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初恋

1.

杨天一跟丈夫吵架就想起李峰。那是她的初恋，也是她活了将近30年的人生里，从来没有忘记过的男人。

她结婚前，谈过的四五个男友里，没有一个比得上他。

他们势利，计较，现实，完全不像李峰，只一心一意对她好，也从来不要求她改变什么。

身边这个男人呢，谈恋爱那会儿，整天像个哈巴狗一样在她面前打转转，现在呢，不仅常常晚归，还动不动跟她冷战，十天半月不理她，吵起架来也从不让着她，一张利嘴常常把她驳得哑口无言。

他赢了，可是杨天的心却冷了。

她常常在夜深的时候想起李峰，她曾无数次的后悔，若是当年她跟李峰在一起，是不是永远不会经历现在的一地鸡毛，而是像童话里的结局一样，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

她甚至希望这世界上真的有后悔药，那她会毫不犹豫地吃下。

但是说起来，她跟李峰的确是有些不般配的，她小时候，爷爷还在当地的县城里当公安局长，是县里的二把手。父亲是县一中的老师，母亲是县医院妇产科的主任。家境虽说不上多富裕，但也算得上殷实且有书香气。

而李峰呢，整个家在村里数一数二的穷，听说父母当年为了要他，在外当了五六年的超生游击队，直到生下他才回来。

他上面还有三个姐姐，超生罚款，加上常年在外奔波流离，自家的地也早荒了。因此，他一家子一直过得紧巴巴的。

按说这样的两个人本来是没有什么交集的，但命运之手非要把两人粘搓到一块，导出一幕幕悲欢来。

2.

杨天的奶奶因为在县城里住不惯，这些年一直独自在村里生活。杨天刚上小学，县里新建了个炼油厂，杨天有哮喘，父母一商量，就把她送到了空气良好的农村里来。

她刚到这里的时候，娇娇弱弱，像一棵葱白，村里的孩子们都不敢跟她玩。

为啥？她太娇嫩。那年春天，正是柳絮满天飞的时节。杨天跟着他们一起爬树，一块儿做柳笛，在村里的大街小巷欢快地吹。

突然她瘫坐在了地上，一张粉脸涨得通红。她一边捂着胸口，一边重重地咳嗽。看样子快憋死了。

小伙伴们吓得如鸟兽散。有人跑到她家，叫来了她的奶奶。

奶奶扶着她，拿着一个小瓶往她嘴里喷。小伙伴们站在旁边看得一愣一愣的。

她没事了，可是小伙伴们都吓坏了，加上家里的大人知道后又都下了死命令，说以后再不许跟杨天一起玩，她要是有个好歹，谁能担得起这责任？

再说，乡下的孩子，都是在泥巴堆里滚大的，一个比一个野，也不分男女，整天上树掏鸟窝，挽起裤腿儿下河，你推我一把，我搡你一下谁也不当回事。

但杨天就像是嫩黄瓜顶上的小花，一碰就碎，谁敢招惹她。大家都说她就是个娇滴滴的公主，只适合待在她的城堡里。

杨天感觉到了孤独。她知道自己有病，但是她也需要童年，需要朋友。

李峰就是这个时候出现的。那天她坐在自家院子里看书，墙上突然探出一个头，冲她喊道，我们要去河沟里抓鱼，你要不要一起去？

她兴奋地站起来，又丧气地坐下，他们都不让我去。再说我奶奶……

没事，我会罩着你的。李峰扬扬头说。

她戴上太阳帽，兜里装上药偷偷溜出了家门。

她还记得那天，李峰牵着她的手，把她带到河沟边时，小伙伴们吃惊的眼神。他们就像是傻子一样看着戴着太阳帽的她，也像是看一个傻子一样带着不可思议的眼神。

李峰挨了众人不少的埋怨，但是他嘿嘿一笑，全然不顾别人，带她下沟里抓虾。

其时正是雨季，鱼塘里不少鱼虾也被水裹挟着到了河沟里。一抓一大把。杨天拿着小竹篓，李峰一捧一捧地往她的竹篓里扔。

虾多鱼少，但是大家都兴致盎然。逮到差不多的时候，还有人跑回家拿来了大锅，在麦场上支起来，就地煮起了鱼汤。

那晚，他们一起喝着鲜美的鱼汤，吃着嫩虾，然后个个躺倒在麦垛上大睡。

杨天也破天荒地喝了一碗鱼汤，吃了几只李峰剥的虾。

她一直担心的过敏也没有发生。

那时，或许只有李峰一个人不拿她当个病人看。他带着她到村后的小河边钓鱼，拿狗尾巴草在她鼻子前晃，还在七夕节的时候带她到院里的葡萄架下听哭。

奇怪的是，她跟他在一起的时候也真的没有犯过哮喘。

她很感谢李峰，给了她一个属于正常孩子的童年。

3.

后来两人一起上了初中，巧合的是，还在同一班。

只是，杨天在最前排，李峰在最后一排。

相信大家都知道，那是按照成绩好坏和听不听话来安排的座位。

李峰人高马大，虽然调皮捣蛋，但对杨天仍是一如既往的照顾。上学放学也仍是一路走。

后来有了两人在一起的传言，班主任没找她，却给她在县城的父亲打了电话。

母亲当天就赶了回来，批评她小小年纪不学好，说，你这是早恋，你知道上大学对你多重要吗？

李峰的妈也跳出来极力反对两人的交往。

她说你看看杨天瘦得跟个小鸡子似的，能有啥力气，将来生养都是难事。

还说，她跟林妹妹似的病秧子一个，以后娶了她是要当菩萨供起来吗？

本来有着纯洁友谊的两个人，在双方父母的齐声反对下，没有退缩，反而产生了强烈的反叛心理。

就是跟你们对着干，看你们能咋样。

两个人仍旧一起上学放学，有时候还到村后的小树林里“约会”。她跟他讲文学，他跟她谈古惑仔。

谁也听不懂对方说的，谁都装着听得懂对方说的，然后两人尴尬地大笑。

爱情的萌芽大概产生于初三那年的夏天。那天他们一起到鱼塘边钓鱼。

头天刚刚下过雨，河塘边又湿又滑，还没等李峰下去，杨天先跑下去了，结果直接滑到了水里。

她扑腾着喝了好几口河水，呛得直咳嗽。李峰跳下去，使劲把她拖了上来。

湿衣服紧贴在杨天的身上，透出了她玲珑的身材。她恼道，真是丢死人了，这个样子怎么回去见人。我奶奶也会骂死我的。

李峰没说话，一头钻进了野棵子地里。一会儿，他抱了一大抱青草出来了。

把衣服脱了，先盖上草，我会把衣服给你弄干的。李峰说。

她有些害羞，但是没办法，只好把青草往身上一裹，钻进了野棵子地。

她把草往身上裹了一层又一层。李峰在外面喊道，把湿衣服扔出来，我找个风口给你晾上。

她有些不好意思。李峰听不见动静，又喊道，你不扔给我，那我进去拿了啊。

杨天的碎花裙子直接撇到了他脸上。

杨天把自己裹成个草人，透过草间的缝隙望着李峰，只见他找了根棍子当晾衣竿，架在两棵树上，然后把她的衣服整整齐齐地搭在上边。

微风吹动她的连衣裙，带着河水的腥气和青草的甜味儿。

杨天在又闷又热的草棵子里迷糊了一会儿。待她惊醒，发现李峰还站在她的衣服跟前，拿几片荷叶使劲地扇着。

他的背心仍旧湿透，不知是未干还是出的汗。

夕阳柔和的光芒洒在他的背影上，杨天突然觉得他好帅。

到了傍晚两人回去的时候，杨天的衣服已经干干的了，李峰让她先走，自己穿着半湿半干的裤子后走。

杨天把一个青草弯成的草环放在了他的手里。

他的眼睛亮亮的发着光。那种光芒，杨天至今还记得。

4.

后来，杨天如愿考上了县一中，李峰虽然为了杨天努了一把力，奈何实在不是读书的料，连五中也没考上。

落榜后，李峰在镇上找了个电子厂打工。空闲的时候就给杨天写信或者打电话。

但是青涩的爱情之花还是被现实给一把掐掉了。

原因是，李峰的妈瞒着他，偷偷给他订了婚。而李峰知道后居然也没有一丝儿反抗。

你怎么连吭都不吭一声呢？那我算什么？杨天见到他时，朝他的胸口狠狠捶了一拳。

那是我妈，我能怎么办？李峰胡乱抓着头发，一脸无奈。

你真不是个男人。杨天转身走了。回去后，就把他写给她的信全烧掉了。

李峰也没有再给她写信或者打电话。

从此两人完全断了联系。

后来，杨天考上了省城的大学，毕业后留在那里，结了婚。

再后来，她回老家，奶奶不小心说漏了嘴，说是杨天她妈亲自上门去找了李峰，要求李峰答应订婚的事情。

杨天还要上大学，你们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她妈说，你不能耽误了她的未来。

其实，我早就知道我们不可能在一起，只是我真的很喜欢跟她在一起。李峰说。

听说他为此还病了一场，整个人瘦成了一根竹竿。

杨天听了，默然无语。

5.

杨天没想到，十多年过去了，她竟然会在省城碰到李峰。

那天在超市，她去收款台结账的时候，发现前面戴着安全帽的男人很像李峰，她以为自己最近做梦做多了，出现了幻觉，当她再仔细瞅过去时，男人突然抬起了头，目光跟她相遇了。

四目相对的霎那，她的内心惊呼了一声，果然是他。

他有些意外，但是很短暂地一瞬，然后他嘴角一咧，笑了。

他穿着工作服，手里拿着一顶安全帽，衣服上全是白色的灰色的斑点。

他买了两个馒头，一包榨菜，说，我媳妇儿这两天回家了，要不她会做给我吃的。

他们找了个阴凉的地方坐下来。李峰说，我一会还得去工地，得赶紧吃完赶紧走。

他有些紧张，拿着馒头的手有些发抖。

我知道，我就跟你说几句话。杨天赶紧说道。她内心升腾起一些悲哀来，小时候那个愣头小子可不是现在这副熊样儿。见了她还会紧张。

你来这里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呢？杨天先开口。

说啥啊，都忙，再说，也没啥事。打扰你怪不好的。他低下头，默默地啃起了馒头。

就算是同乡，我也该尽一下地主之谊吧。杨天说，我家就在前面的那个小区，有时间去我家吃顿饭？

他摇摇头，别了，我又不认识你家那口子，再说，我整天脏兮兮的，去了也是添乱。

添什么乱，又不是外人。杨天说道。

他笑笑，没再说话。沉默了一会儿，他抬头指了指不远处的建筑，呶，那个学校，就是我现在干活的地方，我老婆跟我一块来的，这两天家里有事，她回去了。往常都是她给我做饭的。我们在工地旁边搭了个窝棚。

他说话很慢，一字一句。就像她是个记者，而他正在接受采访。

你过得好吗？杨天突然问。他看上去成熟了好多，胡子拉喳的，带着些许沧桑。

他舔舔嘴唇，挺好，有俩娃了，一男一女。孩子的奶奶看着。有一个已经上小学了。

她点点头。

李峰低下头继续啃馒头，再也没有开口。

她感觉他们之间已经生疏，如隔了一道天堑。

她还想再找点话说，这时他站了起来，戴上了帽子，说，我先走了。一会儿该上工了。

她只好把到嘴的话又咽了回去。

他走出去了几步，又转过身来，咬着嘴唇说，要是哪天你有空的话，可以到我那里看看，我让我媳妇给你做泥鳅吃。

她的眼圈有些泛红，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记得她喜欢吃泥鳅。

6.

周五，杨天下班早，想着明天正好是周六，闲着无事，就决定去李峰的工地上看看。

她一路问了过去，人们对于穿着正装，踩着高跟鞋的她甚感讶异。就像当年她穿着粉红色的公主裙站在野地里，小伙伴们看她的目光一样。

在叮叮咣咣的声音中，她来到了一片窝棚前，发现这些窝棚都是用厚塑料布搭起来的，既不透气又热的要命。

门口凌乱地摆着些马扎，还有一些扔掉的白菜叶子散发出腐烂的气味。

你找谁？一个灰头土脸的女人从窝棚里走出来问她。

请问，李峰是住在这里吗？杨天问。

那个女人指了指前面，那个拿着笤帚的妇女看到了没，那就是他媳妇。

她道过谢，穿着细高跟，踉踉跄跄地走过去。及至跟前，她还没开口，女人已经先瞅见了她，开口笑道，你就是杨天儿吧？

她在天字后面带了个拖长的儿化音。声音非常嘹亮。

杨天急忙走过去，伸出手。您就是张静嫂子吧？

张静摊开脏兮兮的两只手，我刚从工地上下来，还没来得及洗呢，身上脏的很，你先找地方坐吧，峰子一会儿就回来。

她连珠炮似的说完，就转身回了窝棚。

杨天望向里面，见窝棚里只有一张简单的木床和两个高脚凳。衣服乱哄哄地堆在一起，旁边的地上放着些蔬菜。

她拿出了一个高脚凳，说道，我们这里不干净，你将就些吧。说着又进去给杨天倒水。

嫂子，您先忙吧，不用管我。杨天在凳子上坐了下来。

张静端出了一杯水，然后又在地上抓起来一小把芹菜，又进去端出了一个瓷盆，杨天看见里面是一群扭来扭去的泥鳅。

峰子说你喜欢吃泥鳅，他转了好几家菜市场才买到的，这不，都放在水里养着呢。张静说。

杨天急忙过去帮忙端盆子，然后又拿起几根芹菜择。张静让了两回也不说什么了，找了把剪刀开始宰泥鳅。

杨天择着菜，目光却不时地望向工地那边。张静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她身上，让她有些不自在。她希望李峰快点回来，好打破她们之间的尴尬。

这时，张静突然开口，来了一句，我知道你是峰子以前的相好。

杨天的手抖了一下，脸一下子红了。她急急地站起来，解释道，嫂子，您别误会，那时我们都小，不成熟，再说，我只是来看看他，没别的意思。

张静笑了，脸上的皱纹里挤出土来，我信，就他那个熊样，我料想你也看不上。她说完哈哈笑开了。

杨天听她这么说放下心来，又重新坐下来，说道，李峰是很老实可靠的男人。他的心很好。

她摆摆手，别给他戴高帽，他就是个棉花胎子做的怂包。家里外头，你看他能撑的起啥来。我要是不在这儿，他就天天喝凉水，啃馒头咸菜。

这个怂包，在外面没啥能耐，在家里跟还我吆五喝六的，专听我老婆婆的，为这个我跟他干过不少仗，还跳过井哪。

你得亏没跟他，要不可有你受的。

她又像小炮仗似的，噼里啪啦说了一通。

杨天笑笑。心想，婚姻的鸡零狗碎，看来，谁家都一样。

有啥办法呢，凑合着过呗，都已经有俩孩子了，还能咋滴。缺爹少娘对孩子也不好。张静又说。

这时，李峰迈着大步来了。张静急忙起身去拿电磁炉。

7.

吃饭的时候，李峰不停地催杨天，吃泥鳅，吃泥鳅，我在清水里放了好几天了。泥儿该吐干净了。

张静则干脆一筷子给她夹过去两条，来，吃。多吃点，你看你瘦的。跟我们家峰子一个样儿。

李峰瞪着眼，往张静碗里放了两片猪肉，吃饭，吃饭，怎么猪油也糊不住你那张嘴呢。

她咧嘴笑了，我刚才还跟杨天儿说呢，除了我，谁能看上你这个泥腿子。还整天跟个大爷似的。

李峰皱着眉，说，赶紧吃饭，哪这么多话。

他又瞅了杨天一眼，尴尬的笑笑。

一顿饭吃下来，就张静一直高声地说这说那，还不时大笑两声。杨天望着安静的李峰，心里暖意涌动。

或许这就是平凡生活里的爱情吧。零碎，鸡毛，充满烟火气。

杨天走的时候，张静还一直抓着她的手，让她有空再来，说要给她蒸肉包子吃。

她的热情和开朗令杨天心里热乎乎的，这个女人，跟李峰果然是绝配。

李峰找了一条宽敞的道儿，送杨天出来。

他一路上没再说一句话，只是在把她送上大路的时候，冲她挥了挥手。

她来的最初，是想看看李峰的婚姻生活是怎样，老婆是怎样。假若他不幸福，她愿意做那个拯救他出苦海的人，就像当年他来到她的世界，拯救她的孤独一样。

可是去了之后才发现，他们才是这世间最适合的一对儿。

自己才是彻彻底底的外人。

尽管他们的婚姻也是一地鸡毛，也是千疮百孔。但是她还是在里面看到了爱情。

她的笑容发自真心，他的话语饱含真情。

而自己呢？有多长时间没跟丈夫一起安静地吃顿饭了？又有多长时间没好好地坐下来说句话了呢？

她掏出手机，拨通了丈夫的电话。

今晚一起吃饭吧，去小海螺。她说。

那是当初谈恋爱时他们常去的海边的一个小饭馆。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丈夫在电话那头紧张地问。

她听出了他的惊讶。

没事，就是好久没去了，想那里的烤牡蛎了。她说。

后记：

从小海螺出来，他们挽着手走在海边的沙滩上，以前谈恋爱那会儿他们也是这样手牵着手在海边散步的，只是这样的日子，在结婚后就再也没有过。

海风轻轻地吹在两个人的身上，凉爽如青葱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