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读名篇｜说友谊天长地久的，一定没遇上过插刀教！——《有麻风病的
杰克·伦敦
人在江湖飘，哪能不挨刀。
挨刀归挨刀，也得看那一刀是谁给的不是！这一刀要是打外面插入的，顶多皮外伤，不碍事；若这一刀是“由内而外”插的，那……只能请你节哀了。
《有麻风病的顾劳》是杰克·伦敦非著名短篇小说，却也让人过目难忘。染上麻风病的印第安人顾劳，因受不了被官府强制隔离，带领着一伙麻风病友，从监禁岛跑出来，一路逃啊逃，逃回到故乡考爱岛，钻进深山，躲避追兵。月夜下，麻风病人们回忆起往昔，无不动情。那时候，他们自由自在，生活安逸。自从来了白人，印第安人的好日子也到了头。白人夺他们地，杀他们人，统治压迫他们的祖先，让他们世世代代沦为奴隶，好多人还染上了麻风病。这种病杀伤力极大，毁坏神经系统、面部和肢体。得了这病，烂鼻子，烂眼睛，烂耳朵，烂手、烂脚，烂胳膊腿儿，烂全身，直至痛苦死去。凡患麻风病的人都要被强制隔离，以防传染，而一旦被强制隔离，无异于坐以待毙。顾劳这伙人恰是重度麻风病人，个个缺鼻少眼，身体畸形，奇形怪状，人兽不分。病痛已经把他们折磨得很苦了，白人的隔离政策更是要从精神上彻底摧毁他们——怎么都是死啊！顾劳生性自由不羁，不愿被关起来，更不愿没有尊严地死去，于是他怒吼一声，揭竿而起，领着这伙人亡命天涯，上山下乡“闹革命”。
官府追兵誓要抓住顾劳，声称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开出了一千美金的悬赏价。海岛上每天枪声不断，从不消停。顾劳是条好汉，又是神枪手，凭着一支来复枪，借助天险，一次次击退了敌人的进攻，打得对方稀里哗啦。官府围剿的力度越来越大，眼看弹尽粮绝穷途末路之际，顾劳派三个人下山找吃的，他们一去不返。等再回来时，后面跟着一长串追兵——一千美金的诱惑太大，他们叛变了！
顾劳苦苦坚持，死不投降。劝降的长官一伸手，让他往那边瞧——原来，他手下这三十几个麻风病人全投降了，现在只剩下顾劳一个人还在拼死抵抗了！麻风病人们经过顾劳身旁时，像一群鬼一样，不住地叹息着、咒骂着，他们诅咒不是官府，是顾劳，是他害得他们东跑西颠。现在，他们宁愿被押回禁闭岛坐着等死，也不愿再过这种颠沛流离的日子了。
天哪，一眨眼功夫，亲密战友成了阶级敌人。这画风也变得太快了吧。这一刀，插得够狠！
顾劳带领病友们激情澎湃地“闹革命”，结果呢，险些死在自己人手上。唉，真是“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啊。
人与动物的本质区别之一在于心性，动物始终如一，而人极其善变。你可以把自己当成别人，却永远别指望别人拿你当他自己。别人永远是别人，而你，永远只能是你。信任这东西，像计划经济时代的定量食品，一次吃完，下次就没了。信任也像肉包子，皮薄馅大，老远飘香，人见人爱，你要愿意给，估计没人不愿要。问题是，给了之后呢？
背叛、出卖、反水……这些字眼，听着都咯耳，连叛徒自己都不愿被这样骂。他们面对叛不叛变这道选题时，一定在心里已经找好了一万个正义凛然的理由，为自己撑腰。譬如在这个故事里，麻风病人的集体投降。他们受够了逃亡的苦，这苦，是顾劳带来的。在他们心里，顾劳这家伙才罪该万死。
顾劳大概怎么也没料到，自己一心为大家，竟会落个众叛亲离的下场吧。
背后插刀者，也称插刀教，自古以来，“人才”辈出。插刀教一出手，对方不死也得重伤。
《红楼梦》里，抄捡大观园时，探春含泪说：“（可知这样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这可是古人说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呢！”说得没错 ，贾府能呼啦啦似大厦倾，不正是荣宁二府里的那帮逆子淫孙的“功劳”嘛！还有，探春的亲妈赵姨娘，贪嗔痴重症患者，搅屎棍一样的存在，虽没有直接插刀，也胜似插刀了。探春的苦命，和她这个糊涂妈，脱不了干系。
电影《霸王别姬》的文庙批斗一场是全剧高潮之一。程蝶衣与段小楼被押跪地，两人声嘶力竭，互骂对方是牛鬼蛇神，当众揭老底，把最丑恶的一面掀开给对方看。批斗会后，人群散去，程蝶衣踉跄回家，把搁戏服的衣架一排排摆开在庭院中央，轻轻划一根洋火，烈焰熊熊，片甲不留。过去这么多年，这个镜头始终印在我脑海里，真实而鲜活。对程蝶衣来说，谁都可以侮辱他，唯有一个人不可以。在最需要保护的时刻，爱人当众插刀……心都死了，还要这戏服干嘛。
《霸王别姬》
博弈学里有个著名的“囚徒悖论”。同一件案子的两个嫌犯被关入监狱，不能互通消息。若两人都不揭发对方，则证据不足，每人各判一年；若一人揭发，另一人沉默，则揭发者立即获释，沉默者判刑十年；若互相揭发，则证据确凿，二人都判刑八年。按规则，两人都保持沉默是上上策。结果是，两嫌犯互不信任，彼此揭发，各判八年。他俩当初一起谋划作案时，应该没料到还有这出吧。
信任是一场赌博，赌注是人心。人心呢，无色无嗅无味，看不见摸不着。有时候，它像三鹿奶粉，谁也搞不清那里面到底是奶粉多一点呢，还是三聚氰胺多一点。
探春与赵姨娘的母女情、程段两人的真爱一世情、顾劳和病友的患难情，无论亲情、爱情、友情，其本质都是人与人的关系。人的起心动念变化无常，比天气预报还诡异，所以，世界上压根没有什么是能天长地久的。信任不轻易交付，一旦交付，则无怨无悔。
欧文·亚龙曾说：最好的真理，是从一个人自身生命体验中破茧而出的血淋淋的真理。在危难关头，得麻风病的顾劳把信任交给同患麻风病的三个病友，那一刻，他也把命交了出去。后来众人的背叛也没能使他屈服，反而让他越战越勇。你看，真的勇士，不怕被插刀 ！他们很清楚自己到底要什么，不会与消耗自己的人做无谓纠缠。他们落棋无悔，时刻对自己的人生负责。
那么，我们的英雄最后结局如何呢？顾劳成功逃出了敌人的包围圈，独自在深山里过活了两年。一个阴雨绵绵的日子里，被麻风病折磨得奄奄一息的顾劳，从容躺进花丛间，用没有指头的残手抱起心爱的毛瑟枪，眼望苍穹，背卧大地，溘然长逝。
鱼儿心归大海，鸟儿向往天空。生而为人，若失去自由，多活一天都是屈辱。顾劳用生命捍卫了自由和尊严，活成了大写的“人”，虽死犹生！
2017.10.2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