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壳小岛‖文海...猪娃传

猪娃传30 神技

2020-04-14  本文已影响0人  冲浪小鱼儿

1

第二天一早,约摸着五点多钟,我便如一台精准的上了发条的机械一样,匆匆起了床,草草洗漱完毕,踏上车子直奔学校而去。

此时,正值隆冬天气,乡间小道两侧枯黄倒伏的衰草上结了一层又一层的白霜,稍稍呼一口气,那气儿便瞬间凝结成了白雾,悬停在空中,一动不动,好像时间静止了一般……

我虽然大棉袄、二棉裤地裹得臃肿如狗熊,然而这严寒是铺天盖地而来,压根儿无处可躲,我简直就像掉在冰窟里的鱼儿一般,从上到下冻得邦邦硬,只一撞,全身就会化作粉末碎裂开去。

身上着了棉衣,境况毕竟好些,脸皮也厚,尚能抵御一番,最难过的是那一双手,虽是戴了手套,效用却聊胜于无,如鸡肋。

这手套,是娘用花布裹了棉絮做成的,厚度很是不好拿捏,既不能过薄,否则,太冻手;也不能太厚,不然,握不住车把,易摔跟头。特别是手套用久了以后,握把的那里,棉絮被磨得跑偏,只剩下一层单薄的布,寒气儿多是从那里长驱直入,钻心地凉。

所以,即便戴了手套,我的那一双手依旧被冻得通红,膨胀得好似肥肿的泡椒猪蹄,起初痛得很,刺骨一样,然而只能捱着,用不了一会儿,那手便被冻麻木了,僵硬得毫无知觉,仿佛这手完全脱离了身体而独立存在了。

不知不觉间,眼前隐隐约约见了赵村,这是跟溜儿大爷的本家,我边骑车边想,跟溜儿大爷今天到底会不会去我家呢……

我觉得他肯定会来的,那么些猪,都是真金白银换来的,自然会谨记在心,然而他绝不会来这样早的。

从前车马慢,村里的日子是最有悠长滋味的,你看,这么早的时候,也唯有我们这帮学生偶尔出现在田野的小道里,其余——天地之间便只是广袤平坦、一望无际的麦田。

似这种冬闲时节,农人们九点之前起床,便算是很早了,以此类推,跟溜儿大爷即便来我家的话,怎么也得十点以后了。我盘算着。

我是非常期待和喜欢看跟溜儿大爷杀猪的,虽然爹爹也做过杀猪匠,但那是很遥远的事情,当时我还小,并不曾记事儿。

之前,我虽然也和爹爹剥过一头小猪,但终究是跌死的,随意我们如何摆弄,也不会发出一丝丝挣扎和呼喊,总归少了些兴致,因此,别看我对杀猪行当了如指掌,却也多是听我爹爹讲述得来,并不曾见到那种血脉贲张的宰杀活猪的场面。

一想到能够亲眼所见,周身的血液便快速而急躁地来回涌动,身子也随之变得暖和起来,我满心希望着——跟溜儿大爷千万要等着我,一定要等着我,时间拖得久些,再久些,最好是在我中午放学的时候进行宰杀,这样我便可以实实在在、真真切切、痛痛快快地过把瘾。

由于心里有了期待,整个上午,我都好似打了鸡血一样,一直处于非常亢奋的状态,度日如年般,艰难地捱到中午放学。

下课铃一响,我便如一枝离弦的箭一样,“嗖”一下飞出教室,急忙寻到车棚,匆匆踏了车子,一溜烟儿地在田间小道上飞奔……

2

也真是巧极了,当我回到家的时候,跟溜儿大爷正在和另外一个人将绑住四蹄的肥猪抬到小土车上,看那架势,正是在准备白刀子进啊,红刀子出。

那另外的一个人,我从未见过,黑黑瘦瘦,五短身材,很是平常无奇,但一双眼睛透着慑人的精光,便知到他也是行家里手,不用说,这是来给跟溜儿大爷帮忙的。

那肥猪被抬到小土车上,自然是要死命挣扎一番的,奈何被捆住了四条腿儿,只能如鱼一样来回打挺,嘴里止不住地嘟嘟囔囔,好似泼妇骂街一般,一忽儿,声音高昂而凄厉,肚皮鼓起好大一块儿,仿佛在哭诉着万恶的人类为何要荼毒无辜生灵;一忽儿,声音低沉而哀怨,肚皮变瘪了,仿佛骂累了,泄气了,乞求着杀猪匠行行好,放过自己一般……

两人并不急着动手,而是放任那肥猪挣扎和叫喊,过了一会儿,那猪见挣脱不开,便认命似的安静下来,只剩呼呼地喘着粗气儿,嘴角流着长长的黏涎,一直垂到地上。

跟溜儿大爷走到墙角边,随意挑了一把锄头,慢悠悠地拎了过来。

那小黑汉子见状忙靠了小土车,一脚作撑,另一脚麻溜儿地抬起,稳稳踏住车板,两只手如铁钳一般死劲往上撕起猪耳朵,然后抬头看向跟溜儿大爷。

那猪被弄得痛极,使劲全身力气,“嗷吼”一声悲嘶,好似劈天裂地一般,充斥在整个院落,久久不绝于耳……

我正纳闷着他们要做什么的时候,说时迟,那时快,跟溜儿大爷立定在车前,双手握着锄柄,“忽”地一下抡圆了举过头顶,那原先半睁半合的眯缝眼中突然射出两道骇人的精光,“嘿呀”一声喊,身子猛地往下一沉,那锄头便携了泰山压顶之力,电光火石间往猪身上狠命招呼过去。

我赶紧闭上眼不敢去看,可是跟溜儿大爷动作实在太快,根本来不及,小心儿好像刚刚跑完百米冲刺一般突突乱跳,想道,这一锄头下去,幸亏不是人,要不……

可是,事实与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样,那锄头砸到猪身上以后,只是发出了极为沉重的“嘭”的一声闷响,然后迅速飞弹起来小半米,便有气无力地落下,呆在那里,一动不动了。

再看那头肥猪,不仅浑身上下完好无损,而且从头至尾没有一个血点,安详地闭着眼睛,好似躺在车板上睡熟了一般,只是身子变得酥软下来,没有了之前的倔强和坚挺。

原本,我还很是瞧跟溜儿大爷不起,以为他这样一个瘦到皮包骨头的赖汉子,怎么能够将肥硕有力的生猪收拾利索呢?闹不好,让肥猪一脚就给蹬飞了。要说杀猪,还得是我爹这样的山一样的壮汉,才能镇得住场子,他,哼……

可是,在这铁板钉钉的事实面前,我不得不认真反思,单说那锄头的落点,就足以完全颠覆我之前的那一番臆想。

那锄头不偏不倚地落在猪脖子稍微往后,且靠近前膀子的地方,那个落点真是恰到好处,若是稍微往前一分,猪头便会被砸个稀巴烂,做不成上好的卤猪头;若是稍微往后一点,非但不能致命,那猪也会因为吃痛而从车板上翻滚下来,搞不好还要受二次甚至三次罪,杀猪匠也会因此乱了阵脚,麻烦不说,更会贻笑大方,授人以柄,那年代,名声,可比命更重要!

角度能够拿捏得如此精准,那么,跟溜儿大爷确是个中高手无疑了。

我想,他的杀猪技法真正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完全可以称之为一门精妙无比的游走的艺术,非是仅仅拥有一番蛮力就能做到的,他那行云流水、不落窠臼的动作,完美诠释了什么是真正的稳准狠,就好比那最高明的剑客一样,轻易不出手,若出手,必定是一击致命,完全不给对手任何反击的机会。

爹爹站在一旁,脚下就是杀猪的刀子和挂肉的钩子,却只是冷冷地抽烟,并不上去帮忙,甚至只看了一小会儿,就无趣地翻身回屋去了。

我本以为他会露一手的,可不曾想到会是这种结果,又转而想到,是啊,身为一个杀猪匠,他杀的猪比我见过的还多,这场面又何足为奇,只是如平常吃饭喝水一般。而另外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我猜,是爹爹技高一筹,压根儿看不上跟溜儿大爷的手法,实事求是地讲,若论杀猪手法,跟溜儿大爷虽然也属于顶尖水平,可跟爹爹比,却是甘拜下风的。

我说这番话是有事实根据的。通常,他们两个配合着杀猪,爹爹专门负责杀猪砍肉,而跟溜儿大爷则一心捯饬下水。

猪多的时候,一个人忙不过来,跟溜儿大爷也下手,可是活儿,远远比不上我爹。特别是猪皮价格高的时候,屠户往往是剥猪皮来卖的,我爹完好地剥下两张猪皮,跟溜儿大爷一张还剥不完,更不用说其它诸如开膛破肚、剔骨砍肉之类的活计,爹爹如果讲自己的手艺在镇上排第二,那绝对没有人敢排第一。

尺有所长,寸有所短,若是论起捯饬下水,卤肉煮肉,爹爹又是比不过跟溜儿大爷的,人家那是不传之秘,独一份,十里八乡没有一家子能比得上。

跟溜儿大爷把那猪砸昏了以后,放回锄头,转身在车边寻了刀子,那刀无非三把,一把气刀,一把砍刀,一把剥刀,这次,他拿的是气刀。

这气刀是专门断气用的,故有此称呼,刀身长约四十公分,上半截形似柳叶,且越往上越细,出尖儿,上挑,下半截好似葫芦,往下越来越粗,临近刀把处,有与刀身一体的半圆形格挡,好似从刀身上凸出来一个圆滚滚的肚子一般。

跟溜儿大爷拿刀走近肥猪,将刀尖儿抵在猪脖子下方,往我娘这里看了一下。娘点下头,端起早就准备好的盆子,快速地放到猪脖正对着的地上,我想,这无疑是接猪血了。

待娘准备妥当,跟溜儿大爷将气刀顺着猪脖子斜向上一顶,那急促的水柱一样的猪血便喷射出来,沿着刀口猛地蹿到盆子里。

此时,那刀已经进去了大半,只有圆肚子一样的格挡还在外面,一切都好像之前计算好了的一样,既紧张有序,又精准无比。

爹爹说,这都是老祖宗传下来的手艺,错不了的,那气刀之所以有四十公分长,就是因为这个长度刚好够得着心脏,谓之——扎心。这刀,短了不行,扎不住心,那猪便死不透,会胡蹦乱跳,搞得满院狼藉;长了也不行,会碰到膈膜,若是捅透了,不但吹不起猪来,就是下水也会受了血污,变得不好收拾了。

这让我不得不佩服先民们那高超的智慧与技艺,就连一把杀猪刀的长度都有这么精确的计算和拿捏。

娘拿出来的是和面的大号瓷盆,不一会儿的功夫,便接了大半盆猪血,足足有七八斤重。

肥猪或许是被砸晕了的缘故,并不曾有激烈反应,偶尔也会喘息,特别是到最后血液快要流光的时候,喘息会异常剧烈,发出“呼……呼……呼呼……”的声响。

每每在这个时候,跟溜儿大爷便会将手中的气刀往上抬一下,那细细的血流就一下变粗变多起来,然而也只是一小会儿,便断掉了。如此抬了两三下,那最初如喷泉一样的血流慢慢变成了滴滴答答的串滴,那肥猪做了最后的一次喘息,嘴角上也带了些血,便一动不动了。

到了这个时候,猪血便已经被放完,娘便将瓷盆端回屋里,放在一旁,暂且不去理它。

接着,跟溜儿大爷舍了气刀,专门挑出小剥刀来,这小剥刀也就十来公分长,两三公分宽,形状便是古代朴刀的缩小版,刀把仅可手握。原本这小剥刀是可以用来剥猪皮的,可是这一段时间的猪皮价格上不去,所以,跟溜儿大爷放弃了,转而选择了刮毛。

这刮毛也很有一番讲究的,必须要将猪提前吹起来,现在人们都讲吹牛或者吹牛皮,我想,那是的确有的,不然也不会如此源远流长,只是本人命薄福浅,并不曾见过,但是轮到吹猪这件事情,我是最有发言权的,因为小爷——我——确实亲眼见过。

跟溜儿大爷提着小剥刀来到猪后身,一只手轻轻提起猪后腿,稍用劲往外掰开,挑着猪腿内侧靠近腹部的地方(类似于人的腹股沟,那里皮薄,好下刀),开一个三角小口,刚好容梃杖出入。

这梃杖是专门通气儿用的,远看,就是一条两米来长的铁棍儿,拇指粗细,棍尾弯成碗大的圆环,以方便手握,棍头半圆,并不出尖儿,以防刺破猪皮。

这梃杖的使法也是很有一番讲究的,内行人讲究通三角线,第一条线,自切口起,往上斜插,一直捅到猪耳朵;第二条线,从切口入,向下抵进,约四十五度角,到挨着前肩胛骨为止;第三条线,顺着切口,长驱直入,与第一二条线的正中,在肚皮内侧开出来。

这三角线开完,便可以开始吹猪,别看我说得如此简单,可实际操作起来,当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这梃杖的路数完全得在猪皮内那厚约三五公分的膘油里走,内里不能捅破腔子,外表不能戳破猪皮,并且气道要开得均匀,着实需要下一番狠功夫的。

梃杖开完气道以后,跟溜儿大爷草草将切口处的猪皮洗一洗,仰头猛吸一口气,将一双腮帮子鼓得高高的,犹如生气的癞蛤蟆的肚皮,嘴巴对准喽,一气儿往那切口里吹起来。

要知道,那猪好歹也是快二百斤的大物件儿,所以,吹猪听着好玩儿,可是干起来,的确是一桩十分耗费体力的事情,吹的那人往往是憋得脸红脖子粗,并且吹上一阵子,就要歇一会儿的,并且休息的时候,还得把那切口稳稳摁住,以防漏气。

吹得极好的人,会将肥猪吹得圆滚滚的,肚皮上的乳头一排排直插云霄,那猪头也会变得异常丰满,好似一个肉球,就是那原本是耷拉着的猪耳朵,也能够吹得直愣愣的,让人好生惊奇。

有人便会问了,你这猪的猪脖子都捅开了,怎么会不漏气儿?所以,你说的将猪吹得圆滚滚的,肯定是瞎说。

其实,还真不是,为了保证能够将杀掉的猪吹起来,技艺高超的杀猪匠从一开始下刀的时候,便做足了谋篇布局的准备,气刀在插入的时候,先是以极其刁钻的角度避开气管,然后精准无比地扎入心脏,力道于此时急速从放转收,完美地避开紧紧挨着的膈膜,误差往往只在毫厘之间。

列位看官听闻此说,都表示极为诧异,当真还有如此神一般的操作。当真不要惊奇,欧阳文忠公在《卖油翁记》中还讲过卖油翁铜钱口里倒油,而油不湿的绝技,道理便是“我亦无他,惟手熟尔”。古今相通,天下一理,杀的猪多了,又勤于感悟,自然就会有这胸有成竹、游刃有余的本事。

这吹猪,光是下刀时候,保证戳不坏气管和隔膜还远远不够,杀猪匠用梃杖通气道的时候,更是要仔细加上仔细,小心加上小心,一定要顺着膘油的纹路游走挪移,外防戳破猪皮,内防捅破腔子,唯其如此,方能吹得一口好猪。

吹完猪以后,跟溜儿大爷便会用绳子紧紧勒住切口,以防撒气儿,接着,大家伙儿便会上下其手,一起帮着将猪挂到架子上,长长地垂了,架子下面早就支好了大铁锅,里面是烧得滚烫的开水……

现在就是刮毛了。

刮毛可以用剥刀,也可以用刮刀,如果论起专业程度来讲的话,跟溜儿大爷自然会用刮刀的,这玩意儿好弄,随身家伙事儿里就有。刮刀,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刀具,说白了就是一块铁板,上面卷成筒状,下面是一线横刃,用时,两手握住便可以刮毛。

猪毛是很硬的,这从八戒的本命就可以看出来——猪刚鬣,这鬣,无非就是硬毛了,还刚。

通常来说,对付刚硬的东西往往是要用柔软的物件,这便叫以柔克刚,若论起来天下最柔的,就莫过于水了。所以,刮毛之前,必定是要用滚水来泼猪身子的,这完全合乎热胀冷缩的道理,猪身会进一步膨胀变大,猪毛刮起来也就更加容易了!

滚水泼上几遍,那根根直立的刷子一样的猪毛,便如用了飘柔一样服服帖帖起来,跟溜儿大爷觉得“水”候差不多了,便开始拿着刮刀下手了,只见他双手握定刮刀,紧紧贴着猪皮,“嚓嚓”地自上而下的顺着猪毛长向,刮将起来,先是猪背,再是猪身,后是猪肚,最后是腋窝和腿窝这些难刮的地方。

猪头倒是不必刮毛的,也不是不必刮毛,而是猪头上毛儿又短又细,刮刀没有下刀的地方,稍微一个不小心,就会把猪头刮花了,卖相便不好,不容易出手了。对于猪头上的毛,是有专门的处理手法的,大多是用黄香或者沥青去拔,跟溜儿大爷就是干这行的个中好手,可惜的是我未曾亲眼见过,引以为人生一大憾事。

打下手的小黑汉一点也没有闲着,专心致志地在一旁恪守本分地忙活着,一会儿递刀子,一会儿抓猪腿,和跟溜儿大爷很是默契,期间两人虽然没有说过一句话,却像是长在一只手的大拇哥和二拇指一样  ,配合得简直是天衣无缝,行云流水,一点活儿也不耽搁。

跟溜儿大爷刮猪毛的手法很是干净利落,没一会儿的功夫,那猪便好似从一个满身浓密硬毛的糙汉子,变成了刚刚出浴的通体光滑的大美人,啧啧,瞧瞧这成熟丰腴的身段,这风情万种的神采,这肥美白嫩的翘臀和大腿……啊……

刮完猪毛,众人合力将肥猪从架子上卸下,然后侧放在小土车车板上,预备开膛破肚,剔骨砍肉。

3

此时,小黑汉两手分别捉了猪身上侧的前腿和后腿,使劲儿往外掰开去,跟溜儿大爷一把抄过小剥刀,在猪肚皮上轻轻一点,顺手往下一划,那白白的猪皮捎带着肥瘦相间的紫红五花肉,迅速往两边翻滚开来,犹如一方平滑如镜的光亮湖面,被全速行驶的艨艟巨舰从中间均匀而静谧地劈作两半。

跟溜儿大爷的这一刀走得很浅,好像一点也不着急将猪肚豁开,而是缓缓地往下割去,并且一刀连着一刀的,好似用锄头在旱地上引流一般。那刀法着实令人称奇,每一次下刀,都极轻,轻地好像一只紫燕划过静谧的水皮儿,可是那猪肉却随着这轻柔的划过,而一层一层地犹如蜕皮似的往两边快速散去,最后不知不觉间,赫然形成了一个五六公分深的,往外侧翻的大峡谷模样的一起相连的长刀口。

那长刀口下是一层透明的腹膜,隐隐约约地能看到里面或红或绿的脏器,似乎用手轻轻一戳,便如那阳光下的肥皂泡儿一样倏忽不见,这才是最令人称奇之处,这么薄的一层膜,这么快的一把刀,却一点也不曾戳破,这刀法真可以说是“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了。

等到时机成熟,跟溜儿大爷才不慌不忙地将剥刀反过来,单是用那刀尖儿贴着腹膜往下轻轻一戳,继而写意地随手一挑,一阵“嘶嘶……”的放气声过后,便露出腔子里那些红的、黄的、紫的、绿的的东西来,无非是心、肝、肺、胆、肠儿和肚儿,还呼呼地往外冒着热气儿。

跟溜儿大爷舍了心肝肺,先照着肚儿和肠儿下手,他拿下布袋一样的肚儿以后,用手捉住两头儿,一溜儿小跑到了粪坑边,然后松开猪肚下面的口子,一股脑儿地将肚中杂物倒了出去。

嚯!黄黄绿绿的,松松散散的,足足有七八斤沉,这无疑是生猪尚未来得及消化的草料了。

不等跟溜儿大爷倒完肚儿,小黑汉早就端着一舀子凉水在那里候着呢,跟溜儿大爷便敞开上面口子,让小黑汉将水倒进去,如是倒了两三舀子水,那肚儿变得胀鼓鼓的,犹如吹圆了的气球。

跟溜儿大爷两手紧紧捉住口子,然后上下摇晃一阵子,将下口打开,把水放掉,这水挺浑,好似泥浆。如是两三次之后,这肚儿流出来的便是清水了。我本以为这样就可以了,可是等到跟溜儿大爷将肚儿翻过来的时候,却见胃壁的褶皱间还是有黄黄绿绿的类似草料的残渣一样的东西,且胃壁又湿又滑,根本无从下手。

我真不知道他下一步该如何清理这些东西。

翻完之后,跟溜儿大爷就把肚儿扔到大铁盆里就不管了,接下来便是大肠,也是如此,再然后是小肠,小肠翻起来很是费一番功夫的,得用到高粱杆儿,具体做法是,杀猪匠手拿一根光滑的小指粗的高粱杆儿,先行插入小肠内,然后一手握住高粱杆儿,一手顺着杆儿往上推,将小肠一段段翻过来,然后清洗内壁。

这翻小肠子必须得是极为细腻的手法,并且只能用巧劲,那小肠连起来足足有好几十米长,肠壁又薄,所以即便是经常拾掇的人,也不免戳破,乃至于戳断了,所以常人一提翻小肠子,就会头大。故此,俺们那个地方说一个人事儿多,记小仇,往往就用翻小肠子来形容,倒真是再贴切不过了。

简单收拾完肚儿和肠儿,又摘下心、肝、肺,小黑汉按住猪身前半,跟溜儿大爷拿着小剥刀,环绕着猪脖子,如扯大锯一般快速地进进出出,没一会儿的功夫,硕大的猪头便嘴角含笑着分离下来,接着便是同样的手法割下两只前蹄和两只后蹄,然后轻轻地在猪尾处一旋,猪尾巴便随手掉了下来。

整个过程犹如行云流水,看上去毫不费力,那感觉像极了小铲划豆腐。

这些东西,都是将来做熟肉用的,当然,现在只是完成了最初一道手续罢了,后面的流程还复杂着呢。

就单单说洗那肚儿和肠儿,还得用火碱一遍一遍地揉搓,直到洗净为止,没有多半个钟头的功夫,是根本收拾不干净的;至于那猪头、猪蹄和猪尾,更是要费好长的功夫,光是用黄香和沥青脱猪毛,就得小半天的时间,更不用说放到锅里去煮了,那才是一门真正的技术活儿。

我们家就曾经煮过,但也仅限于自己吃,毫无技术含量可言,往往不是时间太短,肠儿煮不透,就是时间太长,完全煮化了,成了一锅肉粥。肠儿煮不透的时候,我抱怨,根本咬不动;完全煮化了的时候,我也抱怨,一点儿吃不着,爹娘却安慰我说:“肉烂在锅里,吃吧”,一番道理说得我心服口服。

煮下水的这门手艺,一直到了不干杀猪行当,跟溜儿大爷才给了我们一些不传之秘,原来,他是往里面加硝的。

有次我们煮下水的时候,他刚好碰见,便给了我们一小包,看起来像极了粉末状的硫磺,说这是硝,嘱咐我们千万不可多加,否则会中毒。

娘严格按照他的嘱咐,只是加了半个小指指甲盖儿的一小点,那从来未煮透过的大肠,竟然变得稀巴烂。我们很是被吓了一阵子,这药性得毒到什么厉害程度啊,亏的是跟溜儿大爷做了好多年的熟肉生意,并不曾出事,否则,便是打死我们,也不会去尝一口的。

收拾完下水,跟溜儿大爷换过沉重的砍刀,左手捉定一只前蹄,小黑汉双手握住另一只前蹄,将猪身平起,肚皮朝上,两人合力将腔子撑到最大。只见,跟溜儿大爷另一只手将砍刀举过头顶,使一招力劈华山,照准脊梁骨外侧砍将过来,就这样手起刀落,手起刀落,一路从猪脖砍到猪尾,两人手中握着的,也从前蹄变成了后蹄,那猪身神奇地极为对称地变成了两扇,然后舒舒服服地躺在车板上。

收拾妥当以后,跟溜儿大爷歇上一阵子,让小黑汉开始割肉分肉,此时,根本不用招呼,也不用传信,院子里早已经围了满满当当的人,都是过来买肉的。

腊月里头,家家户户都得用猪肉,且不止一点两点,猪肉本来就不愁卖,加上没有媳妇儿管着,无论是价格上,还是秤头上,跟溜儿大爷都是很大大咧咧的。所以,不一会儿的功夫,那猪肉便跟不要钱似的被一抢而光,就是就是那些猪下水,也是被一股脑儿地包了圆儿,价钱很是不高,一般来讲,二斤下水抵一斤猪肉钱。

跟溜儿大爷逐一收了钱,精心点过,仔细放在内里口袋里,又按了按,方才和大家闲扯淡。

那没有买到猪肉的爷们儿,见没沾着光儿,心里很是不平,乱起哄,嚷嚷着要再杀一头。跟溜儿大爷看着时间也就刚过中午,就甩开膀子,当真又杀了一头,也是一会儿的功夫,硕大的一头肥猪,最后连个影儿都不剩了。

我是真心佩服起跟溜儿大爷的买卖来,当真是好的不能再好。

若是没有其他事情,我真愿意啥也不干,呆呆地立在院子里,陪着他们直到天黑,可是下午终究是要上学的,只好艰难地挪动那一双好似插在地里的腿,恋恋不舍地离了这热闹的场景。

返校的路上,我不住地摇头晃脑,喃喃自语,一忽儿,喜悦从心底传来,赞叹道,“这么好的买卖”;一忽儿,又怅然若失,悲从中来,长吁短叹道,“这么好的买卖,唉……可惜,可惜了啊!”

上一篇下一篇

猜你喜欢

热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