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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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脱俗。

想很久了，你要脱俗，仿佛是带着这个目标来这世界，也要带着这目标走的。

你很小就在想着怎么脱俗。

你十岁的企鹅签名就写着：“何时看穿滚滚红尘。”他们说你故作深沉，可不是吗？你后来再看这句话，顿觉俗不可耐，却也不耻不恼，叹口气“早慧的孩子是要夭折的”。

你读几本破书，你瞎填几首词，你稀里糊涂要把五千年历史写成口水话，你在日记里给自己起了个笔名，叫诗灵。你那时连字都会写错，字还丑，像棍子，一根根的，戳来戳去。你最成功的句子“父母白发三千丈，孝子还孝永远孝”，现在你又发笑了，对着这句子笑，不知道要笑多久。

你现在在哪里呢。你啊，坐在油乎乎的桌子前腆着软乎乎的肚子，喝着涩涩的茶水还要砸吧砸吧嘴。你要脱俗，你看你那黑牛皮大记事本，满满当当得全是字，就是没有脱俗两个字。

“脱俗？哪门子俗”领导看着你的辞职报告，脸上的纹像脑子一样转不过来，都拧巴在一起了。“老涂啊，我看你真是越老越糊涂”叹口气，小眼睛搁眼镜上面狠狠戳了你几下，像咬了你几口，你吓得别过头，再回头，领导脸上的方程组全解开了，手里的笔走得也顺溜。走了一个老而无用，尸位素餐的家伙，不亚于谈一笔好买卖。

你不敢细想，细想你就俗了，你努力想着怎么不俗地走出办公室，还拿着那份报告。你走得要像个骑士为妙，要优雅要笔直要有气节，你摆着姿势往外走，努力想挺直笨重的腰，后面噗嗤一声响，你以为是脊椎断了，其实是领导没憋住，笑了。

你去脱俗了。从公司到家三公里远，你走到一公里就后悔了。“这脱俗又不是脱衣服，你想脱就能脱？滚！”你被轰出家外。中年人的危机你一个没落下，你揪着头顶最后几根细发，想起来高中写的诗：“在朝阳初生时逃离，在夕阳西下时回家.”你却没有回家，和诗不一样。

你嘟囔着什么“歌德”什么“黑塞”诸如此类，摇摆着肚子在大街上走，又像年久失修的火车，噗嗤噗嗤地喘了起来。你心脏不好，重，脏，俗，你抖抖它，一地屑。

脱俗脱俗脱俗，你念叨了大半辈子了，你还是活成了自己最厌恶的样子。多少年没有正儿八经读过书了？你是迷路的野猪，笨拙地撞着每个方向，却始终没有走出一片竹林。

砰，你撞到了电线杆，邦硬。

哟，电线杆叫了，原来是个瘦骨嶙峋的流浪汉，脸干瘦得让你想起来骷髅，故事里的骷髅会拿着武器，这人手里揣着根棍，邦硬，戳你了，疼。

“走路你不看路，你想什么呢，你搞什么东西”

“想脱俗”

“脱俗？？？”

“读书就脱俗啦？喜欢文艺就脱俗啦？不吃猪肉就脱俗啦？爱好小众就脱俗啦？你有病，叫脱俗妄想症。”

你看他唾沫横飞，你看他激情洋溢，你看他衣服很脏不长不短，披头散发带几个卷，你看他那卧的地，摆了几本发黄的书。你知道遇到高人了，这会总能脱俗了。你想起张角捡鞋，你想起周星驰的功夫，你正运着气，想着学会了降龙十八掌，突然肚皮挨了一击，你像个戳开来的气球，泄了气，跌到现实来。“想什么呢，有没有听我说”他生气了。你定定神，茫然地点头，仿佛又回到听老板训话的日子。

“笑话，脱俗，你也配脱俗的吗？你看过柏拉图？读过尼采？你脱哪门子俗，你看看这是什么，京都大学文学硕士证书，你也有吗？你也配脱俗？”你摇摇头又点点头又摇摇头，不知道是认可他的话还是表示你没有，你不知道，你不配。

你定在那，像桩，他说得没有停，像是一个好久没找到鄙视对象的人，终于有一天发现比自己还底层的人，不禁要痛痛快快过次瘾。你看他说出了汗，白茫茫从衣服缝里升出来气。好冷的天，他竟发热了，像是吃了好多辣，过了好多瘾。

忽然，一对鹰爪将你狠狠扒开，你被外力一下拉到马路牙子上，一辆刹不住的车在流浪汉面前刹住了，但是却传来杀猪般的叫声。你看到，流浪汉往车下灵活一滚，龇牙咧嘴，和你的目光对视到，流浪汉眼里闪出一道凶光，仿佛护食的狗。

你有些发愣，而车里的人显然被这种“新型表演”打动了，“oh，my gosh，are you OK？”车主是个作态的外国女人，这时你看到鹰爪松开了，变成巨大的熊掌，“money！”流浪汉摇晃着从车底钻出来，仿佛中了几下美式居合。

终于明白发生什么的你，此刻像个傻子一样自顾自走了，经过那位京都大学硕士生的卧处，你没有扩大脚步，顺势踩了一脚那油腻不堪的破垫和堆着的几本书，赫然是几本大部头的书。

于是人生中第二十七次尝试脱俗以失败告终，你往家里走着，构思了怎么写一份新的简历，如何让自己显得经验丰富而要价合理。

后来你人生中还脱了好几次俗，最后一次是在火葬场里，你那次成了灰，大抵是脱俗成功了，看起来和脱衣也没有什么两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