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
一:出城
曲水流觞乃是一件雅事,少年崔护却独独不喜欢。于他而言,这每年一度的相聚无疑是一种苦刑,且不论大家正襟危坐的样子让他感到浑身的不自在,就是那些有的没的赋诗也让他感到别扭异常。他一再认为,所谓诗者,不过是发乎情,施于艺的东西。文而无情,不落在实处,写得再富丽也不过是镜花水月,空中楼阁,愈多愈无用。可惜的是,与会者多是此辈,让他引以为知己的少之又少,几近于无。若不是他谨遵父命,为了维护自家的体面,我想他断不会呆在这个队伍里,事实上也确实如此,你看他坐在自己的席子上,虽是对着流水,心却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
时值三月,桃花开得正盛,有一枝伸在他的头顶。可巧的是,一片粉色花瓣,飘飘悠悠地落了下来,不偏不倚落在他面前的流水上。如流觞一样,甫一接触到水面,它便顺流而下,在水中载浮载沉。
崔护看着这花瓣,觉得它是那样鲜活娇嫩,远比流觞要可爱得多。如若以花瓣为媒,勾出大家的诗兴,岂不比酒杯这个人造物更为优雅?再看他的文友们,沉浸在自我的虚妄之中,何曾对面前的桃花有过那怕匆匆的一瞥呢?放掉近在眼前的鲜活之物,坐而论道,不发乎内,而假诸外,舍本而逐末,正是吾辈这样的作诗写文者所犯下的最大毛病。
想到此处,他就越发不愿在这里待了。他从自己的席子上站起,整了整衣襟,随便找了个理由就想离开。内中有人还表露出挽留之情,多少说点客气的话,但在他的一再坚持之下,也便作罢。对他们来说,崔护是个另类,这是大家都公认的事实,崔护也深以为然。
出了书院,再无明确的去处,崔护便一路走,一路逛,走过了一坊又一坊。期间他还去了一趟东市,遇到了一个卖桃花的老者,老者须发花白,脸色黝黑,一看便知是一个长年在地间劳作的人。但又见他头戴平幞头,身着圆领袍,袍色素朴,被打理得很好,又不类一般农人。有一家子五口人正围着他在买花。
崔护素喜桃花,这是他另类的地方。花中有隐逸者、富贵者、君子者,他皆不喜,偏爱这桃花。世人以少为贵,以多为贱的情趣他也了然,可情趣有高低,花岂有贵贱?想想,花有何罪?开谢张落,皆是自然的造作。浑然天成,不假于人,人间的俗论又岂奈它何?
“公子说得极是,”那老者卖了花后,拿眼正瞧了一下崔护道,“可天下类公子又有几人呢?”
这样说着,崔护又深深地感到孤独了。本欲多说几句的他,正想买两束花来看,却不料那老者挑起担子,头也不回自顾自地走了。崔护把手一扬,想要叫住他,可话到嘴边,他又觉无话可说。
于是他又出了东市,沿着朱雀大街往南走,不自觉间竟来到了朱雀门。穿门出城,迎目便是一片仲春之色,久未出城的他,立感生机盎然,春心浮动了。
二:苦恼
杨柳依依,一派丽日春光,太阳就这样在上头暖洋洋地照着,有点慵懒。少年崔护站在朱雀门外,看着叠翠的春景与步履匆匆的行人,一时间有些彷徨无措。
他抬头看了看朱雀门,巍峨的城墙高耸入云,像个大个子一样逼迫着他,再回头看看原野,一马平川,远山雾霾濛濛,如幻景般在天边逶迤。
该往哪里去呢?面对着四通八达的道路,他仿若一个迷途的羔羊,竟也觉得无路可走。
“在没有想好往哪里去之前,最好呆在原地。”他想到了父亲的教诲,如果这能奏效的话,我想他可能会在朱雀门下呆上整整一天。可不知为何,他的脚却不自主地向着远山迈开出去——漫无目的地迈开出去了。
行人依然步履匆匆,一个个从他身边走过,他无暇顾及他们,他正在为一些事儿苦恼着。他们亦然,面对一个如此俊朗又带点忧郁蝺蝺独行的富家公子, 他们除了略感奇怪,在匆匆地一瞥后,便再无其它,继续低头赶他们的路。他们也在为一些事儿苦恼着,口粮?子女?兵役?他说不准。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苦恼,这是少年崔护得出的结论。苦恼不尽相同,也无法相通。从这个点上来说,我们都是孤独的人。
崔护的苦恼缘于他的长安之行。他本是河北定州人氏,书香门第,这次到长安来,全为游学,参加每年一度的科举考试。聪明博识的他本以为考中乃是手到擒来之事,却不料想一考数年,年年不中,他因而开始怀疑自己。他因怀疑自己又扩大到怀疑人生,怀疑一切。也就是说,他从一个热情高扬的少年慢慢变成一个怀疑论者了。
诸如人生的意义这样起初他想都不想的问题也开始在他的脑中闪现,飘渺玄远、形而上的哲思有时也会耗上他大半天的时光,把他的脑子搅得像浆糊一样。本就喜欢独来独往的他,这时又加上了一个俯仰自思,让他显得更为另类。年轻人轻易就能为之动容的那些东西,在他看来不是俗不可耐,就是毫无价值。可价值究竟何在,他不知道,追求价值是不是本身就没有价值,他也弄不清楚。
整个长安城,繁华在每一个场所蔓延,声色犬马,流光宝气,每个人都像醉了酒一样,汲汲于功名利禄,物质享受,没有一个人能给他带来那怕一点点的教导。他的苦恼究竟是来自于自身还是时代,他终究也不知道了。
于是在百无聊赖中,他就这样恍惚地迈出城门,不明所以地胡乱地走着。经意或是不觉间,他抚花弄草,咏柳叹杨,脑子里尽是些奇奇怪怪的想法,脚下却一刻不停。如前所述,他要去哪里,他没有概念,走就变成了他此行的唯一目的,直至一丛桃花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他才突觉自己竟然已经离开驰道那么远了。
三:初遇
这是怎样的一丛桃花呢?花团锦簇,繁而不冗,主家像是知道布阵一般,把它们安排得妥妥当当。于是相杂处层次分明,分离处若有所连,虽然错落,但又浑然一体。再看那些桃花,粉嘟嘟的,像是水洗过一样,在湛蓝的天空下辉映成趣。
桃花之后,便是一处人家,柴门茅舍,落在山坳之中。右侧是一条小溪,潺潺地流。房舍素朴无华,可谓简陋,刚好三间,立在院中。屋前干干净净,除却一个石桌,几个石凳外再无余物。
许是走得有些久了,崔护感到口焦难耐,就想进去讨杯茶喝。
柴门半掩着,一推就开,来到院中,他才发现屋门虽是关着,却没有上锁。但他毕竟是知礼之人,也不便再推门进去了。
他在院中咳了两声,用十分怯怯的声音小声地问道:“有人吗?”一连问了几次,皆没有声音回答。正当他打算放弃,扭身欲回时,门却吱吜一声开了,他转身一看,立时惊住了。
要怎么形容崔护此刻的心情呢?我想这远不是一个久渴之人得遇甘泉时的那种欣喜,也不是苦读数载,一日高中时的那种慰籍。而是——我也说不上来——如果可以形容的话,我想应该是那种豁然开朗的棒喝之感,仿若你苦苦思索的问题一下子有了答案一样。
再看那门中之人,又要怎么形容呢?崔护觉得再华丽的词藻也黯然失色了,诸如“巧笑美目,惊鸿游龙”的形容也早被他忘得一干二净。他虽是个才子,竟也无法说出面前之人的美丽来,只冥冥地觉出,有一种“仿佛若有光”的感觉萦在口间。
那小女子矮身施礼,轻启朱唇,小声地说了一声:“公子。”
只此一声,便是永恒。
在得知崔护只是想讨杯茶喝后,她便返身从屋里端出茶砧、茶椎、茶碾、茶罗等一应茶具。崔护一看,便知此女子非比寻常,虽处陋室,亦知她出自大户之家。
在她在石桌上碾磨饼茶的间隙,崔护从她的口中得知,她名唤绛娘,随父蛰居于此。至于为什么要蛰居,她的父亲又姓谁名甚,绛娘三缄其口,他也不再多问。
在吃茶的时候,两人谈的相对多些。绛娘话却不多,仿佛只是默默地点头或摇头。虽如是,她却能四两拨千金,一语道破,让崔护不停地有醍醐灌顶之感。
先是,崔护神情落寞,慨然长叹,感叹此处乃是人间仙境,归隐的好去处。这当然不是恭维,是他内心的真实想法。
绛娘提醒他,大隐隐于朝,末隐隐于野。心如果不归隐,就算身子归隐又有何益?
接着崔护发牢骚说:众人皆浊,汲汲于功名。当官发财成了唯一的目的,唯上不唯下,对上面有利的就大做文章,对百姓有利于己无功的要么一推再推,要么就干脆不干。
绛娘便说:“清者自清,为官一任,无愧于天,无愧于黎民即可。”
直至最后,越聊越开,仿佛是要寻求一些启示一样,崔护倒出了自己的困惑。他喟然一叹,言道:“唉,因遵父命,赴京赶考,连考不中,也不知所为者何?如是,人生又有何意?”
绛娘不说话,而是缓缓地站起身,看着庭院外的桃花,像在观看,又像在思索。良久,她才缓缓地说:“总体上来说,人生是无意义的,具体到某个点上,却可以很有意义。就像这桃花,此时开得烂漫,入得我眼,可称吾心,足矣。至于它之后会不会凋落成泥,也就不管不顾了。”
凡此种种,不一一列举。二人是越谈越欢,大有相见恨晚之意。崔护和绛娘,哪个不明白?此后携手余生,恐怕非对方不可了。
四:赋诗
可女儿家的心思谁又能猜得准呢?崔护虽襄王有意,却也无法得知绛娘是不是神女有情。绛娘举手投足之间,有礼有节,始终不越雷池,经常欲语还休,说到紧要处往往以沉默代之。拘于礼法,崔护又怎敢轻薄呢?况且,他对绛娘除了情欲之外,还有一种相知相惜的尊重之感,如是,便更不会造次了。
于是,你看到,明明两个有心的年轻人,却坐得愈来愈远,愣生生造出一种若即若离的感觉了。这时,太阳也有些西斜了,许是绛娘觉得自己和一个陌生男子呆得有些久了,在递上最后一杯茶后,她言语中颇有些逐客之意。
崔护只有拱手作别,带上柴门,十步三回头地走开了,他期待的四目相对一直没有出现。在他离开的过程中,绛娘一直忙着收拾茶具,打扫庭院,始终没看他一眼,直至他转过一个山坡,屋舍和桃花全都从他视线中消失为止。
他哪里知道,此时的绛娘也是强忍着慕好之情,假装不看他而已。待他消失在山坡后,她对着那路口看了好一阵子,怅然若失。
之后的一年时间里,绛娘还是守着那间庭院守着她的父亲慢慢地生活着,她的父亲也会从他的花圃里挑些花去东市上卖。而崔护呢?把对绛娘的心思全都用在科举考试之上,那些玄远无益的哲思悉数被他抛到九霄云外去了。没有答案,绛娘便是唯一的答案。科举仕进也许非她所愿,但诚如她所说,己达达人,造福一方黎民,又何尝不是一件善事呢?又何尝不是在无意义中寻找意义呢?
又是一年放榜日,桃花也次第开了。与往年不同的是,崔护这一次高中进士。
看到榜上有名,他有些欣喜若狂,第一个想告诉的就是绛娘。
那一丛桃花依然开得很艳,像招待老朋友般招呼着他,只是柴门不再半开,房舍门也落了锁。崔护一连在院子里喊了几个“有人吗?”,也无人答应。
他落寞地坐在石凳上,想象着去年的画面,在美好与惆怅中一坐就是几个时辰,直到日薄西山,雾气在山脚生成,他也没有等到他的绛娘。
冥冥中似有天意,崔护虽不是宿命论者,可也只是无法。但是惆怅的情绪一直冲击着他,咫尺天涯的遗恨让他心生悲怆,一种难言的孤独,觅而不得的失落差点把他击垮了。
也许有泪水,也许没有,崔护强忍痛苦,找到一根燃烧过的木柴,在房门上悲壮地写了这样一首诗: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写毕,他长叹一声,在乌鸦群飞的夜幕下,作别盛开的桃花,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绛娘的住处。这次,那个强忍着爱慕之情的姑娘没有立在院中,不知去往哪里了。
回到住处后,他大病一场,半月里都没再出过门。期间,父亲从定州发来书信,说已得知他高中进士,望他早日归乡,以慰双亲相思之苦。
可绛娘呢?她又怎样呢?
五:哀歌
如果你遇到过真爱,一定会了解这种相思之苦。崔护生病期间,心心念的都是那个桃花样的女子。什么“难养”的圣人之训,孝子贤孙的教导他都不管不顾了,只想着病好了,再去绛娘那里一探究竟。
当崔护再次出现在那个小院门前时,桃花已然谢尽,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枝了。门户虽然开着,但亦不复从前那般干净了。
出了迎接他的也不是绛娘,而是一个满眼垂泪的老者。那老者头戴平襆头,身着圆领袍。崔护看到他的那一眼,就想起了他是去年那个在东市上卖花的老者,而面前这位卖花的老者,不是别人,正是绛娘的父亲。
绛父见到崔护,就没好脸色,他防贼似地打量着崔护问:“你就是崔护吧?”
崔护躬身施礼,说道:“正是晚……”晚还没说完,背上就结结实实地挨了绛父一棍子。崔护不明所以,只有跳着躲开,以防再挨下一棍子。一边跳,还一边问,“这是何故?这是何故?”
绛父追得累了,扔掉棍子,颓然地箕坐在地上,开始放声大哭。在他断断续续的哭诉中,崔护得知了事情的原委。
原来绛娘自从去年见面后,对他的思念一刻也没有停止过。她常常食不甘味,夜难成寐,苦苦地思念着崔护,在期许和失望中苦苦地等了他一年。半个月前,就在崔护来到她家的那次,她与父亲因探亲未归,错过了与他的相逢。待看到他写的诗后,只叹造化弄人,今生恐难再次相见。
悲怆激越之下,绛娘一病不起,终日以泪洗面,终于在昨晚魂归极乐,香消玉殒了。这不,她正在屋中躺着,准备入殓归土呢。
听闻此言,如闻雷震,崔护几不能行,踉跄着奔向屋内。
从来没有那么一瞬间,比现在更加清晰,他是如此地想见到他朝思暮想的姑娘,即便是人鬼殊途。
绛娘静静地躺在房间的席子上,脸色红润,睡着了一般,不怨不嗔,像她说出那一段哲理时平静深邃。她眼睑双合,慈悲地打量着一切。朱唇微张,似有所语,那声音是:“公子。”
崔护情难自禁,抱着她痛哭起来,在断断续续的哀号中,他诉说着自己苦楚:你怎么就这么走了?留我一人孤独地活着。
只此一句,他不知重复了多少次,像叫魂一般。
而那个在他怀中的少女,始终紧闭双眼,无知无觉。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