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世纪的精神病人
1
我觉得，到了需要一个理由去做什么的时候。
跟在她后面已经很久了。从“欢迎来到轨道交通”到“件件两元”，我和她先后行经同样的道路。她有目的地，我没有。
在地铁上，我看到她幸福的笑容。我恨这种笑容。
我恨这样笑着的每个人。我需要一个如此憎恨的原因。
她在前方的十字路口向右走去。她做出的选择，就是我将要做出的选择。她的步履并未慌张。如果她知道，有我这号人物在她的身后，不知道会是怎样的表情？我迫不及待看到那样的表情。
让人脸上的笑容消失，是我现在最迫切的渴望。那露齿或不露齿的笑容，那真诚或虚伪的笑容，那欣喜或苦涩的笑容，无一不让我作呕。
但是笑容并不会让人作呕，这是公认的。所以我需要一个公认的会让人作呕的原因。也许牙上附着的菜叶可以成为这个原因。
2
我想，我会被脑海中的念头逼疯。
她停下了脚步，逗弄路边的狗。那是一只泰迪犬，有着玲珑的身躯有着暗棕色卷曲的毛，有着纽扣一般的黑眼睛，有着清脆的叫声。她的笑容在侧脸绽放。
我差一点没吐出来。一只献媚的畜生，就能让她的一天乃至一世变得明媚，这对我不公平。我不能理解，为什么有的人那么容易就能达到幸福的彼岸；而我这样的渣滓除了在苦痛的此岸挣扎，还得忍受来自彼岸的嘲弄。那些人笑着朝这边喊：“快过来吧，水很浅！”他们有渡河的船，我却连用以行走的双足都没有。
她摸摸狗头，迈着轻快的步伐继续向前。那只狗看到了我，朝我小跑过来。就连畜生都比我幸福。从它的眼睛里，满满的是对我的嘲讽。我很想把这只畜生用脚踩死。我想听到它痛苦的呜咽逐渐消失，这种淡出会让我愉悦；我想看到它的血液从鲜红变暗，这种渐变能让我高潮。
但我只能想。
3
每个超级英雄都有专属主题曲。我不是超级英雄，我什么英雄都不是。但我也有专属主题曲，这主题曲迟早也会为我送葬。
从橱窗中我看到自己。一个缩在衣服中，一脸怨恨的女人。多可怜的人。
“这首歌，送给我的闺蜜——如果这之后她还愿意把我当闺蜜。”我所听过最温柔的声音这么说着。那个人站在台上，毫无预兆地说出了这句话，随后唱起了情歌。我低着头，希望在人群中消失。可是一个人怎么会凭空消失？于是我只能呆立在原地，听完那首歌，听着那个人的表白。那个人是对我表白吗？我想，应该不是吧，毕竟我们同性。
“你真大胆！”我蜷曲在那个人的臂弯，尽情享受她的爱抚。从没有人对我如此温柔，除了她。这个世上只有她爱我。她对我表白了，我答应了，我们在一起了，如此顺理成章。
我不知道为什么像我们这样的人一定要优秀。有的人负责优秀，有的人即便是活下来都要尽全力。我属于后者，她属于前者。于是我不配成为我这样的人。我不配成为我，真荒谬。
我吃过的东西比大部分人都多。这件事是我为数不多的引以为傲的事。我可以很自豪地说，知道玻璃杯口感的人，知道混凝土味道的人，除了我之外没有几个。然而最让我自豪的，就是这个世界上，我是第一个吃到她特制营养早餐的人。
她有时会摸着我身上新添的血痕，爱怜地替我涂药，甚至还会想要替我出头。我告诉她，出头这事，想想就好。她不愿意。我不知道我们做错了什么，但是现在我确实吃不到特制营养早餐了。
那只狗在我腿上蹭的时候，我又想起那晚她当着所有人的面唱给我听的歌。
4
那个女人离开了我的视线。我快步向前，却无法再重复她所走过的路。
想到失去了折磨她的机会，想到我不能听到她的惨叫，看到她的抽搐，闻到她血液的腥味，我心中的失落便凝结成固体。我只能等这固体升华的那一天。
世界果然是不公平的。带给我世界的那个人，她抑制不住的呻吟，她密布伤痕的身体，乃至她扭曲到变形毫无美感可言的五官，都被几乎每个认识她的人了解到；在她身上发生的一切都被当成谈资，嚼成了榨汁后的甘蔗；她再无秘密可言：可是想帮她做些什么的我，什么都没做。也许我不是什么都做不了，可我就是袖手旁观。
这大概是因为我这样的存在不该存在吧。这又是一件荒谬的事：一个已经存在着的，如何不应该存在？存在与否都需要理由吗？我想得到答案，我希望存在不需要理由。但是他们说，存在和所有其他事一样，非得有一个显见理由不可——就连潜在的理由都不行。
5
我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今天，不出意外的，我又失败了。但是有一件事，我一定能成功。只需要坐几分钟的电梯，走几步路，最后朝前迈出那一步，就可以了。
很简单。我不会失败的。这里马上就会有一场美丽的死亡。丑陋了一生的我，毁灭后的肉体会比完好时更美。至少从血液的颜色上看，我和他们没多大的差别，也许我的血液更鲜红更美丽。在我绽放最后的美丽之时，那些人，那些比我更该死的人，他们会躲到哪里呢？
6
在天台顶端的我，迎着风，试图流泪。风太大了，就算我流了泪，眼泪也会瞬间干涸。我的脸一如既往地干燥，搞得我也弄不清自己有没有流泪。
我迈不出那一步，我的意识不停地提醒我，迈出那一步需要无比的勇气。勇气这种东西，我很久以前就一点不剩。
如果是她，早就成功了吧。毕竟我做什么都不可能成功。失败已经占据了我的每一个基因，所以我注定要失败。
7
我为什么如此消极？
这一次我立刻就找到了原因:
现在的我，看不到足以积极的原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