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老之计
1
雨,走走停停,停停走走,终于在近黄昏时候停住了脚步。酷热的肆虐,仿佛被淅淅沥沥的雨击退了,当我站在小区里,等待即将放学、被儿媳妇接回来的小孙女时,凉风透过我单薄的夏衣,穿过肌肤,刺透骨髓,直冷到心底。
这几天,我一直在给儿媳妇的小生意帮忙。浑身的疲惫感提醒我已不再年轻。对于体力活,我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晚上,浑身像散了架似的瘫倒在床上,闭眼就睡。可接连几夜都梦到和母亲唠嗑。难道远在乡下的母亲有事要和我说,或者是去世的父亲在提醒我莫忘娘亲?
母亲和父亲共同养育了三个儿子、三个女儿。大姐在乡下务农,小妹在乡下教书,三个哥哥在不同的城市上班,我在县城做生意。父亲去世后的这十几年,兄弟姐妹六个争着抢着让母亲到自己家养老,可母亲仅在寒冬时去城里儿子家住上两个月。过了年开春,她就坚持一个人回乡下住。如今,已经八十多岁的人了,再这样住在乡下,着实让儿女们放心不下,日夜挂念。
一阵凉风袭来,我看看地面上大小不等的水坑,望望天空里灰白脸色的面孔,不知道这雨是否还要继续行走。回到家里,我看到茶几上手机有未读信息。点开一看,是三哥发来的,“关于咱娘的养老问题,我们三兄弟有商量。虽然咱们都想让她住自己家中,用咱娘的话说,那是不可能的。后来决定,咱们六家每年轮流接过去住两个月。咱娘仍然不同意。”
看完信息,我的心里一阵阵刺痛。那感觉就如同我的小孙女摔倒了,我伸手去拉她,她却想自己站起来。那擦破皮的膝盖渗出的血,染红了我的眼。一个耄耋老人,一味地这样孤独地生活着,在漫漫长夜里如何挨到天亮?她任性的那颗心里,到底藏着多少未说出口的真实情感?平时,每次和她通电话,我都能从她响亮的声音中看到她那像菊花瓣布满皱纹的脸上兴奋的表情。每次回到她身边,那短暂的团聚时刻,我都能感觉到她热情洋溢,心情舒畅的精神状态。彼此体贴的问候,客气惜别的场面,一次次定格在了我的记忆深处。这些年来,摸爬滚打的生活,辛苦奔波的忙碌,常常使我无暇顾及她放下电话之后的表情,儿女离开之后她的心情。如今,我已经从汹涌的商海上岸,回归家庭主妇的本来面目。去认真地倾听她内心深处最本真的声音,我责无旁贷。
这时,儿媳妇领着小孙女回来了。
“你照看着孩子。我现在去街上坐公交车回老家。明天再回来。”
小孙女听完我的话,“哇”的一声哭了,她跑过来抱住我的腿,“不让奶奶走,不让奶奶走。”顿时,小娃娃诠释的儿女情长深深地刺痛了我的心。
“孩子别哭。你妈妈在家呢。我回老家和我妈妈说说话。明天就回来,好吗?”
“这么晚了,我开车送你吧。”儿媳妇说道。
“不用了。如果我坐不上车,我再回来。”
2
灯光照亮了城市的天空。城里拥堵的路,挤着忙于生计的人。来匆匆,去匆匆,急急忙忙回家中。我拿着一把雨伞,站在公交停车牌处。朝着公交车出现的方向,望眼欲穿。在焦急的等待中,已经过去五辆了,还会不会有,我说不准,但我分明决定,如果再等不到车,我就坐出租车回去。总之,今晚一定得回去。回去躺在母亲身边,和她说说悄悄话,听听她那颗寂寞的心跳,找回儿时的感觉,重温母女情怀。
终于,我如愿以偿地坐上了回老家的公交车。
“三哥,我刚坐上公交车。今晚住家里,和咱娘说说话。”
“好!尽量顺她的意思。孝就是顺嘛。”
车窗外渐渐昏暗起来。路过村庄时,透过万家灯火的窗口,我仿佛看到,围坐在一起吃饭的一家人。他们又说又笑,或者还有孩子哭闹,电视画面闪跳,床上老人哼唱。他们有可能不富裕,但至少他们不孤独。而我的老母亲呢,一个人在诺大的院子里形单影只,一个人在安静的房间里听时钟嘀嗒。她能和谁说说话呢?
公交车在这条让雨水弄得满处是车辙和水坑的柏油路上一摇三摆地艰难前行。正当我凝神沉思时,售票员提醒我到了,我才慢慢地下车。
无数次踏上这条乡间小路,无数次的激动雀跃。我迫不及待地向前走,顾不得脚下的泥泞和水坑。当走到家门口的十字路口时,一个熟悉的身影双手后扣,身体前倾,步履蹒跚,在我前方走过。
“娘!”
“谁呀?喊我吗?谁会喊我呢?”她停下脚步,东张西望,自言自语。她不确定是否真有人在喊她。这个时间段,她的儿女,谁会回来呢?
“娘,是我。二妮。”听到母亲那样说,泪水瞬间模糊了我的双眼。
“哟,二妮。你咋这时回来了?那小孙女呢?”
“娘,我回来和您说说话。白天回不来。小孙女有她妈妈照看着。”
多年来,母亲有晚饭后散步的习惯。她勤劳的一生,为她留下了坚实的身板,使她能够坦然地走进自己的暮年。
“娘,雨后风寒路滑,还是不出来的好。”我陪母亲继续向前走。
“没事。经常这样就习惯了。你二婶和我一样年纪,早就不能自理了。她得双手扶着椅子,一挪一走,一走一挪。腰也直不起来。更别说干点农活了。”母亲一边走一边说。看得出,她很享受此时此刻的感觉。“狗孬他娘,你知道吧。连狗孬他爸也不认识了。她说,这个白头发老头也不知道是谁,总来俺家。”
“娘,您身子骨硬朗,是我们的福气。所以,我们要想方设法让您保持下去。不让您种田。让您到城里和我们生活在一起,安享晚年。”
母亲并没有随着我的话往下说,她在回避,只说她的菜地,“唉!你不知道,那点菜地送给了别人种,我心里有多难受。就像学校里没有了自家孩子,没法去学校门口一样。我再也没去过田地了,去了也没地方站。站在别人的地边,还怕被认为想要人家的菜。我越想越难受,越想越后悔。再问别人要回菜地吧也感觉不妥。即便种了菜,让你们回来拿,谁都不稀罕,实际也就是不够(你们开车回来的)油钱。现在,田地我是不去了,只能在这家门口悠悠。”
母亲患得患失的诉说,听得我一阵心酸。我扶着她的胳膊说,“娘,咱回去吧。好天,再多走走。”
“你有点冷吧?你看这天又漂起雨点了。”
情深深,雨蒙蒙。莫非老天也动了情?
3
母亲坐在被窝里,背靠床头,双手合十,眯缝着眼。在昏黄的灯光映衬下,宛如一幅美貌绝伦的老人画像。我在床沿边坐下,窗外淅淅沥沥的雨,伴随着母亲娓娓道来的内心深处的话语,一点一滴地渗透进我的心田,使我幡然醒悟。
原来,我们平时不经意的一句话,在年迈的母亲心里,却绕了九十九道弯。原来,曾经身经百战饱经沧桑的母亲,在暮年,内心一如娃娃般脆弱,会生气,会哭闹,爱撒娇,会想要零食,虽然她平时没表现出来。原来,城里的生活习惯,就像我们要求娃娃玩耍时别弄脏衣服一样,对于耄耋之年的人来说,也很难做到,比如进出换拖鞋,吃饭要准时,出门拿好钥匙,摁电梯,刷门禁卡。
我反复地用极其温柔的话语,努力稀释她那揪心的痛。她并不看我,自顾自地说,一如窗外的雨,走走停停,停停走走。
“我也并不是说,儿女们不孝。咱家这些孩子们,包括媳妇们都可以。只是,人老了,过于的享受,受不了。轮着住,到哪家,都专心地伺候,好吃好喝地做着。这家轮完轮那家,谁不做好吃的,谁都过意不去。做了我不吃也不妥,吃了我就受不了,就会生病。人老了,粗茶淡饭,适量活动,就是老年人的宿命。城里楼上楼下也不方便。所以,我不愿去城里住,也不愿轮着住。”
“我虽说在城里,可我的楼房低。您上下也可以。就住我家就行,我一直侍奉到您老。我这么晚回来,就是让您知道我的诚意。”
“有时我想,生养这么多儿女,倒不如现在的人,只要一个好。老的时候,就指望这一个,不用商量来商量去,轮来轮去。”
“娘,不想轮,就跟着我。孩子们搬出去住了,就只有我们在一起。”
“你还年轻,还能出去挣钱。直坐家侍奉我,也不合适。你们兄弟姊妹几个,就你姐日子难过。你姐夫常年有病,二十多年了。你姐一个人撑起一个家。到现在,也没钱,也没体力挣钱,家里有病人,也离不开家。
当初,你三哥和你,都是你姐带大的。咱家孩子多,我还要去挣工分。你姐小小年纪,上到三年级就上不成学了,在家做饭看孩子。她站在凳子上把锅放灶上,添水做饭。做好后,端不动锅,就铲点湿煤把火封住。然后抱着孩子去田地里接我。
这么多年来,想起这事,你姐就伤心。家里耽误了她的学业,再加上你姐夫又不能撑家。她辛苦了一辈子,现在六十多岁了,还不想歇着,还在找活干。如今的社会,没有钱怎么行呢?你们五个都能挣钱……”
“您的意思是……”
“我其实最羡慕咱家你大伯。儿子一家在城里,闺女在邻村。八九十岁的人了,他谁也不跟,一个人在家住。那天中午他闺女吃过饭稍微休息了一会就骑车来了。家里大门开着,屋门关着。她看了看灶房还有吃剩下的面条。喊了几声没人应。推开房间门,看到他在床上睡。等了一会儿还不见他起来。闺女就喊他,再喊也不应,近前一看,已经去世了。多好的福寿啊!”
窗外的雨,哗啦啦地响起来,像是在唱,又像是在嚎。人之终老,谁又能作主呢?
“人这一辈子,钱多少是够呢?有钱没钱顺心就好,顺理就行。像狗孬他娘,已经痴呆了,给她钱她也不会花,给她好衣服,她也穿不出高兴劲儿。我又能活几天呢?”
我的泪水,伴着窗外的雨,夺眶而出。只是雨敢出声,而我却不能让母亲看见。我只是想,母亲在迟暮之年,心里念念不忘的仍是自己的哪个子女需要关照。
“娘,这样说来,您住姐姐家最合适。兄弟姐妹五个给她兑钱,让她专心侍奉您,还有姐夫。您感觉可以吗?”
母亲睁开眼睛看着我,“你说中不中?”
“中,我姐会同意的。我三哥也说了,顺着咱娘的意思。老父亲有病期间,都是您替我们承担了一切。如今,我们要用侍奉两个老人的精力来侍奉您。至于钱的事,您说多少都行。”
“唉,也不会多说。市面上一个保姆多少工资就多少钱。你们也都能承受了。手心手背都是肉。”
窗外,静悄悄。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我躺在母亲身边,听着她那有节奏的心跳,思绪万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