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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对老一辈的爱情一无所知

2018-06-22  本文已影响1981人  大望路女司机

【女司机故事集】

是8分实写2分虚构写作故事

 故事多为亲见亲闻

故事没有真假,没有对错

34th

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

苏轼《望江南超然台作》


1988

1988年冬,天很高,雪很厚,树上顶着白。这一年,我6岁,爷爷70岁,奶奶66岁。

东北的冷,刺骨的寒。冰凉的空气锥人地疼,窗户上爬满了密密的冰花。

窗户外头堆着两层厚厚的棉被,北风呼呼地叫,爷爷的汗烟袋吧嗒吧嗒。

1988年的冬,实在太冷,我们仨儿很少出门。

晚上七点,新闻联播准时开始。

“老婆子,老婆子!天安门让去旅游了!”爷爷眼睛冒着光。“北京啊?”奶奶从厨房里徐徐走出来,手里还粘着白面,奶奶在包饺子。

“就北京!你瞅瞅!这城楼多气派啊!毛主席当时就是在这上边宣布新中国成立的!”爷爷神采奕奕,虽头发花白,但脸上仍满面红光。

爷爷是抗联老兵,1940年加入共产党,曾是炮连的班长。我听他讲过很多耳熟能详的战役,辽沈战役、抗美援朝、苏联卫国战争等等。

战争期间,他的很多战友都牺牲了,爷爷虽然活了下来,但是耳朵却被冲击波摧毁了骨膜,聋了。

“那咱就等小人精小学毕业,咱就去看一趟。”奶奶把手里的饺子皮对折,一捏,一个饺子就成了。

小人精是我,我从小学习好,爷爷奶奶说我是小人精,意思我人小脑子聪明。

我抬头看了眼电视里朱红的柱子和黄色的琉璃瓦,又继续埋头算数。我喜欢数学,动一动脑子就可以很快算出来,更重要的是,数学老师家的孩子是我同桌,我俩虽然隔着三八线,但我挺喜欢他的。

晚上七点半,新闻联播播完了,开始播天气预报。

爷爷伏在电视前,不看屏幕,就可以先预报员两秒的的报出了城市名称:“北京,哈尔滨,长春,沈阳,天津…”,爷爷一字一顿,节奏掌握的好,背的津津有味。

他虽年过七旬,除了耳聋,眼明心善,而且记忆力卓群。至今,天气预报里,我仍只记得开头的是北京,结尾的是香港和澳门。

后来学了地理我才知道,原来城市天气预报的顺序是从北到南的,并不是按照城市重要度排序的,东北在全国的版图里并不是数一数二的。

晚上七点四十,爷爷准时把频道从中央1台切换到6台,齐鲁卫视。

我们仨整个冬天都在追一部台湾电视剧,叫《情义无价》。那会儿我不知道导演是啥,但片头看多了,记得上面写的导演姓赖。

1988年的电视只有几个台,我们家的有8个台。但是你可以打开频道旁边的小门,拧啊拧,调出其他卫视。但是怎么调,电视也只有8个台,你要取舍,要选出你最喜欢的频道。

我最喜欢动画频道,爷爷喜欢说评书的频道,奶奶最喜欢的就是齐鲁卫视,因为这个频道会播放《情义无价》,这是奶奶最喜欢的电视剧。于是,我和爷爷都跟着看。

爷爷因为耳朵聋,所以搬个椅子眼睛贴着电视看,耳朵立在电视的扩音器边上。

我和奶奶坐在一米开外的椅子上,我耷拉着腿,想坐到爷爷旁边去,因为那样可以看得更清楚。奶奶把我按在椅子上,她说:“离那么近看电视,小孩子的眼睛就完了。”

奶奶嘴里的“完了”,在东北话里就是坏了、不行了的意思。这个词出现在我童年生活里的方方面面,是奶奶给我时刻敲的警钟。

不好好学习,脑子就完了。抠耳朵太深,耳朵就完了。不吃水果,缺营养就完了。饭吃得少,不长个儿就完了。晚上九点不睡觉,胃就完了。那时候“完了”就像“game over”,是不能碰的红线,我奉为圭臬。

《情义无价》的剧情我记不太住了,只记得里边都是好人,几乎没有反派。几个主角为了对方牺牲来牺牲去,爷爷看的贼生气,有时候还不知道到底发生了啥。他就问奶奶:“这人儿和这人儿咋回事啊?”奶奶就扯着嗓子分析给他听,“那个人儿不是因为那个啥吗,所以才...”

爷爷听完,有时候气的拍大腿,有时候默默自己念叨。

这是一天里,爷爷奶奶交流最多的时候。我看不太懂在演什么,就是觉得主角那个发型挺酷的。

那是1988年版本的《情义无价》。爷爷奶奶都已经退休,全部的精力除了照顾我,就是遛弯和看电视剧。

1988年,我7岁,爷爷70岁,奶奶66岁。

1995

1995年的冬,依然银装素裹,雪没过了脚脖,在院子里留下了三行脚印。大号,中号,小号脚印对应着爷爷,奶奶,我。

1995年,我14岁,爷爷77岁,奶奶73岁。

到了我寒假,我们仨在追一个新的电视剧叫《傻阿甘》。

我个子长起来了,到了爷爷肩膀,超过了奶奶。

爷爷奶奶的脊背越来越高,奶奶说那都是年轻时干农活累的,因为总要哈腰栽苗拔杂草。弓起来的背呈弧形像锅,爷爷奶奶管驼背叫”老锅“,爷爷叫奶奶董老锅,奶奶叫爷爷姜老锅。他们继续叫我”小人精“,因为我期末又评上了三好学生。

25寸的电视偶尔信号不好,要把天线拉的很长。

地上冷,于是三个人钻进被窝里看电视。爷爷听不清,我们就把音量拨到了最大声。

电视剧看完,已经晚上九点。那会儿还没有遥控器,关电视必须走到跟前按一下。爷爷奶奶总会因为谁去关电视而拌嘴,我则撒娇着钻到被窝深处。

每一次,最后都是爷爷去关电视。

爷爷把衣服拽进被窝,披好。一个箭步穿上大棉鞋,关电视,盖上电视布,飞快地又跑回床上,钻回被窝。全程一气呵成,用时不超过19秒。

爷爷刚回被窝,就把头埋进被里,两条腿往奶奶身上贴。奶奶摸着爷爷冰凉的腿,絮絮叨叨:”你这死老头子,冰冰凉的往我身上贴。“

1990年的冬天,雪特别多,三个人挤在封闭的小屋子里,钻在被窝里,对着一米外25寸的电视机,其乐融融。

我至今记得《傻阿甘》的剧情,男主人公叫阿甘,他是低能儿,会吹口琴。他虽然生活的很艰难,但他一直乐观而勇敢,因为他有个伟大的妈妈,妈妈爱他。

奶奶看的常哭,感慨阿甘命运的多难。爷爷就塞毛巾,“你这傻老婆子啊,这电视演的都是假的,你哭啥哭啊!”

1997

时间走得飞快,1997年,我14岁了,奶奶75岁,爷爷的年龄停留在了这一年,他79岁了。

我常在想,生命的结束其实是获得了永恒,比如爷爷可以永远活在79岁,再不会更老了。

我记得那一年,发生了很多事儿,香港回归那天爷爷看着电视乐,邓爷爷去世以后,他看着电视哭。他咳嗽越来越多,最终,因为肺癌走出了他的时间,也走出了我和奶奶的世界。

我在外地上初中,家里只剩下了奶奶。

家里的换了32寸的大电视,奶奶却几乎不怎么看了。她给电视上蒙了一层红布,布上面一层灰。

几乎每次回家,我都看到她一个人坐在窗前,一颗颗剥瓜子,冰箱里已经剥了好几盘瓜子仁。爷爷生前爱吃瓜子,奶奶总给他剥。

奶奶把爷爷的遗像立在卧室,她每天早起都要擦擦爷爷的黑白照片。有时候还会磨叨两句:“你这老头子能吃能睡的,咋还走我前头去了。”

逢年过节的时候,奶奶还是会给爷爷的位置放上凳子,放上碗和筷子,就像爷爷在的时候一样。

叔叔说奶奶这么整,太瘆得慌。奶奶不理他,人只有做亏心事儿才怕鬼。比如我叔,从来没孝敬过我爷爷。

2007年,《情义无价》出了新的版本,导演还是赖水清。主演换了,换了黄海波。我把家里的台式电脑打开,给奶奶下载了新的电视剧。

奶奶带着老花镜,眯着眼睛看,眼睛快贴到了电脑屏幕上。她不再说离电脑太近,眼睛就完了的话。自从爷爷去世以后,她几乎没再说过“完了”这个词。

她对生活的热情和禁忌,都伴随着爷爷的离开一起消失了。

我边切西瓜边问奶奶:“好看吗?”奶奶眼皮耷拉着说:“不如原来好了。还是原来那个好。”

还是原来那个好。我总感觉,她在说别的。

在爷爷奶奶那一辈,物质匮乏,他们的爱保守而隐忍。那时候,确实情义无价。

临走的时候,奶奶送我到门口。我把冲洗出来的照片给她,那是爷爷去世前我们三个人拍的。

她摩擦着手里的照片,说:“我也老了,你也长大了。”

“奶奶你没老。”我抱着她,摸着她高昂起来的脊背,心里不是滋味。

那会儿我就在想,人什么时候会意识到一生里什么最宝贵呢?答案是:失去的时候。

2018

2018奶奶,我时常会梦到爷爷奶奶。梦里,我们仨个在看电视。

我们在看电视,窗外下着雪。

奶奶指了指厨房,爷爷会意,走出卧室来到厨房。他蹲下身,把灶坑门口的柴火往里塞,几缕白眼从厨房钻进屋内,奶奶右手捂住自己的鼻子,左手捂住我的鼻子。我屏住呼吸,忍不住咳嗽了好几声。

爷爷也咳嗽着进屋,脑袋上蹭了一道黑。奶奶冲着爷爷喊,“老头子把门带上啊!”

爷爷夹紧了门,嗓子呼啦啦的响。奶奶掏出兜里的白手帕,给爷爷擦他脑袋上蹭的那道黑。

爷爷配合着低下头,左右扭动头。我在一旁嘻嘻地笑,手旁是一盘盘奶奶给爷爷剥好的瓜子仁。

End

题图:《 The Agony in the Garden》,Andrea Manteg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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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一件你和爷爷奶奶的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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