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救赎
文/草长莺飞的旧脸谱
01 毛蛋是我同学
我那次休学回家的时候，正值盛夏，这期间有一件事深深的触动了我。
毛蛋生病了，很严重很严重的病。
我们曾经一起爬过树，下过河，一起逃过学，还偷了果园的苹果。
毛蛋已经从县医院辗转多次，到过北京、上海的大医院，竟说诊断不出毛病，只是发烧，说胡话，夜夜梦魇。
我还记得那天晚上，狂风大作，电闪雷鸣，村子里的呼号声渐渐被雷声、雨声和风声掩盖。
毛蛋娘和毛蛋爹，还有毛蛋的爷爷奶奶，趴在村头的鬼槐树下，诚心的祈求神明。这一夜呼号不止。
一地的纸灰，带着火星四处翻动，那撕裂人心的哀哭声竟能穿越云层，穿越天空，穿过这磅礴的雨夜，召唤来隆隆的雷声电鸣。
我悄悄来到毛蛋家，毛蛋躺在床上呓语不停，我初见他的时候吓了一大跳。
以前高大健壮的毛蛋已经不见了，形容枯槁，面色青黑，我真的不敢相信这就是我们一起玩耍的毛蛋。
究竟是什么样的病魔让一个年轻的生命变成这种样子，究竟是什么样的折磨可以如此的泯灭人性，能让这么多的人不信医学信鬼神。
可那又怎样，医学拯救不了眼前的生命，即便佛祖、耶稣，哪怕鬼神也罢，只要能拯救生命！
那一刻，我发现生命如此的脆弱不堪，只是一刹那的功夫就能够击倒这一群生龙活虎，这一家健康圆满的人。
生命的消陨如此轻而易举，我开始对死亡抱有极大的恐慌。我想起了命运的波折多舛，所有的事情在死亡面前像风一样轻，所有美好的，不美好的都将在死亡的一刻清空。
02 接二连三的打击
我不知道当我死了之后，有谁会记得我，我来了，做过什么，我是浩瀚星空的一粟，渺小得不值一提。
毛蛋被悄悄的火化，安葬。
从此是一抔黄土，世事再与他无关。
对于中年丧子，而且还是独子的毛蛋爹娘，这是一种怎样的打击。我没有去看给毛蛋送殡的场面，白发人送黑发人，何等残忍。
屋漏偏逢连阴雨，后来毛蛋爹被公安局带走。据查毛蛋爹为了给毛蛋治病，动用了村里的资金。也有人说，毛蛋爹克扣了上面拨给村里的救济粮款。
村里人纷纷议论纷纷，都说八九不离十，出了这样的事一定不是空穴来风。
我现在明白为什么，毛蛋比我们每一个人都吃得好，长得结实，为什么他有牛奶喝而我们没有，因为他剥夺了原本属于我们的温饱。
说这些还有什么用，人已经不在。
毛蛋娘开始不敢出门，一来没心情，二来怕被人指指点点。
过了些日子，毛蛋娘受不了接二连三的打击，变得整天精神恍惚，神情萎靡，村里人经常看到毛蛋娘坐在鬼槐底下，口中念念有词，跟疯了一样。
他们说这是报应来了。
03 神的信徒
那一天，城里来了一个传教士，传的是天主教的教义。毛蛋娘真的像看到了救世主一样。
他们说，神是来拯救世人的！
于是，在痛苦中挣扎的人信了。
我不知道他们这是在寻找心灵的安慰，可以靠着耶和华的救赎让生活越来越好？还是说他们只是在换一种方式逃避，让痛苦的身体和心灵籍由片刻偷安得以解脱。
那之后，毛蛋娘成了积极推动基督教传播的先驱者。先后在村子里建立固定的聚会场所，并且笼络了一批愿意聆听主的教诲的人。日日颂歌。
“我陷在深淤泥中，没有立脚之地。我到了深水中，大水没过我的身。”
“阿门”
“求你搭救我出离淤泥，不叫我陷在其中，求你使我脱离恨我的人，使我脱离深水。”
“阿门”
“……”
我听过几次，声音整齐，像是深沉、浑厚的呐喊，激荡着我的心。
有一次我趴在门缝里，听信徒吟唱，听传教人讲述《创世纪》《出埃及记》《马太福音》等等，都是些有意思的故事。
我悄悄翻过毛蛋娘的《新约全书》，我记得有一段是这样写的：
“当孝敬父母，使你的日子在耶和华你神所赐你的地上得以长久。
不可杀人。
不可奸淫。
不可偷盗。
不可做假见证陷害人。
不可贪恋人的房屋，也不可贪恋人的妻子，仆俾，牛驴，并他一切所有。
……”
那上面划了线，我记得清楚。
04 书记回来了
后来毛蛋爹被放了回来，说是查无实证。但是村书记是铁定当不成了。
被放回来的那天，毛蛋爹形容憔悴，无精打采，人也瘦了一大圈儿。40多岁的人活脱脱成了60岁的老头。
当天一群人在毛蛋的家门口围观，七嘴八舌，说啥的都有。
有的说，这就给放出来啊，问清楚了嘛……
有的说，瞅着一家子，天理报应啊……
有的还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真是人言可畏，连亲戚朋友也都有躲得远远的，怕沾了晦气。
毛蛋爹回来的夜里，整宿都没睡。他把在外面传教的毛蛋娘领了回来，一起给毛蛋擦了擦黑白相片，重新点上了香，也不知道心里是个啥滋味。
想想一夕之间，这个家就不成样子了，20几岁的孩子没了，40几岁的女人疯了，曾经风光的村长被抓了，一桩桩一件件都没有给人喘息的机会。
第二天，毛蛋娘依然雷打不动的出去宣传教义，就像满世界的路演。毛蛋爹拦着不让去，把门都锁了，毛蛋娘是趁着不注意，偷跑出去的。
大热的夏天，人们多在睡午觉，树底下乘凉的人，有说有笑，不知道是议论什么还是笑话什么。
05 没皮没脸活着不犯法
我们是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和呼喊叫醒的。
“快去看，毛蛋爹死了！”
我们惊魂未定，出门的时候看到一群人涌向了毛蛋家。120车已经来了，就停在门口。
不一会，人已经被担架抬了出来，临时放在了院子里。
最先发现的是查电表的老张，喊了几声没人答应，就推门进来了，抬头看到毛蛋爹吊在屋梁上，人已经没气了。
毛蛋爷爷奶奶 ，闻讯跑过来，掀开盖着的白布，哭得撕心裂肺。
从人缝里，我看到毛蛋爹穿着一身新衣服，干干净净的中山装，底下露出了一双黑色的皮鞋，有些旧了但擦得很干净。
我没敢多看，看多了会做噩梦，我可不想被夜夜惊醒，噩梦缠身。
三伏天的暑气，热得人烦躁不堪，整个村里有一股说不清的气氛。蝉趴在树枝上吱吱的叫，断断续续，像拉一把破二胡。
有人说他是畏罪自杀，有人说是家毁了，没啥指望了，也有人说是没脸活下去了……反正是各有各的说法儿。
好好活着不好嘛，没皮没脸的活着也不犯法。
彼时，毛蛋娘还在外村宣扬她的救赎：“……救我出离淤泥…是我脱离深水……阿门。”
她还有什么可以救赎的呢，年轻的生命，犯错的人们，还是愚昧的人心？
·END·
作者：草长莺飞的旧脸谱，公众号【颇有微词】，不定期分享故事，产品干货。
这个世界，听过、看过、我来过，把所有人都写进我的故事里，我相信文字，它能替我保管生命中所有会流失的东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