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山头嫁姑娘
风起时炊烟袅袅,雨歇处清波涟涟。
泥素手拨莲花杆,妆新妇偎嫁衣裳。
东山头是个远的都快忘掉的地方,也许是这个名字,或是恍惚间的沉寂,出乎意料的,我在落满尘埃的回忆里看到的,是一张笑靥如花的脸。
东山头应该是一个长得写不完的故事,但实际上,我只记得一个坡,以及坡上的屋子和坡下的屋子。
坡上的屋子前长着一株枝繁叶茂的大树,阳光穿过层层叠叠的树叶投下一束束光斑,我们光着脚丫子在树下疯打嬉闹,追逐的身影穿行在忽明忽暗的树荫下。忽闪间有束光照到我的眼睛,我睁大眼睛凑过去,恍惚看到空中有片树叶翻转飘落,泛出五颜六色的异彩。
我好奇的看着那片鲜绿的树叶渐渐蜷曲枯黄,落在我的掌心,轻轻一碰就支离破碎了,耳边呼啸着呲喇的杂音,回头的刹那,忽然寂静无声。周围的光线和声音被瞬间抽离,时间和空间急剧压缩成一张泛黄的老照片,记录下我们在光影交辉的小小年岁中出现得最多的灿烂笑颜。
屋子大开着门扉,拾阶而上,用手虚扶着门框一眼望去,面前突兀的横出一堵墙来。墙横着延伸向右,尽头处开了扇小门,和挨着门的另一道墙一起围成了一个独立的厅堂。
厅堂左边靠大门处又开了一扇门,里面横着并列摆了两张床,这是一间卧室。两张床之间隔着一条过道,我们经常在上面蹦来跳去嬉戏打闹。卧室门对面处摆了个大柜子,上面贴着许多老照片,大多是大人们年轻时装文艺的样子。我们眨巴着眼细细打量,满脸羡嫉却假装嫌弃,撇撇嘴表示不屑,挤眉弄眼的大声嘲笑。
推开那扇对着大门的小门,眼前忽然豁然开朗。明亮的阳光从天而降,照在我们脏兮兮的脸上,像是给这栋陈旧的屋子注入了鲜活的生命力。
抬头望去,可以看到一小块飘浮着白云的蓝天。
收回视线,面前突然出现了一座步步向上的石梯。粗糙的阶梯日积月累已经磨得滑滑溜溜了,下面的几阶更是浅浅的有凹下的痕迹,隐约可以看出是屁股蛋坐出的印子。
夏天我们坐在这里埋着脑袋吭哧吭哧啃着西瓜,大人们在旁边晃晃悠悠摇着蒲扇给我们扇风,全然不知我们正忙着大口咀嚼的脑袋瓜子里正寻思着调皮捣蛋的法儿。
一阵清风徐来,一派悠然自在。
楼梯与厅堂相互独立,之间仅隔着一条过道。楼梯左边是一间幽暗的厨房,幽幽冷冷的叫人生畏,更里面还有一个类似天井的露天水井。水井里冰镇着沙甜的大西瓜,井边上长着些不知名的草本植物,开着类似喇叭花的鲜艳红花,摘一朵凑到嘴边,鼓着腮帮猛嘬一口,或许能尝到甜甜涩涩的花蜜。
楼梯右边镜像的又是一间深幽幽的厨房,是二爷家的。
二爷家的露天水井设在前面,臑臑的有一股湿豆腐味。我们难得静下心来,规规矩矩的坐在这里剪漂亮的窗花。
楼梯边撑着一根方柱,上面伤痕累累,还依稀认得出歪歪扭扭刻着"健康"两个字。
健康,是对未来生活美好的憧憬,还是遥远得快风化掉的名字。
楼梯转折一道上到二楼,灰蒙蒙的视野里模模糊糊只觉得落满了灰尘。所有的东西都像蒙了层纱,似乎有个老婆婆正披着纱巾朝我微笑,我也乐呵呵跟着傻笑。恍然间发觉他们都去三楼了,便也在倏然回顾间,争前恐后的屁颠颠跟上去了。
三楼是个露天的天台。
夏夜里卷一床凉席往地上随便一铺,边上袅袅青烟点一盘蚊香。几个人疯疯闹闹折腾一番才肯满头大汗软软躺倒在席上,亮晶晶的眸子里塞满了无尽的夜空与璀璨繁星,密密麻麻的堆在眼前,仿佛触手可及,迷迷蒙蒙伸手去摸。满是惊奇的小脸充溢着不可思议的赞叹,嘴里还嘟嘟囔囔,抱怨着该死的蚊子怎么不咬旁边的鲜肉。
繁星点缀的夜空下,静静躺着我们可望不可即的小小心愿。
坡上的屋子前有一颗大树,遒劲挺拔。
坡下的屋子前有两池鱼塘,碧波荡漾。
顺着坡下来有一小一大两池鱼塘,都被姨妈家承包了。坡下的木屋在大鱼塘边上,顺着池边用木头搭起来分了三个部分:前面的厨房,中间的厅堂和后边的卧室。卧室后面还修了个猪圈,哼哼唧唧养了几头大肥猪。木屋与鱼池间砌了条水槽,连接着大小两个鱼塘,用来调节它们的水位。
小鱼塘靠坡的地方还有一片水田。大人们弯着腰在太阳底下插秧的时候,小小的我们坐在田埂下心情却十分复杂。
我还是没学会游泳,我还是摔不倒表哥!
我和表哥赤着脚踩在凉丝丝沁人心脾的紧实土路上,身后是一串湿漉漉的小脚印,我们横在路中间站定,虎视眈眈的对峙着。
他突然伸出手搭在我的肩头,吓得我身子一抖,一下子蹦出三丈远,张牙舞爪虎虎生威,在他几步走近后顺势往地上一躺,瞪大眼睛无辜的看着他。
与表哥摔跤,我就没赢过。
在这么大的鱼塘里喂鱼也别有一番风味,站在搭在岸边的木台子上往鱼塘里撒一把饲料,不消一会,本来平静无波的水面一下子便沸腾起来,泛起一片潋滟的水光。
扑通一声,我栽到水里沉沉浮浮,紧紧抱着倒扣的水桶,眼巴巴看着表哥远远的在水里畅快的游来游去。稍不注意,怀里的水桶一下子翻过身挣脱开来,独自晃晃荡荡飘向自由的远方,丢下我一个人在水面翻腾沉浮,呼喊求救。
阳光在溅起的水花中折射出炫目的色彩,继而渐渐变浅。
我猛地从水里冒出头来,咳着嗓子呛出几口水,惊慌失措的左右张望,发现天已经暗下来了。其他的人都神色自若,似乎根本没有看到我的窘迫,姨妈正站在岸边招呼我们快上来洗汗,准备吃饭。
洗汗也就是洗澡,澡堂是露天的,在猪圈旁边。
拎一桶兑好的温水,先用毛巾浑身擦一遍,再提起半桶水从头到脚一股脑浇下来,简直畅快淋漓。抹一把发迹处流到脸上的水,光着膀子出来时,脚便不自主伸进潺潺流淌着清水的水槽里,享受水流滑过脚底的美妙感觉。
冲完澡出来,身上淡淡的有股猪粪味,闻的久了,也就闻不到了。浑身散发着猪粪与谷糠浅浅的臭味,忙不迭的在姨妈的招呼下吃饭去了。
一张小木桌摆在岸边,大人们悠哉悠哉聊着家长里短,我们默不作声的抢着龙虾。我们辣的满头大汗,伸长舌头哈气,还不愿放手,囧囧有神的样子,在大人的嘲笑声里渐渐凝固,沉淀在昏黄的晚霞里。
但似乎这所有的一切,我的回忆里都缺少一个女孩,我即将出嫁的表姐,雯雯姐姐。
或许关于童年的记忆,所有的东西除了玩就是吃,至于其他的,都已经在不经意间隐匿在时间的尘埃里。
关于东山头的记忆,清晰的有雯雯姐姐出现的,大概就是那一次采莲了。当时的我们不装文艺,顾不得莲花的娇丽,只是滴着涎的吃货,一心想着白嫩嫩的莲子。
我们几个胳臂腿上都严严实实缠裹着旧衣服上撕下的布条,在大热的太阳底下,包的像几个蒸熟的粽子。
连忙一个个下饺子般蹦到干涸的藕塘里,深一脚浅一脚的在淤泥中艰难的跋涉。亭亭净植的莲叶高高悬在头顶,挡住了火辣辣的阳光,在弥漫着臭泥巴味道的空气中送来了清清凉凉的关怀。
粉色嫩白的莲花在这些层层叠叠的莲叶中忽隐忽现,饱满肥嫩的莲蓬也鬼头鬼脑的藏在这些密集的荷叶中,难以分辨。
雯雯姐姐一边牵着我,一边熟练的用沾着泥巴的小手拨下长满尖刺的莲花杆,发现上面沉甸甸挂着一个硕大的莲蓬,立马喜滋滋的折断杆茎,把莲蓬摘下来从杆茎中穿过,顺手交到我手里。我眉开眼笑的接到战利品,迫不及待剥了一颗白胖胖的莲子,丢进嘴里嘎嘣脆嚼烂,很快又在众人隐含期待的嘲笑下苦着脸呸呸呸......
万万没有想到,里面还有一颗苦心。
虽然关于表姐的故事还有很多,但只有在东山头才是最欢快的时候。
这之后,再没去过东山头。
年龄大了,我们之间的那种亲密无间的感情却慢慢淡了,见了面寒暄几句,聊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便无话可说了。
我似乎天生就不会融洽身边人的关系,所有的人都与我不冷不热,而我似乎并不反感,或许深切的情感只有深埋在心里,才能发酵的更为深切。
现在的我很难用这副高过姐姐的躯壳腆着脸跟她撒欢讨喜。在这个必须多愁善感的日子里,我谨以此文,表达我淡淡的忧伤和绵绵的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