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缸
入冬的时候我买了一个鱼缸,方方正正那种。
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只是因为回家路上经过了一家即将关张的水族店。店主把大大小小的玻璃缸和花花绿绿的鱼食都摆在了门口,贴了一张白底黑字的“甩”。我从地铁站出来,买了一个在油桶上烤得香喷喷、据说有毒的烤红薯。捧在手里,小心翼翼地解开红薯的外皮。
水族店就在红薯摊旁边,我每天都路过。
我捧着烤红薯站在水族店前,一边嚼一边看着那个“甩”字。越看越别扭。我觉得很多时候中文就这么奇怪。当一排字连成一句话的时候,它看上去特别匀称、流畅,你明白它的意思。可当你使劲儿盯着其中某一个字的时候,它就变得扭曲了,你就不认识它了。水族店的老板大概是个蛮潇洒的人,不然他也不会把“甩”的最后一笔“竖弯钩儿”拖得这么长,好像要飞到天上去。这“竖弯钩儿”令我浮想联翩——在我和”甩“对视的10分钟里,我从“元”、“无”、“见”想到了“党”、“电”、“鬼”,继而又联想出了水箭龟、龟仙人和忍者神龟。最后看得我浑身别扭,好像我从来不曾认识过眼前这个字。
“小伙子,买不买啊?看半天了你。” 老板终于忍不住问话了,他从店里探出半个身子。我也终于吃完了最后一口烤红薯,认认真真地把装红薯的白色劣质塑料袋系好,又用袖子摸了摸嘴上的渣儿。
“买,要个鱼缸。”
回到家以后我把写字台上摞着的书和字典统统收回了书柜,腾出了好大一片空地。把桌子上的纸屑和橡皮屑都清理干净,又拿消毒纸巾擦了一遍桌子。然后,把鱼缸不偏不倚地摆在了写字台上。
我的墙壁是白色的,写字台是白色的。早晨阳光照到鱼缸上,特别好看。
摆了七天之后,我觉得我该里面往里面倒点儿水。
我接了一缸自来水。但好像因为水龙头开得太猛,所以冲出了一些渣滓。在鱼缸里显得很扎眼。
这当然难不倒我。我把自来水烧开,晾成凉白开,又用细纱布过滤了水碱,才最后倒进了浴缸里。
这下清净了。我的写字台是白色的,水是透明的。早晨阳光透过玻璃照到鱼缸里,特别好看。
又过去了11天。我没换过水。水上漂了一层脏兮兮的灰尘,或者是毛絮。那家号称关张大甩卖的水族店还在硬撑着。不过大概是前两天的那场雨把“甩”字招牌给淋湿了,老板又换上了一张新的。还是同一个字,但这次用了印挂历的那种铜版纸,最后那笔“竖弯钩儿”更加剑拔弩张,要飞到宇宙去了。我又从他家采购了一些东西,老板还因为我是回头客还把零头儿给抹了。
把鱼缸里的水倒掉,然后铺上三厘米厚的水草泥。先放沉木,再用长镊子把泡过高锰酸钾水的水草从小到大依次种上。然后再按照水族店老板的嘱咐轻轻放水、加硝化细菌、安置加热棒、 二氧化碳瓶。老板说如果我早来几天,他可以卖给我更多装备。
不过我不需要更多的装备了,这样看上去挺好。
泥土使水浑浊。这一缸水从喧闹到宁静需要很长的时间。
不过没关系啊,我可以慢慢等。
七天之后我路过水族店的时候,老板正裹着一件羽绒马甲在外面儿抽烟。他叫住我说:“诶小伙子,你的那个鱼缸怎么样了?长绿藻了吧!”
我并不知道绿藻是什么,不过沉木上确实盖上了一层绿蒙蒙的东西。“你等着,我给你拿点儿东西。” 然后他转身进了水族店。
我刚要掏钱再买一颗烤红薯,他就拎着两个塑料袋从水族店钻了出来。一个里面放着几只小鱼小虾,另一个里面放着已经用过的过滤泵和一包鱼饲料。他把所有活物的名字一一告诉我,可我一个都没记住。老板没收我的钱,说,再过两天就到月底了,这店就彻底关门了。
我左手一个塑料袋,右手一个塑料袋。我没手再买烤红薯了。
回家后我把这些小生物一股脑都倒进了我的鱼缸。很快鱼缸就又清澈了。
小虾比小鱼更讨喜。因为他们的螯足和口器精致而生动。
我的写字台是白色的,水是透明的,水草是嫩绿的,小虾是活泼的。早晨阳光照到鱼缸里,特别好看。
14天后,我去安徽出差。临出发前和邻居大妈打了个招呼,跟她讲如果这几天全楼供暖试水,就帮我关照一下。
5天后我出差回来,鱼缸的活物都死光了。我家的电闸被拉了,鱼缸断电了。我问邻居大妈出了什么事,大妈说她帮我拉了电闸,这样可以省好多电。
我把沉木拿出来扔进垃圾桶,剩下的都倒在了马桶里。按下冲水按钮。腐烂的水草和腥臭的鱼虾在马桶的漩涡里又活了起来。不真实,像“甩”字冲上云霄的最后一笔一样,飘渺而不真实。
感谢抽水马桶的发明和普及,我并不用冲着马桶伤怀太久,里面的一切便消失不见了。
我又把空鱼缸塞到了床底下。写字台上很快又被书、字典、和笔记本占领。
我和朋友吃烤串喝酒的时候,我举着一串烤大虾给他们讲起我的鱼缸。其中一个朋友举着一串烤小鱼腾地站起来,指着我的鼻子说我在胡扯,断电5天鱼根本死不了,他养过一只活了8年的小金鱼。
我咬了一口大虾,用舌头把虾皮和虾肉剥离开,然后把虾皮往地上一唾。
什么胡扯不胡扯的。这是个故事而已,哪有什么科学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