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说
故事得从我六岁那年说起。
我的家,打从我记事起就住在这栋石库门的二楼,是前厢房。那年夏天,我们头顶上的三层阁 搬来个小老头。
老头姓郑,孤身一人。看上去五十岁光景,身长不过一米六,单眼皮,平颧骨,下巴上略有几根胡须,典型的江浙人模样。平日里见谁都是点头微笑,慈眉善目的,但一到公众场合基本上沉默是金,不会发表任何见解,他只有一个爱好——嗜酒如命!
说实话,六岁的我打心底喜欢醉酒后的郑老头。
一旦他喝惬意了,就会在阁楼上喷着酒气字正腔圆地唱将起来:“大吊车 ,真厉害,成吨的钢铁,它轻轻地一抓就起来!”唱惬意了,就满面红光摇摇摆摆地招呼楼上楼下的小屁孩聚集到阁楼上,神秘兮兮地从袋子里掏出某种市面上看不见的水果让大家猜。
“这是啥?猜中有奖!”
石库门的小孩到底都是平民出身,见识短,每个人都望着水果露出艳羡的目光,却是叫不上来名字。
大显身手的机会来了!
我中气十足地捷足先登:“这个是香蕉!这是菠萝!这个…….是广橘!”
“回答对了!”
郑老头笑咪咪地递给我一根香蕉,一个菠萝,或是两只广橘!
回到家,激动啊!兴奋啊!我邀功似地展示给爸妈看,不料爸妈的第一反应就是完全不顾我的情绪,警告我女孩子不可受嗟来之食,而当我垂头丧气地要还回去,每次都被老头推回来:“回去跟你妈说,这是给小孩子的,开心!”
爸妈不好意思,就借口乡下亲戚带来的草鸡蛋,咸鱼什么的吃不了回馈给老头,老头倒也不推辞,一来二往,我们两家熟稔的成了一家人。从父母的闲谈中我得知郑老头老伴早逝,唯一的儿子在远洋轮上当海员。七十年代的海员可是货真价实高大上的职业!
转眼到了春节,家家户户都忙着凭票买年货,弄堂口有人架起了炉子锅子炒花生瓜子,厨房里外婆正挥汗做蛋饺,炸肉圆。郑老头却按兵不动,也不见他准备年货,只是把凭票供应买回来的东西往自己的八仙桌上一扔,睡觉!问他,他便笑咪咪地回答:儿子要回来过春节的!
果然,小年夜的晚上,回到家里,就看见桌子上有几罐午餐肉罐头和十几只广橘,我猜想一定是老头的儿子回来了。出门见到他儿子,好像二十上下,长得瘦瘦高高的,看见人也是笑咪咪的,话不多,客客气气的。可我总觉得他长得一点不像郑老头,走路是悄无声息的,不像郑老头走路“踏踏踏”的,全楼人都听得到!
儿子待到大年初三就走了,郑老头也不串门,安安静静的。只是这几天我们隐隐约约听到楼上传来的争执声,待贴着墙壁仔细去听,又什么声音都没了……
转眼到了七月,正是酷暑难当的季节。傍晚,我正同弄堂里的男孩女孩们疯玩,忽见居委会戴红袖章的王阿姨和一个素不相识的男人神情严肃地往弄堂里直冲,一眨眼就来到我们家门洞,邻居们纷纷聚拢在楼前看究竟。不一会儿,只见郑老头面色难看地跟着两人出来,在众目睽睽之下上了车。
晚上吃饭的时候,饭桌上没有一个人说话,爸妈一副讳莫如深眉头紧锁的样子,我心里好奇但吓得一声不敢吭。
从此我们再也没有见着郑老头。
多年后我在无意中得知,就在那一年七月,郑老头的儿子在远洋轮停泊在香港的码头上消失了,遍寻不着,全船的人都急疯了!
于是郑老头被带走……
我莫名的难过,我们不会知道郑老头的下落了,因为再也见不着他醉酒的样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