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呼，呼呼，呼呼……静悄悄的办公室里，只有排气扇的声音。人人正襟危坐，噤若寒蝉。单调的呼呼声，无止境地轮回。无意义，一如我目前的工作。

我斜对面坐着的，是同济硕士。对面，是错入理工科的文艺男青年，毕业于知名985大学。还有从日本回国的留学生，大家散落在偌大的办公室。在最风光的时候，据说，这家公司每年都会有几次出国旅游的机会。现在，静悄悄，是每天的常态。

又一个寻常的工作日，大家都照例沉默。沉默，是我们不得不选择的应对方式。而宋总，我们的领导，他选择去做理疗。他总是在每个下午时分，悄无声息地溜出办公室，不再回来。

我从厚厚的一堆资料中抬起头来，深深吸入一口气。宋总对我们的要求是，公司没有业务的时候，大家自己学习案例，写汇报。宋总去做理疗了，我自由了，我狡黠一笑。

我登上熟悉的经济学人论坛，浏览最新一期的文章，挑了一篇相对简单的文章。开始翻译。翻译，在毕业一年之后，成了我的魂牵梦绕，我的救命稻草。尤其是，在这样一个环境下。

我沉浸在与文字痴缠的乐趣，如同一只海绵吸收着写作者的思想和词汇。忘记了时间，忘却了自我，如同一个艺术家进入心流（flow）的状态。几个小时后，我看着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文字，心满意足地张开双臂，伸个懒腰，活动活动稍微有些僵硬的肢体。

“宋……宋总，”在转头的一瞬间，我与他审视的目光撞了个满怀。宋总戴着一副金丝眼镜，温文尔雅，此刻饶有兴趣地看着我，仿佛一只逮到老鼠的猫。

我低下头，我并没做错什么。他开始训话了。他有一种拐弯抹角训人，却显得无比gentleman的能力。在他的训导下，我们这群刚毕业不久的学生，格外地听话。聪明点儿的，学会了怎么去给他留足面子，好好共事。笨拙的，要么笑而不言，要么……

“公司没有项目可以做，我每天也很认真地看案例，可是我觉得离我很遥远，学不到东西。我喜欢英语，想提升一下自己，可以么？”在他絮絮叨叨完毕之后，我仰起头来，直视他的目光，说出自己的想法。

“公司不是让你来学习的，是让你创造价值的！“他提高嗓音，眼神凌厉。平日里没人敢不给他面子，更别提在众人面前顶撞他。

“行，那我离职。今天就走。”我梗着脖子，正眼不瞧他，开始收拾东西。

“小刘，你今天就给她结清工资！”

即便没看他的脸，我也知道他此刻肯定颜面扫地，暴跳如雷。

01

—

毕业不到一年，我怒怼老板，失业了

我失业了。怒怼老板的爽感消退后，我躺在狭小出租屋的床上，悔意顿生。这是我第一份工作，干了10个月，几乎没有学到任何经验。我毕业于知名985大学的文科院系，并非英语专业。立志于从事翻译这一职业，也是经过各种衡量，结合自己的兴趣，毕业后才决定的。我向往成为一名女翻译官，身着干练的职业套装，出入各种高端会议，拿着传言中一场好几千的报酬——完美的职场女精英，妥妥的金领。然而，现实中的我，只是过了四六级，看过几部美剧，练习翻过几篇文章……尽管知道自己没两把刷子，我却还是因为对翻译的“热爱”，牛逼哄哄地炒掉了老板。

要从事口译，无异于痴人说梦。我知道，只有考进上外的高翻学院，顺利毕业，才有可能入行。英专学生能通过考试的，都凤毛麟角。而我，连流畅地读完一篇英文演讲稿，都磕磕巴巴。我该怎么找到下一份工作？怎么进入翻译这个行业？就凭这点三脚猫功夫的英语？

我开始搜索作为一个外行，能够考的翻译证书，并锁定为上海的高级口译证书，或全国翻译专业资格考试（CAIIT）。比较下来，上海的高级口译证书难度适中，并且在上海具备较高的认可度。就这么定了，先考个证再说。我立即订购了高级口译的成套教材，报了班。

拿到厚厚的教材时，我才知道自己的无知浅陋。而参加高级口译的课程，则为我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在课堂上，我见识了真正从事于一线工作的资深口译员。他们睿智的谈吐，广博的知识，对学习新事物的热情，都令我膜拜不已。同时，我也更是明白，做口译这个理想不现实。笔译，是我努力一把可以够得着的目标。几个月的培训之后，我顺利通过高级口译的笔试。同时，也毫无意外地，没有通过口试。我就是千千万万中国的英语学习者的缩影，擅长做听力、阅读理解等客观题，应试能力不差。一旦开口，就露馅儿了。连续两次口试没通过后，我决定放弃。几个月没有工作，口袋里的钱所剩无几。我必须得找份工作。

现在回想起来，备战高口的经历，给我最大的收获，并不是一张证书。通过备考，我了解到自己的真实水平，根据自己的水平确定了更加可实现的目标，也即，做笔译。

这段毕业后立志并准备从事翻译的经历，是值得反思的。而今，作为一个在翻译行业摸爬滚打近十年的老鸟，我想和刚踏入职场，有志于从事翻译的小伙伴分享几点：

不要随便怼上司或同事，即便怼人很爽。我第一份工作的辞职经历，就是一个反面案例。给上司和同事留面子，这是对人起码的尊重，即便你对自己的工作不满，那也是你当初的选择。在之后的工作中，我越来越发现，心平气和地用微笑化解问题，是一项很重要的能力。上文里所提到的我的第一家公司，在两年后倒闭。现在回想起来，宋总也是挺无辜的。他原本在一个顶尖的建筑所工作，后被同学拉去管理一家处于衰退期的公司，做自己不擅长做的事情。他一定也承受了很大的压力。只能说，每个人都不容易。在职场上，能交一个朋友，比树立一个不必要的敌人要好。

翻译是一个不断学习的历程。“我做了口译20年。前天拿到一大叠化学方面的资料，为一次专业会议做准备。我觉得很有趣，这个领域我之前还没有接触过呢。”这是在高口培训时的一位资深口译老师说过的话。我到现在依然记得这段话。无论是翻译，还是其它行业，我认为都需要持续的好奇心，对新鲜事物抱有热情。

翻译要不要考证书？这个问题，我其实没有太多的资格来回答。随着经验的积累，我越发知道要学习的东西太多，证书，可以作为入行的敲门砖，作为实力的证明。但，只是起点。

02

—

职业翻译，痛并快乐着

面试，其实就是做测试稿。翻译，翻了才知道不容易。

我浏览着一篇篇陌生的文章，有关于金融股市，化妆品，汽车构造，经济管理的……这和我之前所接触的内容完全不一样。我之前采用的训练材料，都是欧美的报纸刊物。高级口译的考试，选用的题材主要是领导人的演讲，偏政治经济。我对这些千奇百怪的行业，完全没有概念。只能硬着头皮，从都不熟的材料中，挑出两篇看起来稍微顺眼点的。

毫不意外地，我被两家翻译公司拒掉了。幸运的是，我勉强通过了另一家公司的测试。求仁得仁，我算是挤入了翻译行业，成了一名正式的职业翻译。

翻译的工作，是要考核工作量的。这家公司，有着极其严格的工作量和考勤制度。每天达到3000字的翻译量或10, 000字的校对量，才能拿到保底工资。做不到最低工作量的，连一个月3500都拿不到。当然，也有很厉害的老员工，工作量爆棚，月入过万。

一开始，我只能做首轮翻译。之后，翻译稿交给资深译员校对，并通过QA审核合格，再送到客户手上。我开心的是，以前自己做翻译练习时，是没有工资的。现在，翻完一份稿件，不仅能养活自己，还有人审校润色。我挣扎的是，客户的行业五花八门，而我对于任何一个行业都没有了解。这家公司的大客户主要来自于汽车、电信等领域，做这种类型的稿件，工作量容易达标，奖金也不菲。这些客户的稿件往往会分给老员工，他们懂得相关的术语，摸清了客户的脾气。

”我们有些资深的兼职翻译，一个小时1000字，翻出来又流畅又优美。对他们来说，翻译就和老奶奶织毛衣一样，想都不用想。“在每天的晨会上，翻译主管都会和我们分享一些鼓舞人心的故事。在公司里，也有许多资深同事，工作期间还能享受生活。每天下午4点，办公室里的资深女翻译们，便开始悠闲地喝起下午茶，聊八卦，或是翻开一本本最近流行的英文小说，享受其中；男同事们，则几个人一起，组队打游戏。此时，他们一天的工作量已经完成或是超额完成。这个时候，我和其它新入职的翻译，只能趴在座位上，眼睛盯着屏幕，冥思苦想。

作为一个菜鸟，我能接手的稿件只能是新闻稿，宣传册等不存在专业门槛的文件，以及各种杂七杂八，无法归入任何行业的稿件。这些稿件考验的是翻译的准确性和语言的流畅度。完全做这类稿件，不仅累，无法积累专业知识，而且还不容易达到工作量。我的翻译速度太慢了。看一篇英文文章，能大概懂得它的意思。但是找到合适的中文，将它翻译出来，我得绞尽脑汁，简直就像是便秘。一天3000字的翻译量，压在我的肩上，让我每天喘不过气。自然，我成了每天最后一批离开公司的人。

---

陪同口译两三事

努力，总会有回报。半年之后，我基本上掌握了工作节拍，对于各类稿件，能够比较成熟的处理。由于口语较好，我还经常得到做陪同口译的机会，其中有商务谈判、会展、陪同参观等。做陪同口译，最有趣的是能接触到各色人等，他们的人生开拓了我的视野。

我曾经参加过红酒品鉴会，陪同一对自己开酒庄的意大利夫妇，展示介绍他们的红酒。尽管我不懂红酒，也有幸品鉴到他们酒庄最好的两款酒，那浓郁的色彩和醇厚的口感，我至今记得。而他们的经历则是让我最着迷的。两人此前都在投行工作，女方是越南人，男方是意大利人。两人在退休后决定种葡萄，开酒庄，为此，女方专门去学习了葡萄种植与酿酒专业，这才有了自己的酒庄。这对步伐蹒跚，满脸褶皱的夫妇，他们拼搏的勇气令我敬佩。

我曾陪同一个印度商人去泰州会见供应商。我看到，在以制造钢材闻名的泰州小村子，中国企业家和印度商人之间的交锋。参观工厂的过程中，中方要求印度商人不能亲临其中一个生产工艺的现场，印度商人不满意，但还是遵守了。后来，厂长告诉我，这项工艺是他们摸索出来的，较传统工艺节省时间和成本，他们怕印度人看了之后回去学，之前他们的一项工艺就被偷师了。这时，我油然而生出一种爱国的热情。虽然这位印度商人算是我的客户，我可以给他提供专业的服务，但是，我也更加认识到自己首先是一个中国人。

陪同口译，我认为这对于刚入行者，或在校生，是一项很好的认识世界的窗口。但是，这个经历也让我认识到，做口译必须要做高端的，才能有稳定的饭碗。尤其是，随着英语成为通用语，翻译机器人等技术的成熟，这种机会以后只会越来越少。这就更要求从业者具备较高的语言水平，对客户专业的了解，以及成熟的人际沟通能力。

---

这段高压、高强度的工作状态，持续了两年。无数个周末，我窝在狭小的出租屋，和一篇篇文章较劲。无数个凌晨5点，我从被窝里爬起来，好让自己当天的工作能顺利完成。两年后，对于熟悉的主题，我也做到了一小时翻译1000字，译文流畅无误。当然，只是达到流畅无误的水平。对于商业性的文件来说，这已经是满足其目的了。至于成为一个翻译家，这个从职业的角度来说，不可行；从翻译公司所接到的业务的角度来说，也是不必要的。尽管我所在的那家公司，对译员和员工的剥削很厉害，大家在工作中颇有怨言，但我还是学到了不少东西。在此和大家分享：

什么样的人适合做翻译？我读的是文科，喜欢文字，喜欢语言。我认为这是驱动我选择入行做翻译的一个重要因素。翻完一篇文章，我能从中获得一定的成就感和喜悦感。另外，我还把翻译作为一项基本的谋生技能，这可能和我自己内心的恐惧有关。我希望获得一项技能，即便失业了或迁居小城市，也能赚一些小钱，不至于陷入困顿。翻译这门技能，可以帮我做到这一点。

做翻译能挣多少钱？挣不了太多，看自己的要求和努力的程度。从我自己来说，离开那家翻译公司之后，我进了一个IT外企的市场部，有余力时兼职做翻译。在我先生转行，只有我一个人工作的那几年，我每个月可以通过兼职翻译拿到3000-5000不等的外快。工作强度不小，但是我没有把它当工作，也不觉得累。我认识的一位前辈，水平很高，自己开拓市场拿单子，收入不菲。

在翻译公司工作的利弊？好处是，可以接触到各类行业，了解客户需求。工作时间可控，稿件做完了，不用上心，抛却脑后，无忧无虑。坏处是，接触到的稿件太多，如果不下决心深入研究某个行业（比方说门槛较高的经济金融），有什么做什么，很容易成为样样都懂，样样不通的万金油。

03

—

从头再来，重新出发

在与翻译打交道，与文字痴缠的十年，我获得了很多的快乐，也借着英文与写作方面的优势，进入一外企的市场部。英语，在日后将愈发成为一项通用技能。这也就意味着，翻译行业，将愈发需要高素质的人才，而不仅仅是略通英语的人才。在某宝网上，千字的翻译单价可以低到50块以下，在涉外律所，招到一个能做法律翻译的人才难于登天。

我自己也正在经历一个职业迷茫期，倦怠期。正如，每个人都会经历中年危机。不过，我依然相信，选择了一个职业，就尽力把它做到最好。选择学习一项技能，就像一个匠人一样，让它成为自己的看家本领。而在这个日新月异的时代，一个人最大的能力，是终生学习的能力。爱学习的人，运气总不会太差。

最后，和大家分享一段我个人非常喜欢的一段话。这段话，在我20岁的时候，一位老师和我说过。当时，我阅历不足，似懂非懂。现在，我希望自己每一天，都能以这样的态度生活工作，热爱一切。

Dance as if nobody was watching.

Love as if you’ve never been hurt.

Work as if you didn’t need mone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