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若何》
白月明
冥山北边有一条河,唤作冥河,河宽三丈三,深不见底,出了孟船不浮一物。河水黝黑,自开天辟地的万年以来从未泛过波澜。
冥河上横跨一座玉桥,用三万三千三百块墨翠砌成,叫自渡桥。河边无柳,无堤,无鱼,只有一块石头立在桥边,人间叫它三生石,这里叫它皆空碑。
人间死去的人在这里叫被做往生人,活人死后,魂魄从人间穿过冥山来到这里清点一生。王公贵族,落魄乞丐到了这里也没有什么区别了,都是一口白瓷碗的孟婆汤送上路。其实孟婆汤本不是汤,是孟婆用冥河水酿的酒,能解万忧万乐,消人业障。
喝下了这淡青色的汤,消了这一世的功过,按照名册在载世阁上安置妥当,接下来的就由冥界评判了。孟婆把喝了汤的人领上自渡桥了,皮相肉体早就一缕青烟的消散了,只能看见影影绰绰的淡金色魂魄。
在这数不清的年月里只有孟婆和童生住在河里的一叶小舟里,除了这两人,在这冥河边待的最久的还有一个姑娘。
这也是两百年前的事情了,那一年第一次下春雨的夜里,从冥山的乳白色的薄雾里摇曳出一个娉娉婷婷的少女。童生照例用竹筒舀了一碗汤递给她,她面色漠然,什么也没说,只两手捧过瓷碗一饮而尽,然后把碗递还回去。就提着湖蓝色的裙摆随着一众往生人走向桥的那端。
约摸三个时辰后,这个姑娘从桥的那端又不紧不慢的走了回来。童生送了四千多年的往生人,从来没见过过桥又回来的往生人,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便把这个姑娘带去船里找孟婆。
谁知孟婆贪嘴喝多了酒,足足睡了三天三夜才醒,这姑娘就在船里等了三天三夜。等到第四天的早上,孟婆拉着她从船里走出来,径自走进载世阁,半天从里面扔出一卷竹简。
童生捡起竹简,打开一看上面并无一字,便问道:“这功过簿上怎么没有字啊?”
“这功过簿本就是根据往生人的记忆来记载”孟婆从楼上款款走下来“这姑娘不知道因为什么缘故,来这之前就丢失了记忆,功过簿自然就无事可记。”
“那该怎么办?”童生问。
孟婆看了站在皆生碑旁的女子,继续说道:“其实也简单,要么我老婆子亲自带她过去,但天黑路远,我也懒得跑着一趟。不如就让她重新想起来。”
“那怎么样才能让她有记忆呢?”童生忙问。
“等个三五十年,上面认识她的人进来告诉她,不就自然知道了。”孟婆说完又提了一壶酒,回到了那只小船里。
从此,姑娘日日在皆空碑旁等待,姑娘和顺温柔,惹人喜爱,顺带给童生作个玩伴。
晚上她就和孟婆一起住在小船里。这外面看着只容一人的小船,内里却别有洞天,各件器物摆设一应俱全,出了没有活物之外,回廊曲折,雕梁画栋一如人间。
这里时间是最不值钱的东西,漫长的时光里,她就和童生聊天
“小孩,你多大年纪啦?”姑娘问他
“其实我也不知道,三千岁,还是四千岁来着,反正是很长很长的时间了。”童生一边说一遍夸张的挥舞着胳膊。
“那孟姑娘呢?”她喊孟婆孟姑娘。
“那我就更不知道了”
孟婆坐在船上,饶有趣味的听着两人的对话,心里暗笑:“日子长的连我自己都不记得了,何况是这个毛头小子。
第一个认出她的人是在二十年之后来的,一个女人,一开始她并没有认出来,只是隐隐约约觉得面熟,仔细端详了许久,才试探着喊了一句。
“小妹?”
姑娘递汤的手迟疑了一下,抬起头问道:“你,是在叫我。”
原来姑娘是江苏润州虞氏一族人,单字一个瑶,小名兰心,是润州城内富商家的女儿。而认出她的这个女人叫虞琼,是她的姐姐。
虞家一共四个孩子,虞玠,虞琼是主母所生, 虞玧,虞瑶是姨娘的孩子。虞瑶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她出生的那一年,院里枯了很多年的海棠在早春热热闹闹的开了一树白花,明明海棠无香,那一天一股异香却飘满了整个润州城。
虞瑶过一岁生辰那日,润州城来了很多人,大大小小的礼物堆成一座小山。大家都想看看虞家那个让枯棠开花的孩子。虞老爷和虞夫人也不是那种分三六九等的人,干脆抱着粉雕玉琢的娃娃在门口迎接远客,虞玠和虞玧在内院招呼客人。
熙熙攘攘的马车中,徒步走来一个清癯的道士,拿着一柄拂尘,步不沾尘,径直走到小虞瑶面前。虞老爷见来人法相庄严,白发白须,手持玉柄拂尘,忙拱手作揖,让门童引他上座。
道士摆手还礼,伸手逗了逗虞夫人怀中的小虞瑶,虞瑶的小手一把抓住道士的手指,发出格格的笑声。
“恭祝虞老爷喜得凤女,贫道算了一卦,卦象上说这孩子命中带贵,只是十六岁有一劫,只要平安度过这个劫,即可一辈子富贵平安。” 老道士继续说道:“既然这孩子与我有缘,这个就当做我的寿礼吧。”
老道士从胸口掏出一个白色绣包放在襁褓里,虞老爷打开绣包,里面是一对缠银镯各镶一颗淡紫色的宝石。
老道士说道:“只要随身佩戴,自可避凶化劫。”
虞老爷还没来得及道谢,只见道士银尘一拂,就飘飘然的消失在视线里了。
转眼就过了十六年,虞瑶在时光的滋润下,长成了一个婷婷玉立的少女,一双眼睛像养在白瓷盘里的两颗黑珠子,面若桃李,笑带春花。这些年,虞老爷一直把虞瑶带在身边亲自教导,加上天资聪颖,润州城人人都道虞家出了个才貌双全的女秀才。润州城的贵公子都希望能和虞家喜结良缘,媒婆踏破了虞家的门槛,终于最后定下了人品才学都极好的润州知府的公子。
谁知道 ,十六岁的那年虞瑶却在夜里离家出走了,从此再也没有关于她的消息。
“那她是为什么走了呢?”童生迫不及待的问道。
“这个我也不知道”虞琼拉着瑶瑶的手,眼泪珠子一样的落下来“也不知道离开家这些年,你过得苦不苦。”
虞瑶那一双眼睛里也满是泪水,紧紧握着虞琼的手,手挽着手,相顾无言,唯有千行泪。
第二个人在下一个二十年后到来,剑眉星目,即使满鬓霜白,依然神采奕奕。
他唤虞瑶:佩瑶。
金陵的粉黛把秦淮河的水染的金光粼粼,水面上氤氲这一层烟雾,烟雾中停泊着大大小小的画舫。
这是金陵公子日日欢歌的地方。
那个时候辛寒青还是个二十出头的倜傥少年郎,随着父亲来此地做官,谋个清闲官职。整日不是游山玩水就是和当地公子雅客厮混,久而久之,不免染上了金陵公子秦淮歌舞的习气。
中秋月圆,寒青照例约了一帮好友去秦淮画舫饮酒赏月。酒过三巡,已经有些醉意,便抛下众人独自撑了只小舟,任意漂流。
再醒来的时候已经飘到人烟稀少之处,烟波画舫,歌舞唱和皆被远远的抛掷不见,只有当空一轮圆月散着清晖,一切都若有若无,似真似幻。
仰面躺在船上,一颗心也随着船身温柔的摇荡,隐隐听到听到远处有笛声,想必是从画舫里传来的。细细听来,却又不是。笛声哀婉凄凉,缥缈空灵,听了一会竟惹得寒青落下泪来。
他起身摇船,寻着笛声,驶进的夜的更深处。终于,寒青远远的看见一个纤瘦的轮廓拿着一只玉笛站在岸上,笛声也就停在这里。
“在下辛寒青,无意打扰,只是被笛声指引,来到此处,姑娘的笛艺高超,只是这曲子太令人悲伤。”
吹笛人把笛子斜收进腰间,俯身行礼。“久闻辛公子大名,小女子寻芳阁佩瑶”
寻芳阁是这秦淮最热闹的一座画舫,辛寒青到金陵之后去过几次,但是对这位佩瑶姑娘却丝毫没有印象。
“姑娘怎么到这来了?”
“中秋之夜,想起远在家中的父母,心有所感,便独自出来走走,没想却走的那么远了。”
“方便的话,不如我载姑娘一程。”寒青撑船靠向岸边,扶着佩瑶上船。
借着船上的烛火,辛寒青看清了佩瑶的面容,在寻芳阁一众女儿中的确算不得出挑,也不怪自己没有印象。只是那一双眼睛如同波澜不惊的寒潭,一双眸子比这夜色还要黑亮,黑白分明,不容杂质,让人顿起怜惜之情。
“我摇船这般辛苦,姑娘能否吹曲笛子安慰一番。”
辛寒青有意熟络。
“辛公子尽是说笑”佩瑶一边打趣,一边抽出了腰间的玉笛。整条笛子青白通透纤,洁白的手指按在上面像一副水墨丹青。笛声清脆婉转,也不似刚刚那般哀伤。
辛寒青故意把船摇的很慢,佩瑶看出来却也没说什么,两个世外人,一叶独孤舟就慢悠悠的晃在月光里。
一曲歌停,惊飞三五水鸟。
“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辛寒青忍不住抚掌称赞。
“辛公子真是谬赞了,身无长物,靠此勉强讨个生活。”
一路相伴,辛寒青越发觉得佩瑶的与众不同。一举一动都端庄有相,让人敬畏。却又自带妩媚风流,让人忍不住靠近。
之后每个月的十五辛寒青都会准时去寻芳阁看望佩瑶,临水听她吹笛,看水中她明艳的倒影。
不听曲的时候,两人就面对面斗茶聊天,辛寒青跟她抱怨自己的父亲是多么迂腐古板,讲自己母亲是全天下最温柔的女子,讲这些年自己四处游历所见风光。
两个人好像有一辈子说不完的话。
辛寒青每次来都会给她带各种的礼物。两个小厮抬着胭脂水粉,绫罗绸缎,金钗玉镯,在一众烟花客的注视下抬上佩瑶的阁楼。更有搜集的胡商的各类奇珍异宝,精巧机械,让人闻所未闻。秦淮河上的各色脂粉都瞧红了眼,说不知一个乐姬用什么狐媚法子迷住了他的眼。
四下流言,辛寒青不在乎,佩瑶更是不在乎,两人从来只凭自己欢喜。
志在四方的侠客突然渴望困在了小小的秦淮,困在了小小的寻芳楼。
“辛公子,你知道的我一向不喜欢这些的。”佩瑶无奈的看着这个孩子气的公子哥。
下个月的十五号,辛寒青没有再送这些改送来了一堆乐谱古籍,山水字画,还是免不了一番大阵仗。次次都让让佩瑶苦笑不得。
次年冬至,那一日,金陵下好大的雪,天地都一片雪白。辛寒青在姑苏的客栈里围着炉火给佩瑶写信。
辛寒青去姑苏货商,这次姑苏之行,他挑了一件上好的大红羽纱面白狐里皮的鹤氅。今年金陵冬天特别冷,正好给佩瑶御寒。
提笔还没写完,外头就火急火燎的来了一个小童。
“辛公子”小童缓了一口气,递了一封信给他“金陵那边来信说佩瑶姑娘病重,怕是不行了。”
心,一下子就被丢进了秦淮彻骨的河水里,针扎的疼。
辛寒青连夜备马,在冰天雪地里不眠不休的跑了一天一夜,直奔寻芳阁。
“辛爷,您总算来了。”
一推门就看见一个平日里照顾佩瑶的丫头双目通红,像是大哭过一场似的。辛寒青看见此景,顿时像卸了浑身的力气,脚底下轻飘飘的,那三两步的距离竟也走不过去了。好不容易走到榻前,看见佩瑶闭着眼睛躺着,呼吸滞重,心头才顿时一松,对着丫鬟吼道:
“哭什么哭,滚出去。”
随后心中又涌起无限伤感,明明才一别十几日,佩瑶竟瘦的只剩一把骨头,脸上连一点血色都看不见了。
听见他的声音,佩瑶微微睁开了眼睛。
“你来啦”佩瑶微微咳嗽了两声,撑着想起来。辛寒青连忙拿两个软枕垫在佩瑶身下,扶她靠着。摸到佩瑶肩头凸起的骨头,心头又泛起一阵怜惜。
“怎么一下子就病得那么重。”
“那帮大夫尽是吓唬人,就是染上了风寒,不碍事的。”
辛寒青没说话,把鹤氅从包袱里拿出来盖到她身上:“天气那么凉,怎么盖到那么薄。”
佩瑶冷笑了两声,说道:“心怕是比这白雪秦淮更冷几分。”转头扬起一抹微笑“只可惜,今日没法给你吹曲了。”
“没事,等过两日你好了再补给我。”辛寒青强颜欢笑的安慰她。
“只怕……只怕以后没这个机会了。”说完又闭起了眼睛。
辛寒青心像被剜去了似的,把怀里的佩瑶更紧的抱着。
辛寒青日夜不离的照顾了佩瑶几日,又去请大夫静心调理了一个月。佩瑶的气色竟一日比一日的好了起来,天气暖晴的时候也让辛寒青扶着,去外面走一走。
走累了佩瑶就靠在辛寒青肩头歇一会,阳光倾泻在她的头发上,脸上,裙摆上。整个人都散发着金色的光芒。
“佩瑶,你知道吗,那一日我在姑苏听到你病重的消息,整个人好像死掉了似的,就想奋不顾身的回到你身边。”
“都怪那小厮夸大其词,害得你大雪天的走这一趟”
“佩瑶,你且听我说”辛寒青用他宽大的手掌握住佩瑶的手“这几日我想了很多,自从那日认识了你,我就再也离不开这秦淮,离不开你了,谁要决计让我离开你,那就是要了我的性命。”
“寒青”佩瑶轻轻地唤了一声。
辛寒青继续说道:“我年纪不小了,也到了该成婚的年纪了。佩瑶……你……你能不能……能不能让我……让我来照顾你。”
佩瑶看着面前这个红着脸手足无措的男人,噗嗤笑出来声。
她坐起身子,在他的耳朵边轻轻说道:
“好。”
故事到这里也讲的差不多了,那些剩下来的零散片段也被第三个人补缀起来。
十四岁的那一年虞瑶的生辰礼里有一只竹笛,通身墨绿笔直,声音清脆悦耳,甚得虞瑶喜爱。于是便磨了虞父三日让他给找了个乐师。
乐师是润州城的一个书生,姓段,单名一个江。虽然只年长虞瑶三岁,为人却温柔敦厚,谦谦有礼,通诗书,擅字画,尤善吹笛,被虞父特地请来教导虞瑶。
这乐师的笛子是一只白玉笛,尾上系着一条黑色的穗子,不加其余缀饰,古朴简单,却也很配他这个人。段公子整日一件山青色长衫,一根带子挽着头发,除此之外也再无修饰。这个时候虞瑶年纪尚幼,涉世未深,本就不懂富贵清贫的眼色看人,只觉得段公子面容清秀,举止自然,笛艺比的那些迂腐的老先生更是强上许多,便内心欢喜,有心亲近。
段江家境贫寒,虽饱读诗书,但平日里也遭尽他人白眼,今日突然有一个天真烂漫,真诚纯良的小姑娘围在自己身边,内心自然也是十分的欣喜。
又是一日,段江和虞瑶在亭中吹笛。
“段哥哥,你这只笛子好生漂亮,是哪里寻的啊,我也让父亲给我寻一只。”虞瑶饶有兴致的把玩着笛子。
段江摇摇头,说道:“我也不知道,这是我父亲的遗物,不过想来也不是什么金贵的宝玉。”
虞瑶也不再说话,转头摆弄起笛子上的穗子。“这个穗子都这样破了,一点都不配你这只笛子。”说着就把自己笛子上系着的绦子给解了下来,绑在了那只白玉笛子上。“诺,这样就好看多了。”
段江接过笛子,笛子换上了新的穗子,立刻就显得气派了很多。段江摩挲着穗子上的玉环只觉得温润细腻,不似一般的玉清冷,然后才想起这玉刚刚被虞瑶握在手里,上面还留有未消的体温,赶紧松开手,一颗心却扑通扑通的跳了起来。
“真……真的是,多谢了。”
段江给虞瑶带了一副画。“这是送给虞小姐的回礼,还请不要嫌弃。”
虞瑶展开画卷,画作是一副窈窕淑女图,寥寥几笔勾勒出的暮云春树下背站着一个纤瘦的女子,女子侧着脸做回望姿势,头发随意垂在肩上,一只手扶着斜插的青梅枝,虽看不清脸,也知道这一定是一个绝色女子。
“这画上的女子是谁啊?”虞瑶问道
“这是我喜欢的一个女子。”段江回答道。
“那肯定是个极好的女子,不然你也不会画的那么深情”虞瑶把画递给丫头把这幅画拿去装裱起来,拿起笛子说道:“段哥哥,昨天教的指法我还是有几个地方没有想明白,你能不能再教我一下。”
段江来到虞府一月之后便是上元节。
上元节是虞瑶难的可以独自出门的一个节日,说是独自出门,其实往日身边还是带了两三个贴身的小丫头,是虞母安排来管束着她的。大户人家的小姐在外总是要有些规矩的,所以虞瑶每次都是趁兴而去,败兴而返。
这一年虞瑶便偷偷央求段江带她出去玩,挨不过虞瑶的软磨硬泡,又想着自己陪着也不会出什么岔子 段江就答应了。上元节那一天,虞瑶还和往日一样穿搭整理好,带着两三小厮急慌慌的出门了。上元节,街上的人摩肩接踵,两边摆满了各色花灯和吃食。借着人来人往,虞瑶趁着不注意偷偷的拐进一个巷子,甩掉跟着的小厮,然后独自一人去江边的柳树下找段江。
到江边时,段江已经在那边等了一会了。
“段江哥哥”虞瑶跳到他的身后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虞瑶今日穿了一件朱红色的蝉纱罗裙,显得胜雪肌肤。满头琳琅珠钗,熠熠生辉,让她看起来多了几分成熟女子的妩媚。一路上跑的太急,粉汗淋漓,几缕头发散乱在耳边,段江忍不住伸手替她把碎发轻轻挽到耳后。
“你想去哪里呢?”段江问道。
“当然要去里街啦!每次母亲和父亲都不让我去。”虞瑶气呼呼的说道。
这下段江倒不知道怎么办才好,里街是靠近南门的一条街,多是街井小贩买卖货物的地方,卖的也多是日常农家货物,大户人家瞧不上眼的东西。加上两侧多有瓦舍勾栏以供消遣,更不会让这些大户小姐随意进入。段江憋了半晌,也不知道怎么说,只憋出了一句:“那里没什么意思的。”
虞瑶哪里会听,摇着段江的胳膊撒娇讨巧,段江也不得不答应。
这样富贵娇俏的女娃娃走在里街上,实在是引人侧目。虞瑶却不在乎,一会拖着段江瞧瞧这个,一会拖着他瞧瞧那个。两边的小贩见她天真可爱,也都巧舌卖乖,逗得虞瑶哈哈大笑。
“段江哥哥你快来看。”虞瑶拉着段江走到花灯面前“我们去江边放花灯吧。”
卖花灯的小贩招呼道:“姑娘真是好眼光,不是我夸口,整个润州恐怕你找不出比我家还漂亮的花灯。”
虞瑶指着一个莲花形状的灯笼对小贩说说:“麻烦给我那盏。”
“这盏并蒂荷花正适合姑娘和你夫婿,恩恩爱爱,比翼双飞。”小贩把花灯挑下来,笑嘻嘻的递到虞瑶手中。
虞瑶一下就羞红了脸,嗔怒着把花灯往段江手中一塞,小跑着离开了。段江给了小贩花灯钱,赶忙追了上去。“虞瑶,你等等我。”
段江一路追到江边“跑的那么快,花灯都不要啦。”
“谁让那个卖花灯的……乱说来着。”虞瑶嗔怒的说道,双颊好像飞起的两片红霞,煞是可爱。
段江点上花灯,递给虞瑶,微笑着说道:“我觉得他说的很好。”
虞瑶凑过去问:“什么很好?”
还没等虞瑶想明白,就被段江揽进了怀里。她又羞又恼,手脚慌乱想要挣脱,段江却紧紧的抱住了她。
“段江哥哥你放开我。”
“那虞瑶你告诉我,你喜欢我吗?”段江问道。
“段江哥哥……”
他的脸上突然露出悲悯而决绝的神情“你要说不喜欢我,我立刻就放开你,然后再也不会出现在你面前。”
“我……”虞瑶此刻的心里对自己的心意早就明明白白,只是内心羞涩,没有说出口。她紧紧抓着段江的衣服,小声的说
“嗯。”
段江抱着她手一下子放松下来,转而变成轻柔的拥抱。
虞瑶忽然想起那日段江送她的画,问他说:“段江哥哥,你不是已经有喜欢的人吗?”
“我画里的人是你,喜欢的姑娘也是你。”段江轻轻抚摸了一下她的头发,继续说道“因为每次我提起笔,心里只能想到你的眉眼,哪里还有余地留给别人。”
虞瑶把头靠在段江的胸口,内心说不出的欢喜。河的上游不断漂来各色花灯,在黝黑的黑水里明明灭灭,像闪烁的银河。
人影将散,灯火阑珊。段江送虞瑶回到虞府,其中耳鬓厮磨,难舍难分自是不说。
虞瑶回到家心里仍是满心欢喜而,这边段江心里却半喜半忧。喜的是郎情妾意,情投意合,忧的是自己一介书生,虞老爷断然不会把虞瑶下嫁自己,自己也不忍心让她跟着自己受苦。想来想去决定上京赶考,功成名就后再来虞府提亲。
在虞府又待了三个月,是日,段江和虞老爷提起自己准备参加科举之事。虞父一向喜欢这个年轻人,觉得段江胸中有丘壑,笔下有文章,只是苦于生活窘迫,无处施展,自己也不敢随意帮助,怕伤其自尊。当下他开口,段老爷立即修书一封给京中亲朋,令包金十余,安排妥当三日后送他进京。二来虞父想着,虞瑶年纪渐长,也到了该谈婚论嫁的年纪了,也该收收心了。
那边虞瑶却想不到那么多,只觉才刚刚在一起,转眼就要和心上人分离。心里难过不舍,一人独自靠在床边垂泪。
“瑶儿”段江远远的喊了她一声,今日他是来和她道别。
虞瑶用手帕擦干泪痕,鼓着气冷冷看着他。“你都要走了还来找我干什么。”话还没说完,眼泪又流了出来。
段江轻轻的擦干她的泪水,拉着她的手,等她平复下来,然后开口说道:“瑶儿,我不是要抛下你,只是现在的我还没有资格娶你,我自负尚有才识,等我谋的一官半职,衣锦还乡的那天,肯定八台大轿娶你过门。”
说着,从腰间抽出那根白玉长笛,交到虞瑶手中“这根笛子是我父亲的遗物,也是我身上最贵重的东西,今天我把它交给你,我绝不会负你。”
虞瑶抓着笛子,满腔的话梗在喉咙里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从左手手腕褪下一只镶着紫色宝石的缠银手镯“段江哥哥,这个你拿着,我等你。”
段江接过来,小心的收进自己胸前。三日后,乘着一匹快马,离开了润州。
三月又三个月后,虞府小女儿和润州知府家公子定亲,一时成为润州城美谈。但是却没人问过虞瑶的意见,其实也没必要问她是不是在等谁,心里是不是有谁,自古姻缘本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儿女只要听之任之即可。
记不得是哪天了,只记得那天的漫天星光,就像上元那天满是花灯的长江。虞瑶只带着一只白玉笛,独自离开了润州。
她不知道京城在哪个方向,也不知道京城到润州是多长的距离。只是担心被家里的人追上,抱着那只笛子,没日没夜的赶路,最终倒在了一座庙里,再醒来已经是在秦淮河的寻芳阁里。
虞瑶从小十指不沾阳春水,身无长物以谋生计,只吹得一首好笛。索性改名佩瑶,做了寻香阁的一名乐师,在这里等待着段江的归来。
秦淮烟波风流客,寻香窈窕痴情人。佩瑶在寻香阁等了段江两年,其中不乏各色仰慕的男子,更有辛寒青甚者每月十五都送来一箱一箱的各式礼物,只为了听她吹笛一曲。但佩瑶却从来不曾有过表示,秦淮人之道她孤高自傲,却没人知道她一直在等一个人。
转眼又到上元,和旧日一样,辛公子送了一件藕色金线绣成的撒花软烟罗裙,就着上元又送来一盏并蒂荷花灯。
看着花灯,佩瑶想起两年前的上元在润州和段江哥哥放花灯的景象,如今却只有自己一个人在异地独自放灯,内心不禁涌起物是人非事事休的凄凉。
寻香阁的惜文和佩瑶一道站在水边,看见佩瑶这盏灯问道:“这并蒂莲是辛公子送来的?”
“嗯”
惜文长叹一声“佩瑶你真是好福气,有辛公子这样的人一片真心记挂着你。我们都不知道你是心里是什么想法,只听得姐姐一句劝,要珍惜眼前人。我们秦淮女子本就像这满江的花灯,看似华丽实则只能随波飘零,最后不知身归何处。”说着说着竟落下泪来。
佩瑶本就睹物思人,听了这一番话内心更是伤感,也忍不住的红了眼眶。
“这好好的日子干嘛说这些有的没的”惜文用帕子擦干眼泪,拉着佩瑶说:“听说今天新上任的金陵知府带着夫人也在街上看花灯呢,咱们也去看看。”
佩瑶虽然没什么兴趣,却也不忍心丢下惜文,就跟着一道去了街上。
远远的就看见街心火树银花,熙熙攘攘的围了一圈百姓,惜文和佩瑶也凑过去。人影幢幢,佩瑶先看见人群中间站着一个妙龄女子,身着蓝色云锦窄袖裙,头戴金钗玉饰,略微圆润却不失风情,在灯旁含笑站立,端庄得体。
佩瑶心想这便是知府夫人了吧。
知府从后面赶来,手里提了一盏兔子花灯给夫人,两人夫妻恩爱,正是一对天作之合。
一瞬间佩瑶怔住了神,觉得知府好像在哪里见过一般,突然脑袋里灵光一闪,这不正是段江吗?她的段江哥哥。她等了那么久的段江哥哥居然就在这里。她怕是灯光晃晕了眼,低下头用帕子揉了揉眼,再抬起头知府正从她的面前经过,这一下她怎么都不会认错了,这就是她的段江哥哥。
她心里喜不自胜,刚刚朝思暮想的人突然就出现在她的眼前,她脱口而出的喊道:“段江哥哥”
段江转头看到她,眼神突然闪烁起来转而又黯淡下去,松开了搂着知府夫人的手,面无表情的从她面前走过。她突然间手足无措起来,把目光转到他身旁的那个女子上去。她不知道她的段江哥哥,说好衣锦还乡就娶她过门的段江哥哥为什么装作不认识她,为什么会那样的看着搂着另一个女人。
自上元节之后,佩瑶就大病了一场,整日神情恍惚,不思茶饭。
其实自上元短暂一面之后,段江来找过一次佩瑶,昔日里浓情蜜意的两个人竟然像陌生人一样坐在一起。
段江先开口打破了沉默:“瑶儿,你……怎么会在这里?”
“段江哥哥,你走后家里就安排我出嫁,说好了要等你,我就从家里逃了出来,一直在这里等你。”这两年内的艰辛苦楚就被这两句轻飘飘的话一带而过。“承蒙老天眷顾,终于让我等到了。”
“我那一年金榜题名后,我立刻回去找你,但是虞府的人告诉我不知道你在哪。我找了你很久,真的。后来宰相要把女儿嫁给我,然后……我这些年一直很想你,想你过得好不好。”
说着段江把佩瑶搂进自己的怀里,说道:“瑶儿,你不要再离开我好不好,留在我身边好不好。”
“段江哥哥,我一直一直在等你。”虞瑶这两年日日夜夜盼着的就是这一刻,她紧紧抱着段江,欣喜的眼泪浸湿了他的胸膛。
段江摸着她的头发,像少年时一样温柔。说道“你好好养病,我这两天就安排人收拾一间别院,接你过去。”
“别院?你……你的意思是,让我给你做妾?”佩瑶不可置信的看着段江。
“瑶儿你别激动,我不是这个意思,很多事情比你想象的要复杂。不然我先把你赎出寻芳阁,送你回润州虞家,然后在从长计议。我是真的一直惦念着你”段江边说边从胸口掏出当初虞瑶相赠的镯子“你看,这是你当年送我的镯子,这些年我一直贴身带着它。”
佩瑶冷笑一声说道:“也是,一介风尘女子,也只配给大户人家做妾。”
佩瑶这个时候已经连自己都瞒不下去了,只觉得可笑,她凭什么认为段江会在宰相之女和自己之间徘徊,这两年在这秦淮河上见过的嘴脸还不够多吗。只是心如死灰,此刻她的心里没有段江,没有寻香阁,一片白雪茫茫,什么都没有,只想早日了结余生。她推开段江,冷冷的说:“段知府请回吧,我怕我这里脏了你的衣服。”
说完一口鲜血吐出来,溅在段江胸口上,像一躲妖艳的曼陀罗花,引诱着见过她的人,也像一把利剑,深深地毫不留情的扎在段江的胸口。
这一回下了,虞瑶已经一只脚迈进了鬼门关,多亏了辛寒青寸步不离的照料,才把她给拉了回来,随后又在寻香阁悉心替她补养了一个多月。其中钱财消耗不说,单是这份情谊,也让人为之动容。
也许是辛寒青的诚意也打动了佩瑶,佩瑶终于答应嫁给辛寒青,唯一的一个条件是:她只给他做妾。
虽说是做妾,单是辛寒青各色绫罗绸缎,金银玉器不知抬了多少,连嫁服都是特意找织娘掺着金线绣了两个多月才绣好的。出嫁那天整个金陵的人都围在街上,看着一个十六人抬的大轿一路抬着佩瑶风风光光的进了辛府的大门。
喜宴上段江也来了,备下了一份厚礼,其中有一个单独的木匣子送给虞瑶,里面装着那只缠银紫玉镯。
他红着眼睛反复问她“为什么你宁愿嫁给他做妾?”
虞瑶笑着告诉他:“因为我爱他。”
段江苦笑一声,没有在说话,五个月后,段江把佩瑶溺死在秦淮河里。他捏着佩瑶苍的脸,狰狞的说道:“既然我得不到你,那么别人也别想得到。”
故事到这里就讲完了,这一次佩瑶是真的要走了。她对孟婆说:“孟姑娘,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下辈子能不能麻烦你你让我和寒青做一对寻常夫妻,不要大富大贵,不要功成名就,只要长相厮守,恩爱不离。”
“一切自有姻缘,这辈子欠下的下辈子总该补上。”孟婆笑了笑,亲自给她斟了一晚孟婆酒。“你手上的那一对镯子不如送给我,也让我不至于白费这番口舌。”
佩瑶取下镯子,递给孟婆婆,然后走上了自渡桥,不消一会,一缕芳魂就消散在迷雾里。
“婆婆,那她的记忆是怎么没的呢。”童生问。
“这对缠银镯是神物,那日她死后,三魂七魄没有立即来冥界,而是被保留在那两块宝石里,在人间又待了七七四十九日,让她还尽了辛寒青的恩情。只是魂魄本就是虚无,一天天丢失,直至空无一物才来到这里。”
孟婆把这对镯子收进袖口,兀的吟了一句诗“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