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一一年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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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一一年元月中旬的某个清晨。
遐龄在简易的厨房里做饭,外面的万疆坐在马扎子上拿着老虎钳子拆废旧器件,塑料归一堆,铜归一堆,铁归一堆……它们的价格不一样,整体收,分开卖,能多赚些钱。大哥万诚的电话打来,里面传出的却是老卢的声音,收拾一下,赶紧回家来。心猛地一沉,万疆忙问,咋啦。你娘要不行了,你回来给她发丧,顺便也给我发下丧。电话那边老卢的话语里带着怨气,似乎在对儿子说,我只是告诉你,你娘不行了,我也要跟着走,至于回来不回来,随你。
万疆的娘老严的脸色两个月前已经不好。因给三婶发丧,万疆兄弟几人都回了卢家庄。老卢趁着他们兄弟几个都在,说了老严的事情,建议带着她去医院看看。万疆乘坐19个小时的火车赶到家已是他三婶走后的第二天,第三天早上十点多发丧,他匆匆吃了口流水席的饭菜便要乘车再返回。兄弟几人商量,由大哥万诚带着老严去较大的医疗机构乡镇诊所看看。返程的路上,万诚告诉他,娘没事,只是肚子有点疼,大夫瘪子说吃点药就行了。你啥时走?万疆问。明天走。万诚答。
近年来,不顺心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地到来。万疆觉得这些事很会选择时间,只会欺负他这样上有老下有小的中年人。偏头痛折磨着他,吃了不少药也根治不了。每当发作的时候,头痛、畏光、畏声、恶心、呕吐,难受得要命,他只能咬着牙忍受,用毛巾包裹着滚烫变形的矿泉水瓶放在自己的颈椎处,以缓解疼痛。这个土方法是上大学的儿子山海告诉他的。
收破烂行业,越来越卷,除了外地人,底层的本地人也加入了行列。环境也越来越恶劣,前些天城市严打三轮电瓶车,陪伴自己的新、旧电瓶车被一锅端。小区里土著居民也从事收破烂,眼红他这个外乡人,以无法容忍他们屋内堆积的废旧物品散发的气味为由上告。他不得不多花一笔钱,在城市的偏远僻静地方租了一间库房。现如今车也被没收了,来回如何倒腾货物呢?
儿子、女儿虽已成人,但还都是问自己要钱的年纪,因忙于谋生疏于对他们的关心,所以一个个都是敏感的人。每当他们问自己要钱,自己还得装作洒脱,毫不在乎,不能反问钱的用途。
妻子遐龄,十八岁嫁给自己,二十多岁跟着自己在这座海滨城市谋生。一晃那么多年过去,若是有本事,谁愿意带着自己老婆从事这种体力的、肮脏的、不怎么挣钱的工作呢。
这是不是所谓的中年危机,睁开眼全是需要自己的人,而自己不仅无人可以依靠,而身体也渐渐地要倒了的感觉。四十出头的卢万疆年纪苍老得犹如六十岁。
听说了这事,遐龄忍不住抱怨,这才从老家回来多久又要回去,来回一趟路费得花上千元呢。儿子女儿寒假好不容易订到来大连的车票,又得退了。她看了看低头沉默的万疆,小声建议,要不你回去,我留在这?万疆抬头,盯着她看,一副很多话憋在心里的神色,悠悠反问,哪有婆婆走了,儿媳妇不回去的道理呢?
遐龄叹了口气,说,回去也行,你睡卧铺,我坐硬座吧。她知道万疆的身体不好,原本不晕车的人,近年来开车还行,坐车却能吐得不成样子,19个小时的火车硬座对他来说是一种折磨,而自己不晕车,可以坐硬座,来回能省下两三百块钱呢。
纠结了半天,他们狠下了心,一起乘坐卧铺回家。一个上铺,一个下铺,中间隔了一个人,但也不耽误两个人偶尔说几句话。白天时,遐龄会从上铺下来,坐在下铺上给万疆剥橘子,泡方便面。二十多年了,只要他们在一起,饭都是遐龄做的。即便是火车上的泡面,遐龄的潜意识也会去帮着泡。没有想过爱不爱,只是觉得这是她很乐意做的事情。
万疆年轻时,也曾踌躇满志,渴望考上大学将来教书育人。那年代读书晚,结婚早。现实无情地拍打他的脸,接连的考试失败让他不知道怎么面对老婆孩子。是咬着牙选择迎接残酷的生活,还是就此堕落下去,万疆选择了前者。
韩桥镇外出谋求幸福生活的人分为三类,一类是去南方,凭借出色的瓦工、木工等技术谋生;一类是去北方,凭借着力量去挖煤;最后一类是走了歪路,卖身上能卖的地方。卢家庄没有走第三条路的人,这是他们引以自豪的地方。
兜兜转转来到大连这座海滨城市是有机缘的。哪个地方都有穷人,大连亦有农村。通过人传人的方式,万疆来到这座被称为最佳旅游城市的地方。住过山洞,卖过鱼;住过锅炉房,干过一段临时工。他家里负担重,孩子多,底子弱,不能和同事们一样指望固定的工资生活,见不少外地人收破烂赚钱,也就一股脑儿加入。
那年他二十多,妻子二十多,现在两人四十出头。
两人在务工的城市每天穿得是脏兮兮的,回家穿得却是干干净净的。最初的几年,每次回家他们会特意到火车站旁的大菜市买新衣服,土特产。万疆四叔、四婶,以往很是照顾他们,每次回去他们会捎带些鱿鱼丝、鱿鱼片。这次,也不例外。
万疆夫妇在火车站下车,乘3个小时的大巴在A县城下车,坐40分钟五轮车到韩桥镇,步行40分钟,经过卢集,便看到了卢家庄。卢家庄冷冷清清的,不到年关是看不到多少年轻人的,只有老人、孩子,还有家家户户移动不了的房子。万疆爷爷的坟与其他祖先的坟躺在回去必经路的左侧,经过时,万疆停下了脚步,腰杆挺直,看了看那群坟墓,鞠躬。遐龄识趣地不催促,在广袤的土地上寻找自家的庄稼地。他们这一代人对于土地有很深的感情,即便种地所带来的收入连其中一个孩子的学费都不够,但那是他们根,是他们最后的屏障与底气。
老卢、老严按照轮住的顺序,现住在老大万诚的房子里。务工城市比万疆近的兄弟早已赶到了家。看着风尘仆仆归来的万疆,老大点了点头,咱爹守着咱娘呢,闹着让我们给治疗。医生都是咋说的?万疆问。上次带咱娘去韩桥镇找了瘪子,他给开了些止疼药,现在还是不舒服,你五侄女秋蔷年底婆家来接,我就回来准备,带咱娘又去找了瘪子,瘪子说都八十多岁的人了,让我们有个思想准备,看样子需要准备后事了。万诚说。
等死的情况,不是卢家庄老人的洒脱而是无奈。没人会埋怨你的不孝顺。老人不会,因世上没有后悔药,自己年轻时不见得比子女做得好。万疆见到了不少这种情况的长辈,他舅舅就是这样不明不白地死的。死前,去的最高等的诊所就是瘪子那里。
瘪子也姓卢,但不是卢家庄的人,而是卢楼子的人。往上追溯,大家是一个祖先。他爹是赤脚郎中,这人就子继父业做了医生。先是在卢楼子行医,发了财,就跑到韩桥镇干起了私人诊所。大家都比较熟,同根同源,所以周围村子的乡亲喜欢到韩桥镇找他看病。他像是一个判官,虽非本愿,但如果脸色不好或语气低沉,不少家庭心里便有了数,不去花那个冤枉钱。
万疆进屋,见他娘脸通红,浮肿,悲伤劲不由得上来,强忍着眼泪,上前抓着手,俺娘,这才多久没见,咋成了这个样子。说话时,扫了一眼,坐在铁床旁边已骨瘦如柴的老卢。
他是第五个孩子,男孩排行老三。若不是学习出众,万疆也得不到多少关注。因长年累月的打工,以为陪伴父母会是很长久的事情,回来的就很少。谁承想,一转眼便是和父母生离死别。人的寿命仿佛是一转身的事情。
这间屋子原本只住了老严,老卢是在另一间屋的铁床。老严病了不方便,老卢就私自将屋子的东西清空,将另一张小铁床挪到了这间拥挤的屋子。夫妻俩前些年第五个儿子结婚,他们将自己的房子让出,顺带着也将睡了几十年的大木床让了出去,两个人便彻底成了无产者,开始在卢家庄分居,你照顾这个儿子的留守孩子,我去照顾那个儿子的留守孩子。待孙子孙女不需要照顾时,他们两个又轮流在五个儿子家居住,每家几个月,上哪去找合适的大床呢?睡儿子儿媳妇的大床?那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所以老两口,就这么一直分居过。
三儿,瘪子哪能看好病,带你娘去大点的医院去看看吧。老卢对着这些年总共没见几次面的万疆道。
长途跋涉太过劳累的万疆,疑惑地反问道,大哥都说了医生说治不好,俺娘今年都八十一了,也折腾不了,不去看病兴许还能多活些天。
眼睛里期盼的光渐渐散去,老卢头又耷拉着,不说话。时不时会抬头看看旁边与他垂直铁床上的躺着的老严。
万疆问候老严。老严只是抬眼看看他,不说话。
听说万疆到了,其他兄弟也来到了大哥处。秋蔷长得很水灵,笑盈盈地拿了许多一次性杯子,给叔叔们泡茶倒水。她春节前要出嫁,小伙子是她打工认识的。因是自由恋爱,老大万诚没要那么多彩礼,当然要也要不到,长大的女儿管也管不住。他对秋蔷的态度非常差,嘟囔着,你叔叔们没喝过这些好茶叶,瞧你嘚瑟的劲,找着机会来显摆。茶叶是秋蔷的对象买来孝敬万诚的,他很反感,一直没喝,见女儿现在拿了出来,找着机会怼她。
现在老三回来了。我们五兄弟齐了。咱娘是不行了,咱们得商量一下怎么处理这件事。身为老大的万诚率先开口道。
他想要腊月二十八嫁女儿,时间比较急,总共还剩下十几天,不想在这件事上耽误时间。若老严在这段时间走了,那五闺女秋蔷还嫁不嫁人了呢。他私下问过瘪子,若是不治疗,看这劲头,再撑个把月没事,若是治疗,再一折腾,可能就真走了。男方说明年是本命年,不适宜结婚,今年若不成亲,又得两三年后再成亲的事情了。
其他兄弟猜出大哥的心思,心里多少有些不舒服,又都说不出什么,生老病死,谁能管得着呢。受儒家思想影响,卢家庄的那年代的老大,即便在兄弟中再没本事,也会在父母的事情上起着最终拍板的角色。若是走丧事流程,也会是主角。何况卢万诚六个闺女、一个儿子,南方务工也赚了不少钱,并不是一个没有实力的老大。
2.
在卢家几兄弟商量老严事情的时候,遐龄已回到村子北地的家,东西放下,便到西北角四叔四婶家,将鱿鱼丝送了过去。山海妈,我看你娘再这样下去撑不了多久了,她到底什么病啊?腰已直不起来的四婶问。我不知道,万疆去南地看望老头老太太了,我回家收拾一下住人,将鱿鱼丝给你送来。遐龄笑着答。
遐龄年轻时与老严的关系很僵。老严放任着万疆和她斗。说起婆婆老严的不好,遐龄能从清晨说到晚上,动情处,还会潸然泪下:万疆娘真是万恶,我挺着八个月的大肚子让她帮我打点面,她不仅不愿意,还到处说我娇气,把她儿子考不上师专的事赖在我头上;山海出生后,又到处埋怨我嘴馋,想吃好的;那年我们买盐的钱都没有,想问婆婆借点钱,她朝我脸上扔了一元钱。这些事,我到死都会记得。那段时间我真是熬不下去了,很多次想带着孩子一起走。
那时遐龄的家也在村子南地,与老卢老严的房子相邻。在她绝望的时候,四婶帮了她,将宅基地与遐龄的置换了一块,于是遐龄搬迁到村子北地。没有吃的,四婶也会借些吃的,喝的。四婶是四叔的续弦,是与四叔工作中认识的,识文断字,很有见识,唯一的儿子在外地工作,四叔的其他孩子不是她亲生的,嫁过来时,老大都已是大小伙子,作为后妈她尽心尽力,但总觉得隔了一层。或许在卢家庄都是孤独人,渐渐地四婶与遐龄成了特殊的“婆媳”关系。在北地安家后,遐龄的日子只剩下了苦,却没有了气。
长辈又兼着闺蜜角色的四婶对她说,你不要只看人的不好,你娘是地主家的小姐,你大伯去了台湾,杳无音信,你娘虽是二嫂相当于是长嫂,她待我们都还不错,对你们又能坏到哪里去。你娘七个孩子,有五个儿子五个儿媳妇,谁能顾得过来。你生山海没有奶水,是不是你娘抱着山海去求的百家奶。为了生存,你抛下儿子女儿跑到大连找万疆。是不是她帮你照顾孩子好几年。
这件事,遐龄记得清楚。万疆来信,一个人在大连收破烂,顾此失彼。当时卢家庄不少夫妻已经一起外出务工了。孩子是没法带去的。遐龄找到老严,希望能帮忙照看孩子。老严说,你爹不会做饭,身体毛病也多,四儿的小孩太小,他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头子没精力照看,我得在旁帮衬着。话赶话,后来争吵了起来。老严说,钱不是那么急挣的,你家已经超过四儿很多了。在父母的眼中会考虑几个孩子,这个过得怎样,那个过得怎样,尽量地想着平衡,希望都能幸福。但从子女的角度,看到的是你的偏心。因为我之前的努力过得好,所以你现在就要待我不好吗?争执的结果是遐龄不管不顾地去了大连。老严不得不和老卢分开,一人照顾一家。
你也得去看看。她是万疆娘,也就是你娘。别再提你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了。四婶看着遐龄语重心长道。山海妈,我可给你说,有些事是遗传的,你不孝顺,久了,也会将这态度传给你儿子山海,女儿秋颖的。时代都变了,咱们卢家庄的人可别再放任不管生病的老人了。
害。我才不需要他们孝顺我呢。等到给他们安顿好后,我和万疆自己攒些钱到养老院里养老。四婶,我给你说,大城市不少人都是这样打算养老的。遐龄嘴硬地说道。
山海妈,不看僧面看佛面。我是看着你和万疆一步步走到今天的。都是好孩子,互相珍惜,携手并进,不容易啊。你们再怎么诉苦,也比得过老头老妈子吧。稍微省一点也够老人体面的生活了。缺那点钱带她看病吗?去看一看,真需要花大钱治疗,咱们穷不治就不治了。万一不需要那么多呢?你心安吗?万疆以后后悔不后悔。你这样做也是为子孙后代积德啊。说到此处,坐在椅子上的四婶,掏出水烟点上,笑着劝解遐龄。
些许被说服的遐龄回到自己家收拾东西,将被子拿出来晒,电话里与秋颖、山海分享着路上的情况。院门被打开,一身俏丽衣服的秋蔷走了进来,俺三婶子,我来看你了。老大卢万金养了六个闺女,一个儿子。至于送给外面是一个闺女,还是两个闺女,遐龄是不知道的。这卢家五兄弟的口风有时很严。当初四家为了老大能养个儿子,都出了不少力。为了生儿子,老大东躲西藏,大家帮忙掩护。在遐龄刚怀上秋颖的时候,因万疆已经有了一个儿子山海,就冒名替老大做了结扎手术。
秋蔷是自由恋爱,与一位同乡的小伙私定终身。本来遐龄很喜欢这个侄女,听说了这事,气得不行。虽没读过什么书,但遐龄的宗法思想却比万疆更甚,对着万疆埋怨,老大也不管管五闺女,小女孩怎么随便地和男人私定终身呢,万一恋爱了几年,对方不要自己了咋办?
你以为还是咱们那个年代啊,都是靠相亲认识,一切听父母安排,即便咱们那年代的城里自由恋爱的也多啊。管不着的事情。不要自己了,再找一个呗,现在不讲究从一而终的思想了,活人还能被尿憋死。万疆觉得有些好笑。
这些观点让遐龄怀疑万疆的思想有问题,是不是也不想跟自己从一而终,经过观察,这个老实的男人是一心一意和她过日子。脏活,累活,如果可能的话,都是他去做。不爱吃的,不爱穿的,也没什么娱乐活动,除了每天读报纸,就是干活和睡觉。
秋蔷与对象威锋知道三叔、三婶在大连挣了些钱,跑来投靠。遐龄想着大哥大嫂不在,那么自己这个婶子就负责秋蔷的管教,不允许他们自己租房子,掩耳盗铃地忽视两人早已在南方半同居过的事实,强行分开他们。她对秋蔷说,女孩子要自爱,男人才会珍惜,你既然来投靠我,就别想着婚前有事,想奉子成婚是不可能的。威锋对秋蔷抱怨过,他们只是你的叔叔婶婶,管你却比你爹娘管得宽多了。万疆、遐龄从事的是收破烂的活,属于城市的底层,见人都是笑脸相迎。这些对于年轻的秋蔷、威锋来说,实在难以接受。两种因素相加,他们没待多久,就离开了。全程双方相处得不甚愉快。
在儿子山海、女儿秋颖恋爱后,遐龄才慢慢意识到时代可能真的变了。她见过儿子给她看高中毕业照,详细向她叙述一个女孩,以为特意给她看的女生是对象,没多久又听他说另一个女的,话题里三句得有一句是关于那人的,自己这边想应该是对象、未来的儿媳了吧。谁知没多久又传出儿子失恋被甩了,结果却是第三个女的。她不理解这都啥跟啥。儿子的一句反驳令她哑口无言,我给你看的,和你说的,都是有好感的,可是有好感,不代表我就要和她们恋爱啊。遐龄和万疆相亲,恋爱,连好感这个词都没说过,两人见面只是聊了些有的无的,然后回答媒人一句,还行。这两个字,等同于一生一世跟着他了。而如今的年轻人,都将女孩的照片给父母看了,却连恋爱的对象都不是。女儿秋颖一直听自己的话,但她身边有一个从高中就开始追求她,大学也在一起的大壮,像个狗皮膏药似的。虽口是心非地说不喜欢,但哪能瞒住自己这个妈呢。很多事,她也不想点破。
因子女的事情,她对侄女秋蔷的自由恋爱多了一份理解,见秋蔷主动找她,笑着说,秋蔷来啦。寒暄几句后,问她,南地那些人怎么商量你奶的事情。
他们决定好好照顾,不去大医院了,若是我奶走了,不准备在家族坟群旁埋,想另起新坟。现在头疼的是我爷,听到儿子们的决定,八十多岁的老头跟小孩子似的,刚刚骂了很多人,说我奶要是走了,他就陪着,宣布绝食。秋蔷说。
听到这里,遐龄的心一惊,她没想到书上的爱情现实中竟然也有。自己的这位公公,原是村干部,以前没见多照顾、多疼婆婆,现如今竟能生死与共,遐龄不由得心生敬佩。
中午的时候,她去了南地,先去看了老严。哼哼唧唧的、已不愿搭理儿子的老严,见到她出现,强挣扎着坐起,破天荒地开口笑着说,山海妈来了?
这令遐龄身后的其他儿媳忍不住打趣,咦,山海妈,你面子好大,你以前还埋怨娘不疼你这儿媳,她现都不搭理我们的就搭理你的。老严、遐龄,两个犹如前世冤家、今生争吵不断的人,听到这些,不由得尴尬起来。
你身体咋样啊?遐龄问。
等死了。但愿过了年再死,不影响大家过年。老严强笑着答,眼泪顺着满脸的老年斑流淌。
见不得这种场景,遐龄转移了视线,对着穿着军大衣靠在小铁床的老卢说,俺爹,跟你的儿子赌什么气,要是你也病倒了,谁还照顾俺娘。
山海妈,我不是赌气。你娘走了,我也不活了,从今天起,我绝食。老卢摆摆手,眼神坚定。
绝望的充满深情的话语,令人内心触动。老卢兄弟六人,他排行老二,老大去了台湾,后面还有四个弟弟,一个妹妹。50年代初娶媳妇,虽说简单,但谁愿意嫁进这样的家庭呢。老卢二十多了,还是光棍一条。而老严出身也不好,是地主家的大女儿,二十出头也没婆家。老卢去严寨子相亲,遇到了背着柴火的老严。缘分的事就是这样凑巧。相亲的对象没看上老卢,而老卢看上了这个背着柴火的姑娘。老严的父亲走得早,她不得不早早地承担家务。老卢没少主动,没皮没脸地前去帮忙干活,不管周围的闲言闲语。时间久了,老严心动了,当时的礼教也多,老卢这样的大张旗鼓帮忙,老严也不得不嫁给他。
那年的韩桥镇,人烟稀少,道路小巧。老卢牵着毛驴娶了老严。那时车马慢,一生只够爱一人。娶了媳妇的老卢干劲更足了,生产队的不少事想着办法干,但因为老严的事,职务始终升不上去。这令老严对老卢有了内疚心,生活中处处依着老卢,一听就是很多年的话。直到年纪老迈的老卢,头脑有时有点迂,老严才不听他的,开始慢慢当家作主。可惜的是轮到老严当家做主的时候,那个家随着最后一个儿子结婚也没有了。她只能当流动家的主人。这个飘忽不定的家,这么多年也只有她和老卢两个人。
走出老严屋子的时候,遐龄对着院子里的人说,要不送咱娘到大的医院看看吧。
都去过了,瘪子说了治不好。你以为就你孝顺啊。我们都想咱娘好的。老大万诚看着遐龄,道。
3.
万疆斜靠在床上,满面愁容。深夜里,熟睡的遐龄听到了万疆的哭声,忙坐起来打开了灯。
遐龄,我娘不行了。万疆说。
哦,人老了,都是这样。咱们以后也会这个路子。
说起这句的时候,遐龄想到了自己的爱情。自己是家里长女,就像老严一样,平时帮助父母照顾弟弟妹妹。她十八岁那年和卢万疆相亲,彼此都是对方的第一次相亲。那年,万疆骑着永久自行车来结亲,意味着感情永远长久。一晃,那么多年过去了。这个男人有书生气,但为了这个小家,慢慢地、一点一滴地拔掉自己身上多余的棱角,自己是看在眼里的。现如今的他才四十出头,却一身的毛病,或许这样的他在别人眼里不值钱,但在自己眼里却是无价之宝。看着哭泣的万疆,遐龄不知道如何安慰,就静静地听着他哭。
我爹也要跟着走。晚饭,无论我们怎么劝,他都不吃。当我爹下午说这赌气的话时,我第一反应是想找我娘,让我娘去收拾他。转念一想,才意识到我娘早已病倒了。万疆说。
万疆,我实在不懂你们咋想的。既然不舍得,那就带娘去大医院看看。这样以后,也不会后悔。遐龄安慰道。自己和万疆虽然不富裕,但带个老人看病还是可以的,再者说国家推行了新农合政策,也能报销些。
次日,本和妯娌们在屋外嗑着瓜子聊天的遐龄,见那卢家五兄弟围绕着老严,头耷拉着叹气,就走进去,将昨晚的想法提了出来。嘴上没说自己全出钱,这是看不起其他兄弟的举动。
其他人还未作出反应,便远远地看到山海、秋颖,从西边的路上回家来。韩桥镇有两条路线到卢家庄,这兄妹俩为了抄近道,沿着铁路线走,一人走一边的铁轨,不经卢家庄东南角的卢沟回家,能节省一半的时间。医科大学读书的山海一回到村子,便被卢家兄弟众星捧月地请进了老严屋子。老卢的第三代有些阴盛阳衰,孙子中只有山海读了大学,孙女倒是有两三个大学生。遐龄见儿子被他叔伯们围着,就拉着被冷落一旁的女儿秋颖的手问长问短。
老卢、老严见到山海进屋。老卢从床上坐了起来。而老严睁开眼睛,也挣扎着坐起来,眼神里满是笑意,她示意山海坐在她的床边。还未等老卢夫妇开口,老二开口问,山海,你看看你奶奶这病可能治好了?
随着这句话,大家的目光盯着山海。遐龄更是心提到了嗓子眼,生怕这个令自己骄傲的儿子压不住场子,说出不应该说的话。
山海学的是公卫专业,即便是从医多年的临床医生,也做不到只看就能确定的。山海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愣在那里。遐龄焦急道,你叔叔伯伯问你话呢,能不能,你倒是说啊,咋跟个哑巴似的。
是这样的。我奶的病得去大医院看看,才知晓的。山海说。
山海的话让大家陷入沉默。是啊。病不去看,怎么知道呢?村里的人怕麻烦,让他们到大城市的底层老老实实务工,做得来;去和城里的人打交道,总觉得使不上力。更何况大医院的布局错综复杂,怎么去呢?
要不就带咱娘去大医院看看吧。遐龄见儿子和自己的意见差不多,就再不管老大他们几个的脸面,补充道,生病都是宁愿治死在床上,哪有不给治疗就这样等死的。
场面一时安静下来。
早饭、午饭无论怎么劝都不再吃饭的老卢,一把鼻涕一把眼泪,顺势训斥几个儿子,你们哪家缺钱到看不起病的程度,倒是给你们娘看病去啊。她在咱卢家六十年,养育七个孩子,还帮你们照顾孩子,一天的福也没享。咱们对不起人家啊。生病了,你们带都不带她看,我就是死也不瞑目。
老大媳妇又提了一句瘪子的话,刚说了两个字,就被老卢训斥,他气呼呼地挣扎着站起来,瘪子懂个啥,他治伤风头疼的病还行,大病行吗?
别说了,你可能别说了?谁都有谁的不如意。我也活够了。老严怼道。
我就要说。他们凭什么不带你去看病?哪个孩子,咱没疼过。整天说我们偏心这个,偏心那个。若不疼,他们谁能活?我是不管了。他们不给你治,我就告他们去。老卢气道。
你告谁?你个老不死的。你告了他们,咱孙子孙女以后还咋娶媳妇,咋嫁人?你能不能别多嘴了。算我求你了。老严抽泣道。
这话让老卢冷静下来,是啊,自己养的孩子,再怎么生气,也得为他们的将来考虑啊。
场面安静下来。卢家五兄弟头低着。万疆心里很难受,说给瘪子打电话,让山海去问问,毕竟他读过医,能问到关键点。老大给瘪子打通电话,说了两句,让山海接。
俺大兄弟啥时回到家的。俺二奶的病,我上次就说了。我治不好,也没相应的仪器设备做检查。二奶今年八十一了,人老了,什么事都有。以前不也有不留七十的客人在家住,不留八十的客人吃午饭的古话吗?怕的就是随时,万一。瘪子说。
山海听完,给大家传达,瘪子说了他的诊所治疗不了,也做不了相应检查,八十多岁,人老了很正常。
你是啥意见?老大万诚问。
大爹,我觉得应该带俺奶去大医院看看,去查查到底什么问题,也花不了几个钱。真是不治之症,咱们再说,现在有新农合政策,看病的钱还能报销一部分。山海,听到老卢已绝食,补充道,俺爷都绝食了,难道要眼睁睁看着他们一起走吗?你们这也是给我们做榜样。等你们老的那天,比如大爹你到了这个时候,山蒙也这样对你,你咋整?
山海这句没大没小的玩笑话,逗笑了卢家五兄弟。
行,咱就听山海的。我的乖乖。大侄子说得我不敢不带啊。老大万诚回头对着其他四个兄弟笑道。
山海说得对。孩子都是有样学样。咱们去试试吧。老四、老五附和着。
意见在这个时候慢慢统一了。老大要忙着五闺女的婚事,万疆身子的小毛病很多也熬不了夜,老四老五的孩子都还比较小,家里事多。老卢倒是坚持跟着去大医院,被子女们拒绝了。商量的结果是,儿子一辈由老二万金出马,孙子一辈,山海懂点医,又是长孙,得跟着;山蒙是嫡长孙,是老大万诚的第七个孩子,他也得跟着。
哎呀,这个不行,他五姐出嫁,家里很多事呢。老大媳妇帮儿子拒绝。
再天大的事,他也得跟着,谁让他是嫡长孙。老二万金直接回怼嫂子。
老大媳妇气得刚想开口,忽听山海说,大娘,山蒙必须得跟着,我们去一趟大医院来回要不了几天,耽误不了我五姐的婚事。令人意想不到的情况出现,敢和老二吵架的老大媳妇却在卢山海面前没了脾气,不再说话,只是小声嘟囔着,你们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吧,你们卢家的男人做主。
老严紧紧抓着坐在她床旁山海的手,眼泪在遍布老年斑的脸上流着。
4.
送老严看病。老卢一直跟着,直到村子东口。在子孙们的一再劝阻下,才闷着头走回去。他对老严说,我每天就在村子东口等你回家,别怕,是死是活,我都陪着你的。子孙们说他说话不吉利,劝他赶紧呸呸呸。
遐龄通过联系山海,知晓看病情况。其实,老二万金有特别情况会和兄弟们联系。只是,遐龄不想听这些人的片面话。
妈,检查结果出来了,是结肠癌,需要手术治疗。我奶八十一了,医生让我们家属拿主意到底治疗还是不治疗,需要签字。他们也不保证百分百治好。
你二大爷他们几个是什么意见?
大爹问了需要多少钱,然后不说话。四叔、五叔,说听哥哥们的意见。我听二大爷与我爸通话,我爸想要治疗。二大爷问他,万一咱娘下不了手术台咋整?我爸就不知道咋办了。我二大爷此刻和山蒙推着轮椅,与奶奶一起在候诊大厅呢。
山海,妈想听听你的意见。方便的话,你问问你的老师朋友。
半个多小时后,山海回话,我问了下,他们说结肠癌的存活率很高的,至于八十多了还治疗不治疗,得结合实际,都不告诉我准确意见。
遐龄心里有了主张,她放下手中的话,吩咐秋颖做今天的午饭。走到南地老大家,见里面准备了许多婚嫁的东西。万疆在老卢旁边,陪着他爹一起在墙角蹲着。另外三个兄弟或站或坐着。
我问了山海,他老师说结肠癌不是一定死的病。遐龄走到万疆面前对他说。
万疆抬头看了看老大,俺哥,咱们就决定治疗吧,再把咱娘拉回来又能咋样,不还是躺在屋子里等死?咱娘病了,担心这个担心那个,连试试都不愿意,得多伤她的心?你要是怕咱娘死了,耽误五闺女成亲,那就让秋蔷和那小子先打证。
癌症能治愈吗?要是下不了手术台,咋办?老大沉默了会儿,说出了担心。
混蛋一个,你把你娘拉回来,她就能活?瘦弱的老卢从墙角站起来,用手指着老大。
过了许久,老大试探性地说,那咱就治疗?老四老五忙说,听大哥的。
意见再次统一后,老大拿出电话给还在医院候诊大厅等待的老二打去电话,简洁明了地说道:老二,我们决定了,治疗。花多少钱,大家一起出。咱们全力以赴治疗咱娘的病。
卢家庄东口的丁字路有棵白桦树,每天老卢吃完饭便会去那树下坐着,默默看着远方,等待老严回家。
秋蔷成亲的前一天,康复期的老严在老二、小闺女、两个孙子的陪伴下回到了卢家庄。小闺女是手术后前去照顾的,大闺女家里事情多没去。
得知归期,按捺不住的老卢顺着丁字路往南,一直走到二里地外的卢沟等着,见到了坐在副驾的老严,弓着腰问,你好了啊。
我好了。风那么大。八九十的人了,你走那么远来干啥。满头白发的老严虚弱道。
车窗外站着的老卢,眼里含泪,温顺地笑着、听着。
秋蔷的婚礼,如期到来。卢家庄充满着喜气,鞭炮噼里啪啦地响个不停。老卢拉着老严的手,被众星捧月地请到主座上坐下,看着新人,露出幸福的笑容。
大家都过了个好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