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上江南——赤脚
“小时侯,我没穿过鞋子。”寒江雪说道,看着前面的山头,他笑了笑。他穿着一件普通的粗白麻衣裳,洗得那白色都有些模糊了。黑色布袍,然后是一双白底黑布的鞋子。这是很普通的穿着,唯一让他显得不同的,是他背后那柄剑。简陋的褐黄色剑鞘,没几根的红色穗子。虽然简陋,也是剑。剑不是普通人应该有的东西。
“那时侯我光着脚跑遍了整座山头,下田,种稻米,脚上总是裹了一层黄泥,天气冷暖,都从脚底下感觉到了。”他顿了顿,说道:“那个时候还没有江湖,江湖,是拔剑之后才出现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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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上江南——赤脚
没人摘下的石榴沉甸甸的挂在树上,红的有些泛白。沟沿上不时横躺着田里漫出来的茎叶。石板的小径高低不平,板下的泥巴经过了长年累月的踩踏,十分的结实。
远处的山脚下,几户人家的炊烟袅袅飘散,空气里淡淡的浮着米饭的香气。卷着尾巴的各色狗儿们跟在小主人的后面,沿着田埂轻快的走在回家的路上。
十一月天气。渐寒。
寒江雪躺在草堆里,仰头看着白塔上的野草。白白的塔,圆圆的身躯,像个肥满多汁的萝卜一般立在山上。千年不变。
千年么?谁知道千年之前和千年之后,白塔会是什么样子,人不过只能活短短的几十年,而几十年对白塔来说,不过是塔顶的荒草不断的腐败、茂盛,一如既往。
而看着白塔的人,却由不经事的少年,转瞬间成了白发老翁。一代代的更替下去,没有止境。
这座塔,自隋唐起,已经历了数百年的光阴。数百年,寒江雪看着自己的指头,不想计算它到底跨越了多少代人的青春。
太阳下山。带着暖意的光芒咻然消失在呼吸之间。四野一下子布满了初冬应有的寒冷。
寒江雪坐了起来,伸了个懒腰,拾起身旁的草鞋,漫不经心的穿上。他已经躺了两个时辰,浑身都晒得很舒服,趁着寒意还没有钻进衣服,快速的和渐渐冻结的草野告别。
一、喝酒的人,看星的人。
喝酒的人很多。村子里经久不衰的消遣就是喝酒,男女老少都能来上点儿。喝着酒,弹着三弦,围着火堆,手拉手跳着跳脚舞,驱散了浑身的寒意,搅乱了单调的寂寞,击退了如潮的夜色。在红红的火光下,每个人的脸上都泛着微醺的笑意。
“阿雪,外面的世界是什么子的?”圆乎乎的小脸蹭上来,带着甜甜的醉意,对街的小姑娘靠在寒江雪的身上。
“很多人,很多街道,很多好吃的好玩的,嗯,很多的东西。”寒江雪喝着高粱陈酿的清甜,看着天上密密麻麻的星辰,说道:“就跟天上的星星一样多,甚至还多。”
“那么多!!”小姑娘忍不住惊呼,“那你怎么找到回来的路的?要是我的话,一定会迷路!”
“所以我花了很多时间才找到回来的路,嗯……”寒江雪努力的想着那些徘徊在嘴边的话,可是舌头有些顽皮,那些话语捉迷藏一样,不知道躲去什么地方了,七零八落的,要找到需要花一点点的时间。于是,他又喝了一口酒。
“外面的姑娘好看么?”小姑娘眨巴眨巴的眼像星星一样的璀璨,头发散在耳边,长长的拖在背后的暗影里。
“唔,不好看吧……”寒江雪努力的回想自己遇见过的女孩子,一个个隐藏在浓浓的雾里,瞧不真切。
天上的星星如尘屑一般的悬浮在头顶,倒映在白色的碗里,飘荡在浅黄色的酒中。仰首,寒江雪感受着辣辣暖暖的酒液滑下咽喉,一寸寸的迅速蔓延,在脏腑烧杀抢掠。忽然间,他觉得很累,慢慢的,疲倦席卷了整个身躯。
寒江雪缓缓的吐出一口气,这次的恢复花了比以往更多的时间,他渐渐觉得自己完全的放松下来,心里有了踏实的平静,静静的将手轻触身旁的黄土,冰凉的厚实感透过掌心缓缓传送到他的心里。
是,这就是他获得休息和宁静的方式,他需要摸到大地,需要感受到土地的温度,于是,他能完全的放下自己,洗去一身的戾气和伪装。那渐渐连自己都无法驾驭的另一个自己,迷失的自己。
四脚八叉,他紧贴着地面,调息养气,脸上的表情从冷漠僵硬逐渐的缓和,半饷,一抹浅笑浮上白皙的脸盘。
“阿雪,好些了吗?”女孩子温润的声音痒痒的在耳边磨蹭。
“好多了。”寒江雪清亮的眼眸凝视着天上的繁星,一个个星座冷峻的立在黑蓝色的穹宇上,固执沉默。千年一日。
“你又要出去,”女孩子叹息了一声:“下次回来的时候,我可能都出嫁了。”
“小姑娘总要长大出嫁的,”寒江雪淡淡的说:“就像马缨花春天总会开放。”
“可是花儿每年都可以盛放,我又不是每年都嫁人。”
“那又有什么关系?花儿只要开过就好,人只要开心就好,你只要嫁一个让你开心的人,阿哥在不在都一样,没人敢欺负你。”
女孩子嘻嘻的笑了起来,亲昵的拉着寒江雪的手,安静的看着星光渐渐黯淡。
二、江湖一刻,燕然一人。
四月春暖,桃花盛开。沿着苏园的青石路,两旁的桃花如银河繁星,时不时有清越的鸟鸣自对岸传来。享静亭边的别岸池,春风拂柳。
寒江雪喜欢春天,喜欢鲜花盛放,喜欢阳光暖人,他曾想过,待年老时,一定要回到家乡,在百草岭上静静的收拾一个小院落,一年四季都可以看花,可以驯养蜜蜂采蜜,以山果酿造果酒。
这是梦,遥不可及的梦。他静静的看着风吹细柳,慢慢的沉静思绪。人总是喜欢做梦的,没关系,有梦总是比没有梦好。
寒江雪已有许久不曾做梦。自离开家乡,梦就越来越少,近半年时光都在匆忙中恍惚度过,算起来,阿萍的婚礼一定错过了。
他微微的叹息,自踏入江湖的那一刻,便明白什么叫做身不由己,这,原是自己甘愿。江湖,他记得多年前,自己犹自天真的问那个人,江湖在哪里?
那人说,拔出剑,就在江湖。
那人说,不要轻易拔剑,剑一出,便再没有回头路。
那人说,江湖寂寞,及早抽身。
没有人可以抽身,一刻江湖,一世江湖。无论金盆洗手的人多诚恳,最终仍旧埋骨江湖。
寒江雪轻轻的转头,他等待的人,到了。
苏燕然面如白玉,少年意气。手里摇着一柄白绢折扇,扇面的桃花娇艳如血,映衬着他浅绿色的衣衫分外的明媚。一双深邃的眼瞳淡淡的看着满园春色,脸上没有半分表情。
“照着当家的规矩,这是第五关。”苏燕然倨傲的说道:“上边儿没人了?连无名小卒都派出来。”
寒江雪没有答话,只是静静的立在树前,沉稳一如池水。
苏燕然忽然一笑:“有点意思么,看来是杨管事手下的人。”这人冷着脸的时候满是孤傲不羁的狂气,笑起来却恍若冰雪消融,四季花开,有着一股子天真甜蜜的率性。
寒江雪仍旧没有说话,风吹着他肩头稀疏的红色剑穗,如拂春柳。
“你是哑巴?”苏燕然右手轻微一动,扇子诡异的画了一个弧度,看似缓慢却极快的向寒江雪的肩头刺去。
侧身,将将避过绢扇,寒江雪仍没有说话。却在扇面错身的一霎,猛地拔剑,一扭身,向着身侧便是利落的一剑。
“原来你就是江雪。”苏燕然不知何时已在寒江雪身侧,右手巧妙的一转,绢扇便收回手中,顺势拍在剑身上。
啪。
两人如蝴蝶一般轻盈的朝着相反的方向飘落。
“原来你就是那个不爱穿鞋的江雪。”苏燕然摇绢扇,看着那把黑白相间的长剑,脸上的神情有着一丝莫名的恍惚。“我早该想到了,白衣黑袍草鞋,杨管事手底下这么穿的只有你一个。”
顿了顿,他眯着眼睛又笑了起来:“我是苏燕然,排行十六的苏燕然。”手上的绢扇一转,露出素雅的背面。一只小燕子穿梭在绿柳细叶间。留白处写着一句诗: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落款:苏二。
三、赤脚之人,赤子之心。
寒江雪不认识苏燕然,但他知道苏二。苏二公子虽然无名于江湖,但身为“苏言堂”的人,自然是知道苏二公子的——大当家苏醒之的义子。
寒江雪微微皱眉。手中的剑仍遥指着苏燕然。无论对方是谁,他所能做的,无非是拔剑而已。
“这把剑很配你。”苏燕然缓缓的自长袖中抽出一管绿色的竹笛,不知何时,他已经收起绢扇,“之前我就想过,这次会是谁来守关。”
寒江雪慢慢调整着呼吸,身体微微的偏了偏。苏燕然的动作张弛有度,隐隐有种压迫感朝着他袭来。他心下明白,这是一个杀手的气势。沉郁的、狂躁的、阴暗的气势,带着一种决绝的意念。
“听说你接手的任务,常常不肯一击致命,总会让对方熬上个把时辰交代后事。”苏燕然的声音渐渐冰冷,脸上纯真阳光的笑容渐渐的淡化成一潭死水。“可我不喜欢拖拖拉拉的,也没有什么后事交待,即和当家的翻脸,就没抱着全身而退的妄想。”
长笛缓缓的与肩齐平,左脚后退半步,苏燕然嘴角浮起一丝轻狂的笑:“若我死了,不必费事,直接沉了这别岸池。”
寒江雪点头。手中长剑突地绽放无数剑花,人在转瞬间已移换了三次位置!
人已不见。
就在寒江雪点头的刹那间,苏燕然恍若一阵绿色春风,已然向寒江雪刮去。凌厉如刀,手中长笛便是剔骨钢刀!
谁说春风轻柔,如烟似梦?
可知,二月春风似剪刀!
叮!叮!叮!………
寒江雪咬牙,那苏燕然抢了先机,竟是一口气攻出了二十余招,任他如何回剑反击,总是被苏燕然近似疯狂的快攻封锁,心头渐渐浮起些许焦躁的烦闷。
看着苏燕然盈满杀气、冷若冰霜的双眸,他心下隐隐有些不忍。
苏二公子排行十六,但,他却是排行第一的寒江雪。杨管事既然让他来守关,自然是不肯给苏燕然一丝活路。虽然他每次出手都肯留有余地,让对方有一个时辰可交待后事,却,从没有放过一个活口,何况,杨管事的意思,是要留苏燕然“以儆效尤”,那么,在死之前,苏燕然必定要受尽折磨。
这就是江湖,没有人可以走出江湖。以前没有,以后,也没有。
寒江雪隐隐提了一口真气,他换气的方式与常人不同,这时苏燕然一鼓作气已到气竭,他沉稳的计算着。剑刃悄无声息的向左倾斜,倏然加力,轻巧的逆行。
一击致命!
苏燕然撤手。左手一扬,绢扇已在手。狠狠地向寒江雪削下。
嚓!
“破!”
长笛清脆的成为竹屑。
寒江雪的剑上多了一个小缺口。
好亮的眼睛!
寒江雪没有收剑,借着劲道直取下盘。
“好个江雪!”苏燕然灿若繁星的双眼带着赞叹,半空侧身,绢扇一飘,落向右手,硬生生点在剑身。
“为何不用短刀?”寒江雪终于开口问道,杨管事曾提过苏燕然惯使短刀。但他先失了长笛,折扇也已损伤,却仍不出刀。
“一时寻不着顺手的。”苏燕然冷冷一笑,“你会用当家的给你的剑去杀他的手下?”
寒江雪一愣。手中的剑却没有停顿,如毒蛇一般紧紧追随着苏燕然,忽上忽下,时左时右,渐渐占了上风。
“你知道剑客和杀手最大的不同是什么么?”苏燕然的声音飘飘乎乎,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只见他被一团白影包裹着,仿佛藏身在云雾之中。
寒江雪没有说话。杀手一般都不多话。雇主并不需要他们说话。
“对杀手而言,任何兵刃都一样,只是达到目的的工具。”苏燕然饶有兴致的继续说着,一双晶莹的眼眸带着极冷的笑意,忽地,他长身而起,手中折扇重重的击打在寒江雪的剑身上。
嘶!
黑白相间的剑身出现了一条明显的裂痕!
寒江雪面如沉水,冷冷的看向苏燕然。
“对剑客来说,剑就是生命。”苏燕然悠悠的飘向三步之外,又笑了起来,带着些许顽皮的神色,“你不恼我毁了你的剑,因为这剑于你,不过是称手的凶器罢了。可……我忽然喜欢你做一名剑客。”
“杨管事看错了你。”寒江雪蹲下身,从容的将草鞋脱下,“你能入三甲。”
“他没看错我,”苏燕然将手中已破损的折扇轻轻的一扔,“一个以为自己是侠客的杀手,总是不入流的。”
“这就是你要走的理由?”感受着脚下青草勃勃的生机,寒江雪的神色轻快起来,周身弥漫着一股说不出的气势。
“人总是喜欢做梦的,”苏燕然左手食指轻轻一动,一根极细的银丝自袖中弹出,“我不过是想竭尽所能去实现它罢了。”
“梦想么……”寒江雪重新握紧长剑。这把剑,是第一次出任务之后,当家的送给他的礼物,因剑身上黑白之色如一幅水墨,如深色江岸的皑皑白雪,这把剑,就叫做“江雪”。
“你有什么梦想于我无关,但,对我来说,这把剑并不仅仅是凶器。”寒江雪一字一字的说道,“它是出生入死的兄弟,是可以交付性命的伙伴。”
“所以?”苏燕然微微的笑着说道。
“你伤了我的兄弟,必须付出代价。”寒江雪如豹子一般飞速抢身上前,剑光惊鸿一瞥,如流星一般璀璨。
“终于认真了,这样才对。”苏燕然轻笑:“让我见识见识排行第一的江雪有什么能耐!”
春风依旧。桃花盛开。
春风绕过一白一绿的两团光影,桃花在半空碾碎成粉,跌落泥土。
跌落的,还有点点的红色水滴,胜似桃花娇艳。
噌!
嘣!
嗤!
苏燕然冷着一张俊美的脸,脸上有着一道浅浅的伤口,渗出一丝红线。双手变戏法似的绕着两根银丝。
“为什么你排行十六?”寒江雪贴在苏燕然身后,两背相抵,他的长剑反手倒刺苏燕然胸侧,但,他的脖颈上,却缠着两道细细的银丝。
“因为我杀的人不够多。”苏燕然冷漠的声音里透着一股深深的嘲讽:“因为我挣的钱不够多。”
寒江雪没有接话,不知为何,他觉得心里有些冷。真奇怪,天气不是很好么。
“因为我很挑剔,不想接的任务绝对不会屈服。”苏燕然语气里的讽刺漫漫消散。这个人,似乎情绪极不稳定,一个杀手若是似他般性情多变,任谁想都是极危险的事情。
“堂里,都是按酬金排行的?”寒江雪平静的问。背对着的两个人,似乎有了交谈的兴趣。
“你多大了?”苏燕然慵懒的声音轻轻的在寒江雪耳旁响起:“堂里和窑子差不多,谁能招徕客人,谁就是红牌。”
寒江雪皱眉,心下有些恼,这人,再轻柔的话里都带着毒刺。
“别傻了,刀口上舔生活的人,何必计较这些。好听难听,不都是实话么。”仿佛看到了寒江雪的表情,苏燕然的声音里有了一丝窘迫,“我们能出卖的不过是自己的命和别人的命,看谁的命大而已。”
“……”寒江雪犹豫了片刻,问道:“为什么手下留情?”
“切,杀了你也没钱。”苏燕然不屑一顾的强调里夹杂着寂寞的味道。“你,也没有真的对我下杀手。”
“……杨管事要活口。”
四、告别、道别。
“你赤脚,是为了保有赤子之心。”苏燕然的声音远远的传来,不太真实。“我求去,何尝不是为了自己的赤子之心。”
寒江雪没有回头。剑刃上,沾了红色的痕迹。半寸宽的血痕,来自于那个状似轻狂却犹自天真的少年。
他似乎能理解苏燕然一意孤行的傻气举动。
仔细的打量着手中的剑,寒江雪的脸上,闪过一丝迷惘。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他发觉自己越来越陌生,于是他时不时的回到家乡,回到养育自己的那片沉默大地,静静的躺在地上,用全身的温度,去感受那份充盈了生命力的冰凉。冰凉过后,便是满怀的温暖。
所以,在执行任务最生死的时刻,他总是不愿意穿鞋,若是不幸殒命,他希望自己能亲身与大地道别。然,借着那份宽厚的冰凉,他总能安下心来,尽力一搏,完成任务。
这,成就了他在“苏言堂”的第一。
“梦想么?”寒江雪浅浅的笑了起来,很温柔,很舒缓。他这夺取太多人生命和希望的人,已不冀望什么梦想了。梦想。他现在,只想好好的喝碗酒,然后,打着赤脚,去白塔山下的豆田里下种苗。
五、后记。
林青第一次照着别人的草图画画。
山风浪漫,桃花灿烂,绿柳如织,池水粼粼。一名赤脚舞剑的白衣黑袍男子,剑穗不过寥寥数抹暗红,剑刃却星光般耀眼。剑身很特别,如辽阔星空深邃的墨黑,点缀了大片大片如雪一般的星云。
林青没有见过寒江雪。此后,再没有人见过寒江雪。可苏燕然并不想让这么有趣的一个对手从此绝迹江湖,他从不介意自己输,尤其是输给这么一个有趣的人,于是他找到了林青,将自己的草图托付给他。
十天后,苏燕然满意的带着画卷走了,他要把画卷挂在家中,自古英雄多寂寞,对画饮酒又何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