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 距离三
等梁树广回来的时候,他的儿子已经在门口那张专属的老躺椅上熟睡着,而太阳则悄悄地爬上了天空的西边了。梁树广从房子里头拿出一张旧毛毯子,盖在椅背上,裹住儿子的全身只允许露出头来。他儿子的头挺怪的,人还没到青年,还在上小学的年纪,额头却写满了坳黑而又坚强的肤色,显得比较老相,眼睛闭上了,看不到一丁点的喜怒哀乐。脖子也依然很壮实,而且当儿子睡着了,在夕阳的余晖的映照下,黝黑的皮肤变得很亮泽。他的衣服不知道打了多少次补丁,弄得他有点像行走在街边乞讨者一样,而这些补丁经过时间的不断洗礼幻化成不一样的非主流款式。报纸摊在他的臂弯里,在微风中,靠他一只手腕压着才没有吹乱,吹走。只是他今天光着大脚丫而已。
梁树广撇下儿子走了,等他回来时,儿子还是熟睡着。
“醒来吧,亲爱的,"梁树广说,一手搭上儿子的膝盖。儿子张开眼睛,他的神志一时仿佛正在从老远的地方回来。随后他微笑了。
“你拿来了什么?"他问。
“晚饭,”梁树广说。"我们就来吃吧。”
“我肚子不大饿。”
“得了,吃吧。你不能只干活,不吃饭。”
“我这样干过,"儿子说着,站起身来,拿起报纸,把它折好。跟着他动手折叠毯子。
“把毯子披在身上吧,”梁树广说。"只要我活着,你就决不会不吃饭就去干活的。”
“这么说,祝你长寿,多保重自己吧,”儿子说。“我们吃什么?”
“番薯饭、水煮蛋,还有些酸辣腐乳。"
梁树广是把这些饭菜放在双层饭匣里从村里跟他称兄道弟的兄弟厨房拿来的。他口袋里还带有两副筷子和汤匙,每一副都用纸餐巾包着。
“这是谁给你的。”
“陈田村,我那兄弟。”
“我得去谢谢他。”
“我已经谢过啦,”梁树广说。"你用不着去谢他了。”
“我要给他一盘过几天才腌好的大大的酸菜才行,”儿子说。“他这样帮助我们不止一次了?”
“我想是这样吧。”
“这样的话,我该送酸菜以外,再送他一些东西。他对我们真关心。”
“他还送了两瓶可乐。”
“我喜欢罐装的可乐。”
“我知道。不过这是瓶装的,老牌子沙示可乐,我还得把瓶子送回去。”
“你真周到,”儿子说。“我们就吃好吗?”
“我已经问过你啦,"梁树广温和地对他说。“不等你准备好,我是不愿打开饭匣子的。”
“我准备好啦,”儿子说。“我只消洗洗手脸就行。”你上哪儿去洗呢?梁树广想。村里的水井在大路上第四条横路的转角上。我应该把水带到这儿让他用的,梁树广想,还带上块小卖铺买的肥皂和一条干净毛巾来。我为什么这样粗心大意?我该再弄件新衣服和一件牛仔裤来让他穿,还要一双什么鞋子,并且再给他买张新的棉被来。
“这酸辣腐乳呱呱叫,”儿子说。
“你给我说说篮球比赛吧。”梁树广有点请求的说道。
“在中国篮球职业联赛中,似乎总是广东东莞银行队的天下,我跟你说过啦,”儿子兴高采烈地说。
“可他们今儿个输了,"梁树广告诉他。
“这算不上什么,那了不起的阿联恢复他的本色了,砍分就跟吃生菜那样简单。”
“他们队里还有别的好手哪。”
“这还用说。不过有了他就不同了。在另一个美国职业篮球比赛中,拿马刺队和湖人队来说,我相信马刺队。不过话得说回来,我没有忘记科比-布莱恩特和他在那洛杉矶球场里打出的那些好球。”
“这些好球从来没有别的篮球队员打过。我见过的投篮中,数他打得最美。”
“你还记得他过去来过你打拼的那个大城市吗?我想要他的签名,要他的合影,可是不敢对他开口也不知道怎么接近他。所以我要你去说,可你也不敢之外还靠不近他本人。”
“我记得。我们真大大地失算了。他满可能跟我们一起合照,签名的。这样,我们可以一辈子回味这回事了。”
“我满想跟那了不起的易建联合影留念的,”儿子说。“别人说他父亲也是个打篮球的。也许他当初也象我们这样遇到困境,我觉得他会领会我们的心意的。”
“那了不起的易建联的爸爸可没过上打篮球的日子,他爸爸象你这样年纪的时候就开始打拼了了。"
“我要是有你这样年纪的时候,就在一条去大城市的大巴车上当普通司机了,那时候我还应该见到在外漂泊的人在傍晚到车站上来。”
“我知道。你跟我谈起过。”
“我们来谈大城市还是谈篮球?”
“我看谈篮球吧,”孩子说。"给我谈谈那了不起的易建联的情况。"他总是把这个‘‘联’’念成了恋爱"恋"字。
“在过去的日子里,他有时候也到训练篮球来。可是他一碰到篮球,就态度端正,训练一丝不苟,性子温和。他脑子里只想着篮球,也想着比赛。至少他老是口袋里揣着比赛的日程,常常在电话里提到一些球队的名字。”
“他是个伟大的篮球明星,”梁树广说。"我心里认为他是很伟大的。”
“这是因为他在新闻报纸报道的次数最多,”儿子说。“要是李春江还没退役也上报纸,你心里就会认为他是顶伟大的篮球明星了。”
“说真的,谁是顶伟大的篮球明星,易建联还是姚明?"
“我认为他们不相上下。”
“顶好的小学生是你。”
“不。我认为还有不少比我强的。”
“哪里!”梁树广说。"好学生很多,还有些很了不起的。不过顶呱呱的只有你。”
“谢谢你。你说得这些总叫我高兴。我希望不要来一条挺冷的笑话,叫我对付不了,那样就说明我们都讲错了。”
“这种玩笑是没有的,只要你还是象你说的那样强壮。”
“我也许不像我自己认为的那样强壮了,”儿子说。“可是我懂得不少知识,而且有决心。”
“你该就去睡觉,这样明儿早上才精神饱满。我要把这些东西送回小卖铺”
“那么祝你晚安。早上我去叫醒你。”
“你是我的闹钟,”梁树广说。
“年青是我的闹钟,”儿子说。“为什么你们醒得特别早?难道是要让白天长些吗?”
“我说不上来,”梁树广说。“我只知道少年睡得香,起得比较晚。”
“我记在心上,”儿子说。“明天早上我会去叫醒你的。”
“我不愿让公鸡主人来叫醒我。这样显得我比他差劲了。”
“我懂。”
“安睡吧,亲爱的宝贝。”
梁树广走出屋去。他们刚才吃饭的时候,整个屋子没开灯,他儿子就脱了长裤,摸黑上了床。他把长裤和外套卷起来当枕头,把那张报纸塞在里头。再用那张旧毛毯子裹住了身子,在木板床上铺着的其他旧报纸上睡下了。
他不多久就睡熟了,梦见长大后见到的大城市,高高的摩天大楼和纵横交错的道路,多得分不清东西南北,还有高耸的住宅楼和川流不息的车辆。他如今每天夜里都回到那座大城市里,在梦中听见汽车轰鸣的汽笛声,看见上班族匆匆忙忙而行。连他睡着的时候都能闻到公交车上尾气和地铁飘着的汗味,还闻到早晨大海上刮来的风带来的大城市气息。
一般情况下一闻到大海上刮来的风,他就醒来,穿上衣裳去叫醒他的父亲。然而今夜大海上刮来的风的气息来得很早,他在梦中知道时间尚早,就继续把梦做下去,看见大城市的红色太阳从东边升起,随后梦见了城市中心地标的各个角落和仰望的高度。
他不再梦见上班的人群,不再梦见跳广场舞的大妈,不再梦见糟糕的事件,不再梦见吃饭,不再梦见吵架,不再梦见被人鄙视,不再梦见他的家人。他如今只梦见一些地方和城市广场上的楼宇。它们在晨光中像鸟儿一般议论着,他爱它们,如同爱这个温暖的家一样。他从没梦见过这个家。他就这么醒过来,望望敞开的门外边的月亮,摊开长裤穿上,披上长外套。他在房子外撒了泡尿,然后顺着客厅走去叫醒他的父亲。他被清晨散发着的寒气弄得手脚都发抖了。但他知道发抖一阵后会感到暖和,要不了多久他就要去干农活了。
梁树广住的那个房间的门没有上锁,他推开了门,光着脚悄悄走进去。他的父亲在靠窗的一张帆布床上熟睡着,梁舒华靠着外面射进来的残月的光线,清楚地看见他。他轻轻握住父亲的一双鼻子,直到把父亲给弄醒了,转过脸来对他望着。他的父亲点点头,梁树广从床边椅子上拿起他的长裤,坐在床沿上穿裤子。梁舒华走出门去,他的父亲跟在他背后。梁树广还是昏昏欲睡,而此时梁舒华伸出胳臂搂住他的肩膀说:"对不起。”
“哪里!”梁树广说。"男子汉就该这么干。”
他们顺着大路朝他们家的祠堂走去,一路上,黑暗中有些光着脚的人影在走动,扛着他们去打拼的行李。
他们走进代表他梁氏的祠堂,梁树广拿起装在篮子里的元宝蜡烛,还有白酒和酒杯,梁舒华把插着的蜡烛点燃,然后跪在地上双手合十虔诚的祈祷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