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秋雨·特立独行的魏晋名士】

2020-05-24  本文已影响0人  琳同学的写作专栏

好,昨天我们已经讲完了秦汉帝国时代,这是一个大气磅礴的不朽记忆。帝国需要文化,文化也需要帝国,一来一往之间,帝国因文化而成了大帝国,文化因帝国而成了大文化,这两头都具有世界等级。

但是,大帝国的大文化并不是文化的最佳状态。你或许会问,在秦汉两代,文化的大底盘、大框架、大目光、大承诺都已经建立,怎么还不是最佳状态呢?因为它缺少一个最重要的东西,那就是大创造。不错,创造,文化的终极生命在于创造,也就是说无论是底盘、框架,还是目光、承诺,都是为创造设置的,都是在等待着创造。

如果缺少创造,那一切就是气魄宏伟,也只是没有人来人往的豪华空城、没有龙腾鱼跃的万亩水塘。那么在大帝国的大文化构想当中,能够期待创造势头的出现吗?这有一定的难度。因为文化创造的主体永远是个体生命,并非群体话语。在好大喜功、烈烈扬扬的背景下,必然是群体话语鼎盛,个体话语冷落。而且那种群话语又常常带有四个特征,就是排他性、雕饰性、虚夸性、近似性。

例如一度名声很大的汉赋,就明显地集中了这些毛病,我对汉赋怎么也喜欢不起来。就连赫赫有名的贾谊、司马相如的那些赋,我很想喜欢,不知诵读了多少遍,最后还是决定把它放到了文脉的主流之外。

汉朝气魄如此之大,但在文化上能读的除了前面说过的《史记》之外,只剩下乐府民歌了。《史记》虽然很有文学成就,但毕竟是一部历史著作,不属于创造的范畴。因此总的说来,伟大的汉代不属于文化创造的时代,它不仅缺少文学上的创造,而且也缺少思想上的创造,这中间存在一些全世界相通的必然逻辑。

你看在西方,罗马共和国和罗马帝国如此强盛辉煌,似乎什么也不缺了,而且在文化上也非常骄傲,但是所有的聪明人一眼就可以看出,他怎么也比不上以前那个小小的希腊所创造的文化。

记得几十年前,我冒险在文革灾难当中钻进外文书库,独自编写《世界戏剧学》,就曾经为这件事大吃一惊。我在写完希腊悲剧的章节之后,很想在罗马戏剧当中找到一点像样的余脉,但怎么也找不到,尽管罗马有钱有势,张罗了大量的所谓戏剧盛典,还是找不到希腊悲剧的像样的余脉。

同样的道理,汉代的文学比不上《诗经》和《楚辞》,汉代的哲学家比不上诸子百家。值得人们深思的是,在《诗经》、《楚辞》、诸子百家处于最佳创作状态的时代,并没有大帝国的支撑,整个社会还处于混乱、分散、贫瘠之中。由此可见,文化创造所需要的条件比较特别。

汉王朝历时四百年,于公元220年灭亡,从此历史又进入了一个大分裂、大动荡的时代,又是将近四百年。奇怪的是,恰恰是在大分裂 、大动荡的时代,文化创造的勃勃生机又出现了。这里包含着深刻的文化哲学,因此接下来我要讲一讲分裂时代的中国文化。我们讲过奠基时代的中国文化,后来又讲了秦汉时代的中国文化,现在要讲讲分裂时代的中国文化了。

后英雄时代

汉王朝灭亡之后,出现了三国对峙、遍地战火,战火当中本应该出现军事家和政治家,没想到却出现了第一流的文学家,他叫曹操。曹操,他是第一流的文学家?不仅你们没有想到,连他自己也没有想到。我在一本著作当中曾经这样写过:

“曹操一心想做军事巨人和政治巨人而十分辛苦,却不大辛苦地做了文化巨人。”

其实与他打仗的诸葛亮也是一位优秀的散文家,但在文化上曹操不用任何计谋就把他打败了。对他们两人文学是水平的比较,我在以后“中国文脉”的单元当中还会专门展开。可惜,中国读者熟知的是一个被军事阴谋缠住了的曹操。其实在这一点上我要为他正名。我们在日常的话语当中,也一直在沿用曹操所创造的语句,沿用的比其他很多文学家都要多得多。你知道曹操所创造的文学语句有哪一些?请听: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何以解忧?唯有杜康……月明星稀,乌鹊南飞……山不厌高,海不厌深……

东临碣石,以观沧海……秋风萧瑟,洪波涌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

还有很多。居然这些文学语言都是曹操创造的,而且在漫长的历史上被全国各地运用的如此广泛。光凭这一点,他也是汉语文化的主要原创者,更不必说他诗作的宏伟意境。大家想一想。如果曹操早生一些年月,还是汉王朝里边的一名高官,不管是武官还是文官,他能够完成这么高等级的文化创造吗?显然不行。

分裂的时代除了会产生大量的横向裂变之外,还会产生快速的纵向裂变,也就是代与代之间的背离和自立。话说当年曹操身边有一个深受重用的书记官,叫阮瑀,生了个儿子,叫阮籍,“阮”是耳朵边加上元旦的“元”,“籍”是书籍的籍。

曹操去世的时候,阮籍正好十岁,在曹操去世以后三年,他有一个曾孙女婿将要出生,那个孩子叫嵇康。我这么一排大家就会明白,在曹操身边,就在曹操身边,新的一代出现了。阮籍、嵇康这两个孩子所代表的时代,我称之为后英雄时代。我所说的后英雄时代,不仅是指曹操之后,而且也包括整个秦汉王朝之后。对于这个时代以及在这个时代产生的人,我曾经多次写到,那么我还不妨朗诵一段话了,很多年前写的,我写:

“这是一个真正的乱世,混乱是从一个个账里开始的。龙争虎斗了大半辈子的英雄们,年龄大致相仿,因此死亡的时间也靠的很近,一双双大手从床榻边垂了下来,既放弃了一切希望,也放弃了这个世界。被他们放弃的世界,立刻因失重而剧烈的摇摆,因为原先被他们制约着的各种力量全欧无所顾忌了。

但是,社会上总有一些人不适应乱局,不主持残暴,因此残暴的矛头也就转向了他们。你看,何晏,玄学的创始人、哲学家、诗人,被杀;张华,政治学家、博物志的作者、诗人,被杀;潘岳,诗人、中国古代最有名的美男子,被杀;谢灵运,中国古代山水诗的鼻祖,被杀……”

这个名单可以开得很长,但是解救他们的人一个也没有,因为一些解救的理念和图景都已经废弃了,既然无处讲理,也就不再信理。于是在沉重的杀机下,站出来一群重新思考天地、事事独立特行的年轻人。他们后来一直享有一个共同的名称,叫做魏晋名士,代表者就是阮籍、嵇康。

山谷里的长啸

我想请大家跟着我,在魏晋名士前多停留一会儿,因为他们对中国非常重要,对中国文化更加重要。他们一切从零开始,一切重新思考,这也包括对奠基时代的重新思考,对秦汉时代的重新思考,对英雄时代的重新思考。他们对已有的文化表示出极大的不信任,只把自己放在极为孤独的场所,思考天地的终极课程。

因此,他们很像是中国文化的叛逆者,而事实上他们改变了中国文化的质量,这对于已经获得世界身份的中国文化来说,相当于一次再生。真要谢谢魏晋名士,在中国文化的断裂处提升了中国文化。如果没有他们,中国文化很可能陪伴着疲惫的诸子百家和威严的秦汉帝王一起老去,老得很快。

那就让我们来看看阮籍,大家还记得,“阮”就是耳朵边加上元旦的“元”,“籍”是书籍的籍。阮籍喜欢一个人驾着木车游荡,没有目标,只是向前走。走着走着,路到尽头了,他压着嗓子质问:真的没路了吗?一问满眼都是泪水,终于变成了嚎啕大哭。哭够了,便持着缰绳驱车向后,另外找路。找着找着又走到了尽头,他又大哭,走一路哭一路。对此我曾经写到:

“荒草野地间谁也听不到他的哭声,他只哭给自己听。平日他喜欢一直没有词句的歌吟方式,叫‘啸’也就是呼啸的啸。往往是哭罢以后,感到有一种沉重的气流涌向喉咙,他常常一吐,音调浑厚而悠扬,似乎没有内容,却吐出了一派风姿、一派新曲,比任何词句都苍茫浩大。”

一天,他到苏门山去拜见一位隐居在那儿的名士,孙登,“登”是登记的登。他本想请教一些历史问题和哲学问题,但孙登好像什么也没有可见,什么也没有听见,像泥塑木雕一般坐在那里。阮籍马上领悟,在这里语言没有用处,因为等级太低了,他觉得应该换一种交流系统,便缓缓地啸了起来。啸完一段,孙登终于开口了,说再来一遍。阮籍一听,立刻站起身来对着群山云天啸了很久,啸完转身发现孙登又已经平静的入定。阮籍觉得这次没有白来,完成了一次无言的心灵交流,便下山了。

谁知道,刚走到山腰,奇迹发生了,一种难以想象的啸音,突然从山顶传来,充满了山野林谷之间。阮籍一听,这是孙登大师的啸,回答了他全部的历史问题和哲学问题。

这天他下山以后,快步回家写了一篇文章,叫《大人先生传》,他在文章里边说,像孙登这样的人才真正称得上大人。因为他们与自然一体,与天地共生,与大道共存,却又远离俗世,逍遥自在。与他们相比天下那些装腔作势、讲究礼法的所谓君子,只是寄生在别人裤子缝里边的虱子罢了。他没有多些下去,因为千言万语都融化在山谷里的声声长啸中了。

阮籍的事情还没有讲完,我们明天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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