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大兴安岭的冬天总是让伊春的老百姓们开开心心，要是赶在立冬那会儿，老天爷能来几场埋到窗根的大雪，那简直就要欣喜若狂了。因为在下完大雪的第二天，才蒙蒙亮，全城的老少爷们就会迫不及待带着铁锹和袋子奔到林都公馆的南大门，自发地扫起昨夜的大雪。谁要是在这当口儿落后，死赖在暖和了一整夜的被窝里不肯起来，一定会被媳妇儿拎着耳朵拽起来，甚至直接一脚踹下床。黄健就是这样的倒霉蛋，他一早就被媳妇撵出了家门。“这都几点了你还不出门，咱爸要是过会儿再看不到你，准生气，过年又被关在门外，我可不陪你丢人！”黄健踉跄着被推出了家门，衣服还敞着怀，不甘心地嘀咕着“丢人就丢人”。然而抱怨归抱怨，他揉了揉惺忪的双眼，和那刚刚快被媳妇拧掉了的耳朵，赶紧系上了胸前棉袄的扣子，然后拖拉着门口的铁锹，朝公馆那儿小跑了起来。

黄健起初跑的很急，昨夜的雪不小，今天天气还很晴，能见度很高。他担心一会儿老爹要是在林都公馆门口的人群中找不到他，今年过年这团圆饭铁定是吃不消停了。但是快到天华大桥那会儿，他远远听到了老爹家隔壁的张大爷那敞亮的嗓门，就知道老爹一定又是和张大爷一起聊着前两年去山里打猎碰上的奇遇。黄老爹和隔壁的张大爷是战友，当年在珍宝岛自卫反击战跟着黄老爷子，也就是黄大帅的父亲一起闯过老毛子的军营。黄老爹是个乡下的孤儿，也没自己的姓，在正规军里受到了老爷子不少照顾。老爷子后来退了伍，他也想跟着老爷子去闯天下。老爷子看他岁数还小，性情又太执拗，怕他走不了这路，就让他跟了自己姓，然后把他送到伊春城里的工厂里，让他以后有困难尽管到林都公馆找黄家。黄老爹性子拗，受了黄家的大恩，又觉得自己没法报答，竟然之后几十年遇到再大困难愣是一声没吭，从未踏上林都公馆的一步台阶。后来黄老爷子创立了黑龙军，一生出生入死，也打下了黑龙军的大好江山。等到了晚年，很喜欢去城西边的兴安寺祈福。每年立冬那天，一定会在中午前步行到寺院山门前叩首，然后入院烧香敬佛。于是每年冬天，他都默默去给黄老爷子上香的必经之路扫雪，甚至要求自己的几个儿子都必须参加劳动。黄健作为小儿子，有点好吃懒做，没少挨老爹的骂。像他们家这样受到黄家恩惠的人，算上整个伊春城不在少数。再加上黄老爷子德高望重，大家都争先恐后去给林都公馆扫雪。从林都公园门口的山河大道，再到朝阳街，再到沿河的三里石路，都扫的干干静静，绝不让老爷子上香的路上有半点危险。虽然后来老爷子入土为安了，黄大帅倒也继承了父亲的虔诚，每年立冬照旧去兴安寺上香。老百姓扫雪的习俗也保持了下来。这不尽管太阳才刚刚出来，这去往林都山的路上都有好多人结伴而行，而黄老爹和张大爷正是在这人群当中。

说到这俩人的奇遇，那是前两年有一次大雪封山的时候，黄老爹和张大爷寻思着去山里打点野味。虽然现在经济发达了，城市也扩张了，原来林子里的狍子、小鹿也不见了，但是如果肯往大兴安岭的深处探探路，还是有希望能碰到一两只鹿。要是打到了，扛回家烤着吃，这一冬天就算盐米不进都觉得心里舒坦。两人于是带了些干粮，仗着还不算衰老的身体，扛着猎枪一头扎进了深山。结果傍晚时追着头母鹿迷了路，被一群饿极了的野狼包围了。就在俩人坚持到半夜，想着再打死几只饿狼就交代了自己的时候，黄大帅带着亲卫队赶到救了这二人。大帅也是出来冬季围猎兴安岭，追着这狼群也好几天了，这才正好救了他俩。收拾完战场，随从把俩人带到大帅跟前，大帅认出他俩是当年在正规军跟着老爷子的部下，就带着他们回到了林都公馆，一起共进了晚餐，还派高大威猛的越野车把他俩送回了家。这让张大爷倍儿有面子，容光焕发，逢人就讲这段奇遇，连他的儿子也是沾了这个“英雄老爸”的名气，顺利搞定了一直追求不到的女人。昨晚那场大雪一定又唤起了俩人的记忆，在桥上的人群中大声地聊起当年雪夜斗狼群的豪情壮举。

黄健听到张大爷敞亮的嗓门，想着总算赶上了，就放慢了小跑的脚步，站在大桥的栏杆边喘口气。他把铁锹倚在栏杆上，然后低头看着桥下的流水发起了呆，想着今年的年夜饭总算能放开了肚子吃老妈包的酸菜猪肉馅儿饺子，肚子也饿了起来。这次一定赶快扫完回家找媳妇好好炫耀一下。俗话说“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伊春黄”，黄健正想着黄大帅和黑龙军上上下下一定要保佑伊春城全境安定，老百姓日子安稳，就听有人喊了一声，“快艇，快看，有个快艇！”黄健猛抬头一看，被太阳晃得有点睁不开眼，望江面上望去，眯到一艘快艇正在极快地从江面上掠了过来。刚刚立冬还不算太冷，江面刚有些上冻，灰蓝色的快艇飞快地碾碎沿途还没成型的薄冰。而船上甲板似乎伫立着一个有些瘦削的身影。一身黑色军装，披风在空中猎猎飞扬。

突然快艇上打出了几发信号弹，连续是三发黄色。一时间两岸和桥上的人群都沉寂了，然后爆发出一阵骚动。“三发黄色！”“黄少！是黄少回来了！”“是黄少从帝都回来了！”这种信号代表着是黄家二少爷回到了林都公馆。人群不断向快艇上的人挥着手，甚至有人一时忘记放下工具，挥动着铁锹向船上的身影打招呼。黄健才缓过劲儿，认出这船上的人真的是黄少。他一下挤开了刚刚占了他桥边位置的人，使劲儿向要从桥下经过的快艇挥动着帽子。黄少从小就跟着黑龙军走南闯北，立下了不小的功劳，对待乡亲们又极好，从不摆架子，每年立冬都会跟大家一起扫雪，完事儿还给参加劳动的乡亲们挨家挨户送上谢礼。大家私下都管大帅的大儿子叫大少爷，而非黄少。在大家心目中，这少帅的位置非二少爷莫属。然而前几年，黄少带人去新疆和东突作战时中了敌人圈套，导致黑龙军损失了不少好手。回到林都公馆后又莫名和大帅起了争执，然后当夜就只身离开伊春去了帝都，隐藏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在一家建筑设计公司工作。黄少低调生活，完全没有了往日的锋芒。从那时起，立冬扫雪再也不见少帅的身影。黑龙军的任务也频频受挫，伊春百姓的日子也似乎没有原来过得亮堂了。

黄健正胡思乱想着，快艇一眨眼就从桥下穿过，直奔西边的码头而去。旁边一个哥们激动大喊：“黄少回来了！黑龙回来了！”黄健似乎感到浑身都有了力气。黑龙军有希望了。黄健心里默默念着。他看见前面的老爹、张大爷和人群都奔着桥西跑了过去，似乎还要再看少帅一眼。他也拎起铁锹扛在肩膀上，朝桥西跑了过去。一转眼快艇马上就要到码头了，而黄少还在回身跟两岸以及桥上的观众挥手示意。突然一声巨响，震得沿岸松树上的积雪簌簌地落了下来，黄健攥着铁锹的手险些没有拿住。刚刚还在欢呼的人群突然在此寂静了，黄健扒拉开呆站在原地的人，挤到了桥西边的栏杆，只见刚刚还在江上掠过的快艇火光冲天，正在快速的沉入水中。而船上的身影也已消失在浓烟之中。黑烟滚滚，跟初冬天空抹上一笔默哀的黑色。初冬的早晨，一瞬间变得连树叶瑟瑟的声音都能听见。连树上的积雪砸到地上的声音都显得那么喧嚣。这时候黄健听见张大爷一嗓子，“还不去救少帅”，然后张大爷和老爹就扔了手里的工具，脱了外衣外套，纵身就从桥上跃入了江中，朝着码头游了过去。黄健被人推搡着，好多人纷纷跟着老爹和张大爷跳入江中，朝着出事的地方拼命游着。黄健呆滞了半天，猛一咬牙，把早上媳妇叮嘱一定不要弄丢的铁锹一把扔在地上，忙乱地脱掉外套也冲向了桥边，翻身跃向江心.黄健望着快速接近的江水，那一刻心里想的不是家中温暖的被窝和丰盛的午餐，而是一个更加坚定的信念，“黄少，请你一定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