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十三年,他失去了她
乾隆十三年,在中国历史上发生了两件事。
一件事是清朝在对西南土司的金川战争中失利,大清颜面丢失殆尽。
另一件事是乾隆的皇后,孝贤皇后去世了。
第一件事,虽说打仗输了,可是将领们还是不太担心自己前程的,毕竟他们觉得,皇上本性宽和,一定不会重罚,多加悔罪,下次再立功也就好了。
可从这一年开始,原本“以宽待人”的乾隆,性情大变,对于战败的将领,他一律严惩,主帅们都被赐自裁。乾隆自此开始展现出他苛刻的一面。令后人诟病的“文字狱”也是在那之后兴起的。
原因何在?这个和第二件事有关。
我们先来看看乾隆十三年以前的乾隆皇帝。
说起来,乾隆或许是中国古代最值得羡慕的皇帝。作为一个富N代,他接手的是一个历经康熙,雍正两朝励精图治的大好河山。而且他登基也很顺利,还是小孩子时,爷爷康熙就很喜欢这个孙子。甚至有后人说雍正能即位,都是因为康熙想让他的儿子乾隆做皇帝。还有,和他父亲登基时已经人过中年不同,继承皇位的他正值少年,意气风发,就统治着当时世界上最为强盛的帝国。
可以说,乾隆就是信仰黄老学说搞“无为而治”,也能做一个不错的守成之君了。
而乾隆很明显就不是这种人。他要做的,是超越唐高汉祖,超越他爷爷康熙的千古明君。
上台之后的乾隆,一改雍正时期的严苛,最令朝野震动的就是赦免了他的三个叔叔的后人。
看清宫剧的人都知道,雍正还没继位时,九子夺嫡,险象环生。当时还是四阿哥的雍正为了皇位和兄弟手足相残。他上位以后,这些不服气的王公大臣自然也处处给他捣乱。性格残忍,刻薄寡恩的雍正终于爆发,下令废除老八允禩和老九允禟的宗室身份,取名为“阿其那”“塞思黑”(满语里“猪”“狗”的意思),并且株连子孙。连一母同胞的老十四也圈禁起来。他的大哥和二哥,则在他执政时期被监禁至死。清朝一代,皇位争夺战最激烈,结果最惨烈的,就是在雍正一朝。
乾隆的这些举措,让朝野内外都很佩服。要知道,以前雍正的三儿子弘时就是因为和允禩走得近,被雍正下令削爵圈禁。乾隆这是在用实际行动表明:他和他父亲不一样,他要做的是一个宽仁的君主。
从史书上看,他即位后的十三年里,宽仁之风吹遍全国。
我们知道,封建君权最恨的就是朋党之争,臣子抱团肯定要对主君不利,所以在处理朋党问题时,皇帝一般都手下不留情。乾隆初期,鄂尔泰和张廷玉两大权臣的党派斗争就是雍正朝时遗留的问题。但乾隆不仅处理手段巧妙,而且处理方式上也很仁慈,都是用计谋架空二人的权力,并不大开杀戒。
和雍正的严刑峻法比起来,许多曾经因贪腐被株连的无辜官员被一一赦免或获得减刑,对待民众上,乾隆下令免除雍正十二年以前所欠的赋税。虽然这些举措不一定利在千秋,可是真的功在当代。
上至官僚下至百姓们经过雍正十三年的严政,每天如履薄冰,战战兢兢。如今乾隆让他们觉得终于遇到了一个慈爱宽容的明主贤君。心中充满了感激。
张宏杰的《饥饿的盛世》里提到,当时江南有歌谣:“乾隆宝,增寿考;乾隆钱,万万年。”
可惜,这样的好景,只维持了十三年,这个后面再说。
我们再说说乾隆的那位孝贤皇后。
乾隆17岁时,雍正就开始给他张罗娶个妻子了。最后察哈尔总管的女儿富察氏被选中,册为嫡福晋。
关于这个富察氏,未来的孝贤皇后,《清史稿》里对她的描述并不多。但有一句:
“后恭俭,平居以通草绒花为饰,不御珠翠。”
也就是说,这个清朝最强盛时期的第一夫人,平生不爱奢侈,装饰不用珠宝,只用花草。这一点我们能够看出这位皇后是很懂事的。
《饥饿的盛世》里说,有一次乾隆外出巡狩,说起当年祖宗起兵关外,条件艰苦,用鹿毛毡毯就是比较好的装饰了,哪像现在的王公贵族们这么奢侈。皇后听了,回去就用鹿毛毡毯做了一个荷包送给乾隆,以表示自己也不忘本。乾隆很是喜欢,对那个荷包也很看重。
“岁时以鹿羔毡绒为荷包进上,仿先世关外遗制,示不忘本也。上甚重之。”(《清史稿》)
乾隆在给她的悼词里有一句:“从糟糠之末历,宾同甘而共辛。”可见两人是一起走过各种艰难险阻,又一起共享世间繁华的。但凡是有情有义的男人,对于相识于微时的发妻,都是最为珍重和爱护的。何况又是富察氏这般懂事乖巧,善解人意的女孩呢?
两人一共生育有两个儿子,两个女儿。其中皇子是皇次子永琏和皇七子永琮。永琏出生后,乾隆就召集大臣,说要立永琏为太子。可惜永琏九岁时就夭折了。等到永琮来到他们身边时,乾隆和孝贤皇后都欣喜不已,乾隆再次立密旨,执意要让他和皇后的孩子做太子。结果乾隆十二年,仅仅两岁的永琮染上天花,也去世了。
这些打击,让乾隆极度悲伤。他甚至认为孩子的死都是自己的错:清朝历代皇帝,没有一个是嫡子,均是庶出。他觉得是自己想超越祖宗,享受嫡子接班的福气,才惹怒了先祖,害得孩子受罪。此外,他还觉得“十三”是个不祥的数字,因为自己的父亲是雍正十三年去世的,今年是乾隆十二年,明年会不会也是不祥的?这会不会只是个预兆呢?
这些话,可能乾隆自己也觉得很荒唐。
因为年轻的乾隆并不迷信,他即位时就把雍正养在宫中的炼丹道士赶走了。还下令今后百姓想出家,必须由官府开出度牒,以此控制佛教的僧侣数量。并告诫各地官员不要随便上报什么“祥瑞”之类的玩意,他不信那种东西。
但面对自己与皇后的结晶一个个地离开自己,这位不迷信的开明君主,居然相信起了报应之说。可见他当时的精神状况已经不太稳定了。
孩子没了,能比父亲还伤心的,自然是母亲。失去第二个孩子的孝贤皇后,很快就生了病,毕竟生永琮时,她已经35岁,是高龄产妇了。加上幼子早夭,她的情况也不比乾隆乐观。但是她依旧不改对丈夫的支持,她深知自己不仅是个母亲,还是大清国的皇后,自己的丈夫也不是一般人,他们还有更重要的事去做。
一年前的六月,皇上下旨说要东巡泰山,已经吩咐各省准备了。虽然心爱的儿子刚刚去世,但伤心归伤心,国事还是第一的。以前皇帝出行,皇后总是随行,孝贤皇后这次也说要一起去。乾隆肯定有过犹豫,可是还是决定:皇后随行。
一国之君,有时要背负的东西,比我们普通人真的重太多了。
而这一次的东巡,皇后离开紫禁城后,就没能活着回来。
果然,在德州,孝贤皇后病逝。
乾隆十三年,他失去了她。跟着她一起走的,不仅是那些美好的爱情和回忆,也带走了他的温情。
那一年,帝国的官场,迎来了一次大地震。
首先是翰林院在皇后册书中,翻译错了一个称呼。他大怒,下令长官送刑部议罪。刑部判绞监候。乾隆嫌太轻,改为秋后处斩。又以包庇为名,连同刑部全体一起治罪。
然后他又嫌给皇后的册宝做得不精致,工部全体问罪。
接着是祭礼的桌子不干净,册谥皇后的礼仪出了小差错,光禄寺和礼部集体下狱。
此外,他还下旨让各省大小官员进京吊丧。要知道,自从康熙的原配妻子孝诚仁皇后去世有过一次直省治丧的仪式外,就再没举行过这么隆重的丧礼了。
当乾隆在看到那些进京吊丧的官员后,眉头一皱:你们的头发胡须怎么这么整齐啊?
满清有个习俗:凡遇帝后之丧,官员百天内不得剃头,以显示因悲痛顾不上修饰仪表。但是并未明文规定,以前也没认真追究。可是他也以此大做文章,说这是对死去皇后毫无哀痛之心,居然赐死一个总督,两个巡抚。还追加下旨:孝贤皇后大丧,所有人百日内不得剃发,违者立斩!并将此条列入会典。
就连自己的孩子——大阿哥和三阿哥在丧礼上显得不够悲痛,他也大发雷霆,以不守孝道为由,当众发誓绝不会立他们为储君……
仅仅一个月,高层官员说杀就杀,皇子说罚就罚。一系列的变动,都让整个国家为之一颤。
乾隆的悲伤,是无尽的,以至于看到别人不够悲伤,那也是一种罪过。我失去了挚爱这么难过的事,你凭什么过得这么好?朕还是至高无上的皇帝吗?这江山还是朕说了算吗?
在给皇后定谥号时,乾隆想起了一件事。他刚刚继位时,高佳贵妃去世,定的谥号是“慧贤皇贵妃”。当时皇后也在旁边,她问乾隆:“你给她定的是’慧贤’,等我死了,你给我定谥号叫’孝贤’可以吗?”面对爱妻的这个要求,乾隆当时是满口答应的。
而古往今来帝后的谥号,按规矩应该由大臣们议定,再交给皇上定夺。皇帝直接给已故皇后定谥号,是从来没有的事。
可是此时的乾隆,就算是破坏祖宗的规矩,也要遵守和最爱之人的约定。
至此,大清帝国在历史的前进方向,发生了些许变化。
而起因,似乎就是一个男人永远地失去了最爱的女人。
即便是在现在,领导者们的心理健康和心情好坏,虽然不能直接对一个国家产生影响,但是会对他的决策和思想产生潜移默化的作用。《纸牌屋》里,正是现任总统被爆出有心理疾病,在服用药物后,就被国会弹劾调查,才给了作为副总统的主人公以上位之机。
何况是在统治者说一不二,行政司法立法高度集中的君主专制时代,天子一怒,血流成河的事并非是不可能的。
乾隆自称“十全老人”,后人评价其是千古一帝。但是从某种角度来说,他是一个重情义的好男人,但并不适合做一个领导者。
最后,让我们看看他为孝贤皇后做的悼词里的最后四句话:
入椒房兮阒寂,批凤惟兮空垂。
春风秋月兮尽于此已,夏日冬夜兮知复何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