”组长朝我微笑。
“反正最后都要送去教育改造。”大刘拍着手里的球,他们起身准备去往篮球场。
这么一折腾,我反而清醒过来,我根本没必要把袁野的防御放在心上,即使最后调查报告上只写一句:拒不配合,极度顽固,他也会立马被送去改造。
没有人会去抠这些调查细节,甚至也没有人会去仔细看这份报告。
而我这么认真的调查说穿了也只是出于私心,一方面是好奇,我小时候一直羡慕的那种天生头脑聪明的学霸怎么沦落到现在这幅鬼样,另一方面,我总期待我的报告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会被领导看到,并且从报告里看出我严谨认真的工作态度且为之打动。可是我自己都知道,这种可能性比苍蝇从灯罩里逃出来的可能性要小多了。
想到这里,我对这次问讯的急切感迅速减退,整个人都变得有些茫然。
我坐在讯问室里的椅子上,撑着下巴,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决定这次问话结束就着手去写报告。我上大学时给校园官网写过很多新闻稿,对于把一句话掰成十句写这种事情最擅长不过。
毕竟,要足够厚的调查报告,才对得起我这么多天的调查。
这个决定一出,今天的问话都可以取消,但来都来了,还是聊聊吧。
袁野走进来,他看起来跟之前有些不太一样,具体哪里不一样,我说不上来,这是一种抽象的感觉。
但这都不重要,没有了问话的目标,我整个人都很放松,以一种老朋友之间闲聊的口吻问他:“在这里呆的不舒服吧。”
“还行”他不抬头,但的确回答了我,这很新奇。
“今天兴致还行啊”一开口,我就又不由自主带了一股嘲讽语气,高低立显的身份之下,我根本难以控制自己这种心理,更何况,我都不指望从他身上调查点儿什么出来了,也没有控制的必要。
“还可以。”他抬起头来,用他资料上证件照里的那种眼光看我,不带什么情绪,严肃刻板,因此显得有一点凶。也让这个“还可以”不是那么可信,但是我懒得跟他纠结这些,毕竟调查都要结束了,再为难他有什么必要呢?
“调查结束了。”我决定对这个即将进入改造期的废物坦诚以待——初期的改造非常严酷,更重要的是,这些人永远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可以完成改造再出来。
“看来流程走完了。”
我没有细想他这句话的意思,也可以说,我现在压根不想动脑子。
“聊聊?今天的对话内容我都不会写到报告里,放轻松。”
“连战术都不用了,看来调查真的结束了。”他向后靠了靠,真的立刻摆出一副完全放松的模样,与之前的沉默寡言非常不同,这样的他看起来甚至比我更像个审判者。
这样看来,我早前的所谓心理战术显然早就被他识破了,好在我对此有所预料,因此并没有被揭穿的恼羞成怒。
没有任务的压力之后,我整个人都平静下来,其实这种状态才最适合调查。
“我今天刚从淄博回来”我简直想把腿盘起来,惬意地靠坐在座椅上,可惜讯问室的椅子又小又硬,向后靠着,也是硌脖子硌屁股,总之是不太舒服。
而袁野倒是毫不在意,他这样往后靠着,就像靠在沙发上,四肢都大剌剌地向外伸展开来,比我会放松多了。
“真是不辞劳苦,调查出什么了?”他的眼神在半空停驻,好像在观察什么。
“你姐姐说你高考是区状元,上学的时候还是班草”我想起他姐姐说的话,“曾经的学霸啊。”
“看来你没从我姐姐那里问出什么来。”他并不以为意,看来对学霸这个称呼也没有那么反感。“那天我还以为你会冲进来呢,也许还会赏我两个巴掌。”
“你这样的审问强度可不怎么样。”他还不忘评价我的工作能力,“这样下去一辈子都是个小科员啊。”
不得不说袁野的战术比我厉害多了,即使知道他是故意的,我还是冒起了一团火气。
“是啊,亲弟弟偷了她的袜子做了那些龌龊的事情,我对她真是说不出口”我斜眼看向他,想看看这个人究竟有多无耻,“她眼里的完美弟弟,现在成了个十足的废物。”
“说实话,我确实挺好奇的,你在国企呆了三年多,怎么就突然不干了。”
袁野看了我一眼,那眼神让我觉得自己才是那个废物。
“你觉得,你什么时候能当上组长?”他问我。
“是我在问你!”袁野不断向我抛出问题,这让我有点发懵,而且,我当组长?我才刚考进来,当组长最起码得熬个几年吧。
更何况,照我们组这种男多女少的情况,我还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在单位里熬出头。
“这么说,你是因为没有升职希望才辞职的?”想想也很容易理解,一个山东人,在国际化大都市上海的国企里能有什么人脉?
不过……进国企的人,大多都是求稳,对升职也没有那么大的企图。
即使是我,对于升职也没有多么强烈的愿望,用我妈的话来说,我能考进上海的编制已经是祖上烧了高香。
如果几年后真的当上了什么小领导,我妈估计真要带我去祭祖拜佛以示心诚。
但是袁野跟我不一样,我上了大学之后,终于不用再跟我妈朋友家的同龄小孩比成绩,从此只在考试前才会对着课本狂啃一通。
而袁野则一直都是学术型,这样的人应该去研究所、去深造、去做研发,为什么要去一个升级打怪注定艰难的单位?
“你们判定废物的标准是什么?”我的问题他一个也没回答,反而接二连三地向我提出了一堆问题。
部长说,所谓废物,毫无价值,一味消耗社会资源,必须加以改造。
袁野有价值么?
按照部长的说法,他是个百分百的废物,但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似乎是个陷阱。
“你根本不想好好聊啊。”我看出来了,袁野一直在套我的话,再聊下去根本不会有什么结果。
跟废物浪费什么时间?做出到这儿跟袁野“闲聊”的这个决定,很可能就是刚才被大刘拍傻了。
既然他不想说,不如回去补觉!上次回家我妈就指着我的黑眼圈说,让我趁着还没长出皱纹和色斑,赶紧找个对象,不然离异男青年都不愿意跟我凑活。
“这么没有耐心。”袁野坐直了身体说道,“回答完这个问题,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
即使是摆在陷阱上的诱饵,也仍然充满了吸引力,更何况,就算有陷阱我也是占据主动权的一方,一个要马上被送去改造的人,值得我这么畏手畏脚么。
(五)
“毫无价值……”袁野重复着我的回答,然后哧地一声笑了,“是没有什么价值。”
“讲讲你毕业后的事情吧”我说。
“毕业后?”
“家里人让考编制,二十几年我最擅长的就是考试,那就考啊。”
“笔试成绩我是第一,家里人都很高兴,这样的成绩,面试只要说得过去,基本算没什么问题。”
“但这都是他们的推测,我进了公司才知道,我差点儿就被刷下来,有个关系户最后出国不来了,上面的领导很生气,下面的人于是再不敢往里头塞人,这才让我这个白身捡了漏。”
“给我倒杯水吧”袁野清了清嗓子,“怎么说也是三年的故事,总要讲上一会儿。”
他用一种柔和殷切的目光注视我,这个任务被寄予重望。
我出门,到外面的办公室的饮水机给他接了一杯凉水,想了想,又接了一杯,最后只好用脚踢开了门。
我走到他面前,把水放下,转身走到他对面的椅子前坐下。
在此期间,袁野一直注视着我,我感到后背都要被他的目光刺穿。
我于是回眼瞪他,之前的对视游戏现在正好可以补上。
袁野呵呵笑出声来,露出两边深深的大酒窝,男人有这样的酒窝就会显得温和斯文,加上他很白,这种气质在他身上更加明显,他姐姐说的没错,很多小姑娘都会喜欢他。
“你交过女朋友么?”我突然很好奇他的感情经历。
“算交过吧。”
“读研究生的时候,有个学妹表白,周围的人一直起哄,我看她脸都快白了,就拉住了她的手。”
“你们在一起多久?”
“半年多吧。”袁野拿起手边的水杯,抿了一口,“分手之后她很快找了个同届的男朋友。”
“你对她没感觉?”
“也不能这么说。”
“那时候她考研,在学校附近租了房子,和另外一个女生合租。我那天下午去找她,结果她中途接到老师电话出去了,叫我在家里等一会儿。”
“她住的那一片都是学校很多年前分配出去的房子,小户型,两居室,装修很旧,很多老师都已经不住这里了,长年外租,那几栋楼一半以上的都是考研的学生在租住,一年换一拨。我坐在她们的沙发上,很无聊,只能观察这屋子,地板不平,积年累月,潮湿的空气让地板鼓起来,踩上去就会发出吱吱地声音,掉漆的家具也散发出一股陈旧得将要霉变的气味。”
“我于是打开阳台,把潮湿发霉的味道换一换,阳台上面晾着一排衣服,风一吹,把长长的丝袜吹到了我的脸上,又轻又滑。”
“那条丝袜用三个夹子夹在圆形的晾衣架上,呈现出等边三角形的形状,风一吹,三角形的边就涨成了弧线,丝袜鼓起来,好像女人扭动的腰。这让我突然觉得自己像个偷窥狂,赶紧退了回去,重新坐在了沙发上。丝袜被风一吹,又会闯进我的视线里,我想不过是条丝袜,看看也不算什么。丝袜的颜色我说不上来,既不是灰色,也不是棕色,阳台的微风一吹,她就像烟一样,隐隐绰绰、朦朦胧胧的,性感极了。”
我听到这里忍不住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变态就是变态,也会有“偷窥狂”的这种自知么?
但我不想打断他,眼珠都没动一下,继续做出一副认真听故事的样子。
“在此以前我从没有过这种感觉,但那一瞬间,我突然很想她,我甚至都想好了,等她回来,就好好地吻一吻她,如果她允许,我可以抚摸抚摸她的腿,也许还会对她说,我也很喜欢她。”
“后来呢,你有没有吻她?”我望着走神的袁野,对故事好奇起来。
“后来?”袁野似笑非笑地看了我一眼,“我等了很久她都没有回来,但是生理上的欲望却没有减弱。我把袜子从阳台上扯下来,去卫生间了。”
“操!”我猛地往后一靠,有种被蒙蔽的愤怒,同时又觉得他这样做了才符合常理。
“你对丝袜真是情有独钟,我还以为你只喜欢你姐姐的丝袜,没想到你原来是个不挑剔的人。”
“结束之后,我发现这丝袜上面竟然还有花纹,而我女朋友说过,她只穿最简单的丝袜,花里胡哨的丝袜很恶心,她说,穿上那样的丝袜像是妓女。”
“我意识到自己用的很可有能是她室友的丝袜,但是上面已经是脏得不行,沾满了我弄出来的那东西。”
“这个可能性让我很慌张,用洗手台上的香皂把丝袜洗干净,迅速地晾到阳台上。解决完这件事,我已经没有心情再等她了,锁上门就走了。”
“从那之后,那一瞬间对她曾产生的强烈感觉再没有出现过,丝袜带来的快感却永远被身体记住了。”
“和她分手之后我也试着去处过几个对象,不过都不长久。”
“每一个女孩,看起来都很美,但接触久了就会发现她们不过虚有其表。”他顿了顿,“我也一样。”
袁野没看我,但不知为何,我却有点心虚,我想应该是因为“虚有其表”这个词,尽管我绝算不上美女,但因为年纪轻轻就来审讯他人颇有些心虚,再加上调查报告上我是打算用官话来编凑一番的,这个“虚”感就更强烈。
袁野用“虚有其表”形容自己倒是很贴切,三十一岁的人看起来并没有什么皱纹,因为久居室内显得非常白净,甚至比他姐姐还要更白一些,这种模样,很招小姑娘喜欢。
“当然了,照理说我一个没有房没有车的外地人,女孩儿们乐意跟我谈恋爱我就该偷着乐了,但是说真的,太没劲了,没意思。”
“两个人生活并不比一个人更轻松快乐。两个人吃饭要注意形象,去更好的餐厅,提前想想有趣的话题,一个人只需要点外卖就可以活下去。”
“两个人生活需要电影票、门票、车票还要及时准备好避孕套,一个人,有纸巾就够了。”
他这么说我并不反对,我并不是反恋爱人士,但是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我到现在也没谈过恋爱,以至于现在一想到要和另外一个人组建家庭,生活在一起,就感到很排斥,更何况,我无法想象,我会对什么人充满热爱,即使是我妈,相处超过二十四小时我都会嫌她烦,绝不会想和她一辈子住在一起。
这种相同之处让我有点恐慌,废物是不是都不会爱别人,反过来讲,不会爱别人的,是不是都是废物?
“那你姐姐?……”我不知道该怎么问,反正这件事怎么问都显得很不体面,不过对袁野来说,体面或许早就不重要了。
“我姐姐?”袁野手掌张开,手指插进头发里,用力地捋过后脑勺,“我们俩只差了三岁,小时候还经常打架,长大一些不知为什么突然转了性,非常疼我。”
“她高中谈恋爱,让我给她打掩护,我把男孩给她写的信放到了老师办公室,我那时上初中,对于她所谓的男朋友有种本能的厌恶,让老师处理这件事,比我自己来有效得多。”
我从小就讨厌这种人,在我妈传达给我的人情世故里,打小报告也不是什么高超的手段。
“照弗洛伊德的心理发展阶段划分,那会儿我已经到了生殖期,容易产生性的冲动,对于那个男孩,这种敌视心理非常容易解释。”
“对自己的姐姐产生性冲动是可耻的,有悖伦理道德。”他自嘲地哼了一声。
“仔细推敲,如果全按人的本性去评判,每一条道德标准都是反人类的。”
道德是约束力,什么事都由着人的本性来,那不乱套了么。
但是我不能乱接话,弗洛伊德的书我也看过,不过不管是案例或是纯粹的理论,我都不怎么看得进去,由此见得,不好好学习,辩论都容易露馅儿。
而袁野即使只是自学也比我厉害太多了。
连个废物都比不过,真让人窝火。
我抬眼看他,用那种“你真可笑”的眼神,嘲讽对我而言真是太有用了,几乎是一种本能,同时具有攻击和防御双重作用。
我对于弗洛伊德的理论只有一个印象,就是“性”。
几乎所有的行为都跟“性”有关。
聪明的人也擅长辩论,不管是狡辩还是诡辩,袁野也许要用什么心理学来解释自己的变态行为,我等着听他要怎么为自己开脱。
“袜子是我偷的。”袁野首先承认了这个事实,“我第一个性幻想对象就是她,是挺变态。”
我猜接下来他要说“但是”,然后来个转折,哼,什么样的转折都不能挽回既定的结果。
“丝袜事件之后我回过几次老家,家里人都觉得我在上海的生活还过得去。”
“亲人,不都是亲近的人,即使是,也不一定了解你。”
“当时我很愤懑,出于报复么?好像也不是,这种愿望也许早就存在了,那次回家,我偷走了她三条丝袜。”
“她的房间就在我隔壁,隔着那条丝袜,我很快就射精了。”
“很快她来敲门,叫我吃晚饭,被弄脏的丝袜还在我手上,我惊慌失措,冲门外的她大呼小叫。把她打发走了之后我才发现自己浑身发抖,冷汗直流,像只肮脏的老鼠。”
“即使不了解,她也毫无保留地爱我,根本不知道我对她的怨怼、猥亵。”袁野用力地拉扯指间的头发,我心惊胆战地看着,生怕他把头皮撕下来。
和我想得不太一样,袁野似乎并不打算为自己的变态行为开脱。
缩在角落的老鼠么,瑟瑟发抖,恶心又可怜。
“看来你在上海过得很不好。”面对痛悔自惩的袁野,我不可自制地产生了同情,这也是本能,却不是什么好事。
“你在这里过得好么?”袁野突然的反问让我无可回避。
“还行吧。”虽然被问及此很慌,回答也不算坚定,但这绝不算撒谎,我兢兢业业,努力工作,虽然不受重用,但始终怀着“万一被赏识了呢”此种希望,这种希望和中彩票的希望类似,即使概率只有几百万分之一甚至更小,但因为这大于零的微小数值,并不想完全放弃。
袁野笑了笑,“不用那么紧张,你才是审判官。”
我意识到自己身体坐直,脸孔紧绷,的确是紧张的表现。
“讲讲你的工作。”我说道:“这才是你无所事事的真正原因吧。”
“或许吧。”袁野说,“也可能是我天生就适合当个废物。”
(六)
“工作毫无意义。”袁野说,“努力装得很忙也是一件困难的事,非要说什么原因,就是坚持不下去了呗。”
“工作至少不用靠别人养活自己。”我忍不住反驳。
“哦?这么说,不靠别人养就不算废物咯?”袁野抬眼看我,胜券在握的样子。
是不是废物可不是我说了算,抓捕改造名单都是上面直接下发,我们只需循单抓人,按章审问、改造。
这话我不敢回应。
无话可应让我有点气恼,上面为什么不把这计划直接改成“无业人员清理计划”,这样一来,标准就很明确,我根本不会被一个废物噎得说不出话来。
再说了,废物不一定无业,但无业的,99.9%都是废物吧。
“辞职前,我炒股挣了三十多万,不上班的这几年我从没问家里要过钱。”袁野见我不答,径自说了下去。
“如果生活没有保障,即使再困难也会坚持工作,我不可能让自己沦落街头。”袁野摸了摸下巴道:“说起来,真正的原因好像倒是这笔意外之财。”
我从没炒过股,这种行为我总觉得有投机取巧的嫌疑,但不可否认,运气好,也是一种能力,更别说,这现在已经算是一门技术,有专门的职位,且大多高薪。
至少我就没有这种运气,从小到大,我捡到的最大面额的钱,是20元人民币,而且,这个观点还有其他佐证——我至今没有看到过一颗流星,对着流星许愿这种事情,也就从没有过。
学习好运气好,废物的前二十多年都像开了挂。
“30万够在老家买房都够付首付了。”袁野把刚才那杯水一饮而尽,把纸杯捏在手里把玩。
“那你怎么不回家?”我立刻反问道。
“30万巨款让我变懒了吧。”袁野抬着下巴,眼睛一副睁不开的样子,这是一个不太认真的回答。
在上海,多少钱才称得上巨款呢?
我虽然在上海工作,但压根没想过自己有一天能在上海买得起房,这也是一条退路,即使在这座城市待了十年、二十年,不背房贷就不算扎根。有一天离开这里时就可以跟别人说:该换个环境了,上海令我感到厌倦。
最主要的还是,我根本付不起首付。
我妈有种乐天安命的乐观本性,我不朝她伸手要钱已经被她认定可以在上海安身立命,她可不知道,我每个月几乎存不下什么钱,随时有向她伸手的可能。
30万流动资金,对我而言也说得上是巨款,至少有好几年的时间可以不再担心每个月的房租。
“可是,这样生活有意思么?”我想到袁野关于生活的“什么都没劲”论调,感到疑惑。
我在大学里曾经无所事事过几个暑假,不回家,也不去做兼职,每天睡到中午才醒,每天等到“再不吃可能就会晕倒”这样的状态才会勉强提起力气出门吃饭。
那个时候外卖APP还没有这么火热,况且学校周围的小店90%以上在暑假都关了门,要吃饭必须起床下楼走个十几分钟。
这十几分钟里,室外充沛的空气会往我的胸腔里灌,久居室内的肺部压根承受不住,我于是得时不时停下来屏住呼吸,避免晕厥,停下呼吸的当口,大脑会有一瞬间的空白,身体机能似乎也停止了,我就忍不住怀疑自己是否还活着。我不仅是与世隔绝,而是与生机隔绝了。
“新生活的开端总归是有点意思的”袁野把空杯子捏成团,高高抛起,准确的丢到了门口的垃圾桶里,靠在椅背上,呈现出一种放松的回忆状态。
“离职给我带来了很多底气,决定辞职的最初一段时间,我真是爽快极了。”
“我在那里工作了几年,职位却只升到了组长,说是组长,其实和刚进来的新人还是没有什么区别。”
“刚入职时,分管的领导对我们几个新人都很亲切,最常说的话就是,多看看书,了解一下行业。”
“后来更是身体力行,亲自拿出书来给我们逐句逐段地讲解。”
“我一开始还以为这是公司的企业文化,领导带头领着下属在工作时间看书学习,后来发现,只有他这么干。”
“上班时间看书让我觉得自己不务正业,很担心被开掉。”
“不久之后又来了一批新人,领导的教学热情就落到了他们头上。”
“8小时工作时间里,不找点事做,时间就会过得非常缓慢。”
“我们一起进公司的几个人有个微信群,每天都有人发新鲜的办公室八卦,说是八卦,其实就是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哪两个人不合,哪两个人乱搞,哪个人关系更硬诸如此类。”
“有一天群里爆出个大八卦,这个事情爆出来,过了一年公司里还有人在谈论。”袁野说到这里就停了下来,拿起另一杯水,小口小口地吞咽。而后十指交叉,虚撑起下巴,手肘则撑在桌面上,停顿下来。
这是一个巧妙的停顿,讲故事的人很懂得掌控节奏,我盯着他,期待他快点讲出些什么奇事秘闻。
“这事儿那会儿还上了微博热搜,这是我离舆论中心最近的一次了。”说完他看着我,“说不定这条新闻你还看到过。”
我摇摇头,热点那么多,一天都刷新好几波,即使看过,也早忘了。
“那天早上一到公司,气氛就怪怪的,感觉大家比平时都兴奋得多,这种兴奋是沉默的,但是却从每个人的目光以及眉头甚至甩臂幅度上散发出来。”
“工作八小时里需要这种东西,这种难以名状的东西可以称作一种能量,人们从下班开始储存这种能量,从吃饭、睡觉、性爱中都可以获取,总而言之,无所事事的时候这种能量就会自发的汇聚起来,等到上班的时候,这种能量储备就会被很快消耗掉。”
袁野这种解释如同他的“不动心思跑路子,只好傻读书”的论调一样,荒诞却合乎逻辑,我无法反驳,但他无疑跑题了,我示意他回到主线,继续讲下去。
“直到正式上班,我才知道发生了什么。群里的八卦消息在工作时间才开始正式运转,有时候我真怀疑搜集传播八卦才是我们的主业。”袁野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哈欠。
“没睡好?”我问他。
“无所事事更容易失眠。”袁野说话总是这样,总结陈词一样的肯定语气,听起来便令人觉得不容置疑。
我发觉此前自己就多次被他这种语气所影响。
除了不工作,袁野跟废物这个称号似乎越来越对不上,聪明、博学、善辩,在潜移默化中影响他人——说是领导能力也不过分。
他继续说道“看了聊天记录,说是公司有两个人,下班之后在会议室里瞎搞,结果被人拍了视频发到微博了。”袁野笑起来,“视频很快被屏蔽删除了,但是我们公司还是被网友扒出来了,这两个同事的信息也被爆了出来。”
“这两个人都是已婚,女的孩子都上小学了,网友骂得很厉害,我们这些同事,比网友扒得更厉害,说这两个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早就搞上了,而且双方都不是只有一个出轨对象。同事们更好奇的是,接下来公司会怎么处理这件事。”
“这两人都是老员工,小领导,据说还颇有一些硬关系。”
“拍视频的是谁。”我好奇到。
“谁知道呢?”袁野不太在意,“谁都有可能。”
“那这两个人最后怎么样了?”
“停职处理,其实就是辞退。男的据说没多久又进了另一家大企业,女的嘛……”袁野抬起一只眼,思考了一下,道:“离婚了,在抢孩子的抚养权。”
“这俩人出事儿之后,他们的职务就空了出来,总归要再提两个人上去”
“大家那阵子商量好似的,每天都加班,我也跟着他们一块儿。”
“我猜你们都没升职。”我打断他,提出猜想。
“嗯,都没有。”袁野说,“他们直接外聘了两个人过来。”
“其实办公室里乱来的人不止他们俩,那些我们知道的,都是小角色,我们不知道的,只会更多。”
“后来我其实有些理解他们了。”
我疑惑地看他,他便露出谜一样的笑容,他说:“有段时间我无所事事,直接在工位上自渎,有时候拿出来,有时候直接在裤子里,用一整天的无聊换取那两秒钟进入天堂。”
“生活太无趣了,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活着是为了什么。”袁野抬起头来,问我:“你知道么?”
这种“我是谁,为什么活着”的问题是哲学家该思考的问题,我怎么答得出来。
“人的生命,本来就毫无意义,不管工作,或者不工作,死亡会抹杀一切,有什么区别呢?”
“不努力,人类历史是怎么进步的呢?那些伟人和普通人的人生难道毫无区别么?”我终于还是忍不住反驳他。
“哈哈”袁野笑出声来,甚至夸张地抹了抹眼睛,仿佛听到了什么滑稽的笑话。
“人类历史又有什么意义?难道不是人类自己的意淫?”袁野倾身过来,整个身体几乎呈现90度,离我的脸非常近,可能因为身体过度弯曲导致肌肉痉挛,他的表情变得有些扭曲,:“我很早之前看过一个报告,人类灭亡的概率你知道是多少么?”他脸色涨红,颇有些疯狂,:“是百分之百!”
我被他这副模样吓得要死,离开凳子往后退了几大步,直到靠墙了才发现自己在呼哧呼哧大喘气。
“活着不就是为了活着么!没有意义我也想活着啊!能舒服的活着就更好了!”我气得发疯,几乎是大声喊了出来。
袁野坐下来,恢复沉默,好像刚才的狰狞没有出现过一样。
我摔门急急地走出去,气自己脑子坏掉了才来做这种没用的聊天。
我决定用睡眠来安抚自己,身体很疲惫,我却翻来覆去睡不着。
“小周,你快逃吧”大刘突然出现在我面前,一边探头看了看外面,一边压低声音说:“新出来的名单我看到了,里面有你!”
“你怎么在这里?”我这样问着,心里却并不觉得不合常理,而更奇怪的是,我很快就理解了他的话,上面要从内部开始清除计划,我们这些人首当其冲。
我冷汗直流,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怎么办,怎么办!”
“你工作这么积极,没道理啊?”大刘按住我的肩膀,眼神突然坚定起来,“没有其他办法了,只能跑了!”
此前他皱着眉头,一副暴躁的样子,好像他也在名单之列。
而我得知此事之后完全处在六神无主的状态中,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大刘已经成为我的主心骨。
说实话,我已经想放弃了,真的能逃掉么?我对自己成功出逃的概率感到绝望。
大刘把我灰色的粗麻窗帘扯下来,打成结,他把一头在自己手臂上缠了好几圈,说:“这里只有3层,我拉着你,没事的,你放心。”
灰色的粗麻面料牢固可靠,如同大刘一样。
可惜我虽然相信大刘,却不相信自己,我一个人根本逃不出去。
但是大刘用一种殷切的眼神注视我,充满义气。
我如果不逃,就是对不起他。
但事实上,比起束手就擒,跳窗逃跑更需要勇气。
我感到自己浑身哆嗦,汗毛全都立起来,大刘注视着我,我像个罪犯——哦不,我已经算是个罪犯了,至少也是个劳改犯。
我一步一步地向窗口挪去,每走一步,心跳就更快一分,喘气都变得艰难起来,我感到自己的气管被无形的力量压缩成一条鸭肠一样的细线,正要将我身体里的空气压个干净。
我伏在窗口吭哧吭哧地大喘气,“算了吧,逃不掉的。”我有些恳求地看着他。
大刘很坚决,不为所动,简直是在强迫我!
我抖抖索索地顺着窗帘往下爬,还没跑几步,就看见路灯下站着个人,守株待兔,明显是来抓我的。
那人的脸在路灯下白得几乎透明,五官均变得模糊,我拿手挡住眼睛,从指缝里眯眼看他,却越发看不清楚。
他向我走过来,身后的光里好似有数不清的人藏于其中。
我定在原地,那人冲我笑了笑,:“又见面了。”
“啊!……”我好似听见自己的惊呼,但这声音没能穿过嗓子眼和舌头,被强行压在了咽腔之内,由于终止得太过紧急,仍然发出了打嗝一般短促的声音,体内的空气震动成倍地加剧。
“呼……哈……”我张开嘴巴猛烈地喘着气,心脏咚咚咚敲击着我的胸腔、咽喉以及全身的血管,全身的细胞仍然保持着高度紧张,这种感觉该被称作是惊惶。
我坐起来,仿佛五脏六腑都挤压到了一起。
画面一帧帧跳转,我猛地反应起来,那张拉近的脸。
正是袁野。
这场梦由于生理上留存的惊吓给我带来了非常强烈的真实感,我几乎是立刻起身去找袁野。
值班人员告诉我,袁野一大早就被带走了,我问他,被送去了哪里,他摇头表示不清楚。
我随即走出去找负责押送的安保人员询问。
那是个年轻小伙子,他说袁野早上和部长密谈,出来之后就被放了。然后跟我感叹:“这个袁野哪是废物啊,是个天才吧,谈完之后你都没看到,部长可高兴啦!”
“你知道他们谈了什么吗?”
“哦,说是他给部长写了份新的抓捕计划,袁野说什么……”年轻人皱起眉头,“哦,对了,袁野说的是从内部入手。”说完冲我笑了起来,一脸期待和邀功的表情。
可惜我听完后脑袋发昏,脚都提不起来。
“又见面了。”袁野的声音突然响起。
“你说的不错,不知道为什么活着,也得让自己活得舒服点。”
“以后我们就是同事了。”袁野向我伸出了手。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