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少年

彼时少年

与小玲在饭店碰头儿的刹那，时光仿佛穿梭回二十三年前的傍晚，夏日晚风刚刚抚去燥热，女孩眨着晶莹明亮的眼睛热情地向门外招呼道：“快进来呀……”洁白贝齿间噙着满满善解人意的微笑，融化了初入陌生环境的我那份惶恐不安。谁都不曾想到，这个相遇，是温暖的开始……

初中时学校离家七八公里，这在当时已是我到过最远的距离。那时，还未曾体会分别的滋味；那时，还不知道想念的感觉。住校、周末回家、陌生的老师与同学，人生第一次离别就这样毫无征兆地呈现在眼前。父亲朋友是学校老师，女儿与我年龄相仿，故而同住一室，对我亦颇为照顾。即便如此，那份寄人篱下的无助总是在深夜漫上心头，苦涩如药，彻夜难安。我想念夜晚妈妈安静的陪伴，想念爸爸如雷的鼾声，也想念跟在哥哥一群男孩儿身后东奔西窜的日子；可我也知道，此时，已不再童年。成长总是发生在一瞬间，“少年”与“童年”之间，没有了无忧无虑的撒欢儿，却多了心事重重的思考，就像给你一颗糖果，小时候会开心地握在手中，长大了却要考虑是否喜欢。

许多人说学习是枯燥乏味的代名词，可在我记忆之中，初中的学习生涯却充满快乐与感动，以至于现在回想起来，仍能够从纷乱思绪中，拨开旁枝错结的缠绕，找到彼时纯真的面容，或是青涩稚嫩的女孩模样，或是狡黠聪慧的调皮男生，也有倔强无畏的少年老成和强装淡定的心怀懵懂。而引领我们走过青葱岁月的那几位师者，也一起见证了一群孩子不知不觉而又漫不经心的成长。

班主任刘老师，仿若涂了防腐剂般保持数十年模样不变的语文老师，一个让大家又爱又怕的大小孩儿，一个集师德与孩子气于一体的矛盾体。他既能扯着男生一起彻夜打麻将，也会在发现他们抽烟时跳起来抽其耳光；既能和学生们钻拱一起在操场上嬉闹，也会恨铁不成钢地于课堂上对大家指手划脚。《皇帝的新装》这节课上，他一人分饰多角，在讲台搞起了舞台剧，惟妙惟肖的表演和抑扬顿挫的朗读，刷新了一群乡村少年对语文课的认识，让平凡无聊的课堂，倾刻变得生动起来。在教育战线奋斗了三十年后，刘老师因为身体原因走下讲台，抄起锅铲，成为学校餐厅的管理人员，其间还临时接替做代课老师，有学生家长不满意让一位厨房大师傅来教导自己孩子，遂向学校提出抗议。教导主任慢悠悠道：这大师傅不仅教得了你孩子，关键是他还教过你孩子的爸爸。此事在同学群中传开之后，大家都唏嘘道老刘大材小用了，免不了一番感慨。

数学张老师（男）和英语李老师（女），在教育战线上团结一致地对我们这群孩子进行孜孜不倦的教诲，经常一起探讨如何提高乡村中学的教学质量和学生们的学习水平，从而暗生情愫，既而喜结连理。客观来讲，这二人都是极其负责、相当敬业、非常优秀的教育工作者；主观来说，大家还是非常喜欢这两位老师的，除了有时会探讨秀外慧中的李老师因何选择头顶毛发稍嫌稀少的张老师外，对他二人都颇为敬重和喜爱。直到成年这后，听闻张老师对李老师是怎样的照顾，李老师又是如何地打理一家上下，我们才感觉到恰恰是在平淡如水的表相下，才蕴藏着深沉热烈的爱与责任；无关相貌美丑，无关财富地位，抛却这些外在条件的束缚与羁绊，在细水长流中涌动着细密交织的繁琐与陪伴，才是婚姻最美好的样子。

直到现在，我依然认为初中阶段是人生很重要的时期，它不同于童年时的娇憨，也不同于高中、大学时的满含焦虑，而是一个人从身体二次发育，到精神混沌初开的变化，是自我三观形成的萌芽阶段。很庆幸，我们一群孩子用自己的方式温暖彼此，感动彼此，少年的纯真烂漫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依然蓬勃灿烂。也正是这群亲密无间的伙伴，让我忘却离家的忧愁，让一颗空落落无依傍的心，充满被关爱被惦念的幸福感。

阿梅急匆匆踩着上课铃声踏入教室，满脸紧张而又促狭的笑，等到老师转身板书，她才敢在课桌下展示自家中带来的一张油饼，于是我们便拥有了一节有味道的历史课，此后每次听到陈胜吴广起义的片段，鼻尖就回绕着浓浓的葱油饼味儿，眼前浮现出一只只对它进行传递和瓜分的油腻腻的爪子。

冬至时节，按照习俗是要吃上一碗热腾腾的饺子，才能在寒冬腊月不冻手冻脚冻耳朵。中午晓峰早早到校递过一只铁饭盒，打开来看，里面竟挤满热气腾腾浑圆饱满的饺子，原来是他妈妈体贴我没在父母身边，担心学校照顾不了这层习俗，便在煮好后让他赶忙送了过来。饺子是胡萝卜鸡蛋馅儿的，以关心和善良为佐料，夹起一只，蘸上感动的泪，唇齿间便留下永生难忘的回味。

有时晚自习后，我会跟着到艳儿家中留宿，一起听歌，聊心事，谈八卦，我感叹她父亲徒手建沼气池的壮举，她羡慕我妈妈开明幽默的日常。她母亲常说我们二人有几分相似，同样的小脸小眼睛，同样的说话轻声细语，但艳儿性格比较厉害，不如我听话乖巧。其实，妈妈身边的子女，才是最本真最放松最安全的状态，当孩子收起她无拘无束的放纵，便是代沟形成的开始。

人生中第一次关于美味的体验是芳带给我的。有次寒假，在那个还没有电话的年代，我就是那么断定她在家，遂独自前往。芳见到我也很惊喜，两人分享一些趣事后，当我在心底默默发愁两个小伙伴要如何解决午饭问题时，她已经撸着袖子架锅烧油开始炫耀厨艺。后来我曾认真思考过，或许当年那顿午餐，并不一定非常美味，打动味蕾的，是她在灶火前自信满满的神情。换言之，我记忆中并非是一餐一味的欢愉，而是对芳由衷的佩服。

……

熟悉的脸庞在脑海中一一闪现

他们都老了吗

他们在哪里呀

后来，我们马不停蹄的长大，我们东南西北各奔天涯，我们在工作中头破血流的挣扎，我们在生活中咬紧牙关的坚持……偶尔我们也会在心下平静时，追忆往昔，把一段段温馨过往拿来回忆，就像从孩子手中紧攥的口袋里，抖落一件件珍宝，炫耀般告诉周围的人，这便是我的宝藏，是我重视和拥有的，最珍贵的东西。

后来，我们相遇，尽管有些人二十年未曾谋面，却毫无陌生感。大家聚在一起，带着刻意的追寻，搜索年少时共同的经历。记忆的闸门再次被打开，彼此补充，彼此撞击，嬉笑怒骂间仿若回到从前，却多了份云淡风清的莞尔。当年未曾说出口的好感，此时已变成笑谈，男生发福的啤酒肚中装载的不仅有生活艰辛奔波劳苦，也有妻儿慰籍柴米油盐的幸福；女生眼角隐约的皱纹不仅是岁月雕琢留下的痕迹，也显现出为人妻为人母的美满。我们刻意隐瞒这些年的不易和挫折，用热烈滚烫的情怀将二十年斑驳褶皱抚平，只为重绘三年共同经历的难忘时光。

还好，还好，亲爱的朋友们，无论走的多远，归来，仍是此间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