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岛祭司-17
十七、多玛和那个叫多玛的地方
‘你们顺着我手指的方向,看到了吗?那个是我们这儿离天最近的一座寺庙,在它旁边,有一个挂着无数经幡的小山,山里被凿出了很多通道,我们的住持会有时候去那里静坐上好几周。’
‘那他怎么喝水吃东西?’
‘由寺庙里其他的僧人送,但静坐期间吃的比平常少很多。’
这里的日照显然比之前的强烈多了,[荒岛祭司]三成员不得不眯着眼睛,以便看清向导所说的地方。他们本想打听有关[火车怪客]邱天迪的消息,然而刚到境内,对于这片异域之地的好奇即刻就占了起首。一行人共同的好奇背后,或许有这样一个巧合的因素使然:在家乡的时候,尽管离西北方向的藏羌自治州很近,却没有一个人去那个充满宗教色彩与异域风情的地方旅游过。
突然进入断层式的高海拔地带,罗素、傅寒和韦都文都还能适应,唯独路世宁有些吃不消,出发的前一晚,她还活蹦乱跳的和大伙儿谋划着路线,这会儿却像个遭霜打的萝卜。由于海南藏族自治州下属有五个县城,以及很多个乡镇,大家一开始便商量决定,先依照由近至远的方式经过沿途的每个县城和乡镇,再在过程中采用排除法,直到确定[火车怪客]的具体出没的地点。然而到达青海后的两三天里,她却因为明显的高原反应,不得不暂时脱离队伍,留在了当地接待游客的藏民家里休息。
为了打发落单后的无聊时光,她偶尔会离开屋子,在门口站一会儿。这里的空气不像之前那般湿热,既干燥又有些滞重,气温在中午积聚上升,却又在早晚降低不少。唯一让她感到欣慰的,是头顶上方近到仿佛伸手就能触碰的蓝天,目光所及最远处的山岭和嵌在这片天地之间由石墙经幡组建的栋栋碉房。
从十四岁开始就独自在国外读书的路世宁,一直自诩对新环境有着很强的适应能力,却在今天吃了瘪。
她第一次出国,父母陪同着一块儿;第二次出国,父母给送到了机场;第三次出国,父母在出发前做了顿丰盛的午饭;第四次、第五次...父母已经习了惯。路世宁对此没有感到不开心,内心那个强大的自我不允许她过多的在意微小的细节和他人的想法,她也没想过give herself a break。
逞强不是件坏事,只是会在过程中让人失去自我调节的能力,特别是面对巨大打击的时候。当双亲遭遇地震的消息传到路世宁的耳朵时,她内心长期以来被叠加至很高却又不够坚实和稳定的围墙,顷刻之间倒塌了,残垣断壁从此堆积在内心深处的某些角落。
她能清楚的意识到,这块内心的破败之地不是被主动拆毁的,从它上面会长出历史的青苔和野草,因此注定不被重建。它类似于她曾经和父母旅游时,在柬埔寨所看到的在一个叫做崩密列的破败建筑群。导游在介绍时说,柬埔寨是一个宗教国家,几个相对集中的寺庙都以佛教为信仰,唯独这个待开发、位置偏远的建筑群弘扬的是印度教。
崩密列就像个不受待见的兄弟,被其他几个不同教派、却是同一地出生的伙伴们排斥在外,不得不独自盘踞在密林深处。由于建筑材料是沙岩,在时间的冲刷下,它的破败情况最为严重,几乎每一个相对独立的建筑都有一定程度的脱落。热带地区常见的参天大树尽情舒展着阔叶,在建筑群和四周的泥土上投下了大面积的阴凉,虬枝盘曲的树根蔓延在深棕色的破败墙面和堆积如山的碎土块里。过去的精神在这里日渐消弭,纯粹的生命却在这得到了永恒,二者的极端反而促使崩密列形成了比那几个寺庙更具历史感和奇幻色彩的格局。
路世宁回过头想了想,诚然,地震的那一刻,自己的精神围墙崩塌了,随之而来的痛苦早晚也会随着时间消逝,而残垣断壁始终存在,它是一道不会痊愈的伤疤,提醒自己曾经有过的经历。但残垣断壁不会永远只是残垣断壁,有一天,它会自发的长出新的东西,被赋予前所未有的积极意义,被内心深处的自己真正的接纳。
路世宁回到屋子,又接着度过了百无聊赖的几个小时。
窗外的天彻底变黑的时候,三个伙伴才返回。她裹着薄毯站在门边,借着门外昏暗的灯光,等候着他们。
眼前很快出现了四个人,除开罗素、韦都文和傅寒令人熟悉的形态,还有一个中等个子的身影。
路世宁猜测,这个身影一定是给他们带路的当地向导,她只知道,对方是个十多岁的藏族姑娘,叫多玛,但还从没和她真正见过面。
多玛的家在附近的一座碉楼,和他们离得不远,四个人走上楼群之间的、正对路世宁方向的大路后,她就和他们分了手。
‘怎么样?’
回到屋子后,她有些着急的询问三个伙伴,罗素将背包和印有[火车怪客]相片的打印纸放在桌上,摇了摇头。韦都文看上去很疲惫,转身回屋里收拾东西去了,傅寒摸了摸路世宁的脑壳:
‘你今天好点了吗?’
‘好些了,我正想说,明天和你们一起出去。’
‘还是算了,路上折腾。’
‘没问题的,我不会拖你们后腿。’
傅寒看了看罗素,罗素喊了喊韦都文,三个人聚在一起,对路世宁表示有些质疑。
‘你们都不相信我吗?我已经好了。’
她面对着他们蹦跶了一阵,就差跳段广场舞了。结果,三个人还是一致表示明天再做决定。
[荒岛祭司]这一趟出远门,大家虽然不言语,但都很清楚安全的重要性,毕竟,地震给所有人上的那一课太过深刻。
韦都文和傅寒率先来到了客厅,本打算趁路世宁还没醒来,悄悄溜出门去,谁知刚一只脚踏出去的时候,两个人被全然不知情的罗素一句响亮的‘早!带不带上她?’给毁掉了计划。路世宁从房间里探出头来,看着业已收拾好行装的伙伴们,差点发了通小孩子脾气。
经过短暂的争执,她终于可以跟着大家一起出发,但被要求带上一个便携氧气瓶。
四个人出发去了停车点,远远的就看见了已经等候在车旁、朝他们打招呼的向导。
听闻了好几天‘多玛’两个字,这是路世宁第一次看清楚对方。
高原强烈的紫外线使得她的皮肤显得黝黑粗糙,干燥的大风天吹红了她的脸颊,然而令人印象最为深刻的还是她的大眼睛,那是一双没有被社会这个大染缸所浸染的眼睛,澄澈黑亮,透着自然的朝气,和高原的蓝天一样洗练。一时间,路世宁不禁有点希望自己也能有这样的眼睛。
韦都文将她和多玛互相做了简短的介绍,多玛笑的很腼腆,用带着乡音的普通话表示友好,路世宁有礼貌的回敬了几句,但毕竟关系不熟,两个人也都没再说什么。傅寒发动了车子,罗素隔着车窗招呼站在倒车区域外的三个女生出发。随着车轮扬起的尘土,寻找线索的一天又开始了。
前几天的时间里,大家已经将海南藏族自治州的三分之二走遍了,其中包括四个县和十多个乡镇,今天的目的地集中在自治州的东南角,海拔相对较高,地势也有些崎岖,寻找过程中剩下的最后一个县——兴海县就位于那里。作为向导,多玛坐在副驾驶上,她不仅要负责给傅寒指明具体的方向,还要在到达相应的地点后,于客人和原住民之间充当临时翻译。
行程大多是笔直的一条线,路世宁摇下车窗,观察着道路右方的风景,这里有山有水有牛羊,却鲜少有人的影子,令她莫名的感到有些凄凉,这份主动的体会在平时都是被她所不屑的。傅寒过去告诉过她,要坚持内心的感受,而这一点似乎又在罗素身上被体现的最为淋漓尽致,此时,他坐在后座靠窗的另一头,和她之间隔着韦都文,正专心致志的看着窗外,只留给了她一个漆黑的后脑勺,路世宁不知道罗素此刻在想什么,却能轻易觉察出他的那份固执。
‘多玛,你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呢,我印象中,藏族女孩子很少有叫这个名字的,对吗?’
罗素突然转过头来,看着斜前方正襟危坐的多玛,冷不丁的提出了这么个问题。
多玛也转过头来,尽管已经听懂了问题,她却好似寻求确认般的问道:
‘我吗?’
或许是怕她不好意思,韦都文赶忙说道:
‘多玛,没关系的,你不想说就不说,这是你的个人选择。’
‘没有...我能说的,这没什么。这个名字是我妈妈给取的,她从小就和我的外婆还有舅舅分开了,我们生活在这里,但是外婆和舅舅在西藏的多玛乡。’
‘你们分开后就没有再见过面吗?’
路世宁也有些好奇了,前排座位的遮挡使她无法看清多玛,但她一直认真听着,跟着就提出了问题。
‘嗯。我的外公生前是西藏的驻地军人,在那里遇到我外婆,和她结婚,有了舅舅和我妈妈。但是后来部队撤走,我外公恢复了原籍,必须回到青海。我外婆坚持不肯跟他离开,带着舅舅继续留在西藏,我妈妈则被我外公带来了青海。回到青海后,我外公一直尽可能的了解他们的情况,也单独回去过几次,劝说我外婆改变主意,但是都失败了。那个时候通讯很不方便,时间久了,联系也慢慢变少,再后来的有一天,突然就联系不上了,外公从曾经的乡邻那打听到,外婆似乎改了嫁,只是不知道嫁去了哪里。在消失之前,她和舅舅一直生活在多玛。’
多玛很平静的说着上一辈人的经历,相比当事人,更像是个置身事外的旁观者。
‘那你从来没有见过你的外婆?’
‘没有,家里连她的一张相片都没有。这些事都是我妈妈告诉我的,外公一个字都没提过。’
多玛笑了笑,接着说:
‘比起外婆,我更好奇舅舅长什么样子,这么多年过去了,妈妈只记得外婆,说我的眼睛和她长得一模一样,你们说,这是不是叫做隔代遗传?’
一直专注着前方的傅寒忽然侧过头来,说了句‘没错’。
关于多玛的名字背后的这个故事,其实还带着很多疑问,比如,为什么她的外婆不肯来青海?为什么两个人要各自抚养两个孩子?或许连多玛自己都不知道答案,她只是充当了母亲怀念至亲时所能倚靠的对象。路世宁虽然看不到她的表情,却不由的为她所讲的故事而动容。
抵达兴海县后,对[火车怪客]的询问不是太顺利,找寻行动一直持续到了傍晚,大家只能留在附近的旅馆暂住。因为白天出发时并没有带多少行李,在交付了房费之后,四个人决定出去走走,罗素问多玛是否同行,她推辞了,并主动提议明天带大家去参观一下兴海县最有名的赛宗寺,当作是放松一下。
‘多玛,我们还有没去过的地方吗?’
‘差不多还有七八户人家,怎么了,你们不想再找了吗?’
‘不是的,不多的话,咱们就有时间去参观寺庙了。’
‘没问题的,我都计划好了。’
多玛说完回了租屋。韦都文从柜台走了出来,路世宁将便携式氧气瓶交给了店家照看,傅寒停车归来,[荒岛祭司]四成员开始在县城里闲逛,他们当中的三个人都在此前马不停蹄的辛苦了好几天,这会儿整齐划一的感叹着终于可以好好的休息一下。
路上,罗素从包里拿出香烟,递给了傅寒一支。看着被逐渐甩在身后的旅馆,他突然说道:
‘你们怎么看多玛今天讲的这件事?’
路世宁正踢着脚下的碎石,听到罗素这句话,一下费解的抬起头,说:
‘什么怎么看待这件事,我觉得她很大方啊,把自己的秘密说给我们这群陌生人听。’
韦都文对路世宁的话表达了赞同,但神奇的是,傅寒却在这件事上破天荒的站在了罗素那一边,他说:
‘我也觉得不太对劲,之前我们一同上路,她也说了很多关于自己的事情。这女孩太容易推心置腹了, 其实罗素可能就是那么随口一问,你们都知道他的德行。’
‘你小子...’
罗素抬起右脚,作势要踢开傅寒,后者立马远远避开。但玩笑归玩笑,大家很快又回到了正题。
对于罗素的解释,路世宁还是有些怀疑,她说:
‘按照你们的观点,多玛是在骗人了?但是在这些事情上骗人,对她能有什么好处?’
‘也许她想换取别人的同情、好感或者是别的一些精神支持。’
罗素从鼻腔里喷出一截青烟,开始讲起了一件自己亲身经历的事:
‘我在读高中的时候住校,和班里的另外七个同学一个寝室。刚进入高中时,学习还不是特别繁忙,我们八个人经常在夜里熄了灯之后,躺在床上开卧谈会。那时候大家对彼此还不是特别熟悉,所以谈论的内容很多都是关于自己读初中的经历,偶尔也会聊到家庭,但有一个室友不太一样,相比初中经历,他总是频繁的聊到自己的家庭。他说,自己住在位于市郊的一所大别墅里,父亲是国外著名大学的教授,母亲是职业雕塑家,两个人都很忙,常年在外,没时间照顾他,因此很多时候,家里只有他和三个佣人,以及一个司机。他说,自己每周上学放学,司机都会按时来接送他,回到家,佣人也都为他准备好了丰盛美味的饭菜,来这所高中只是因为父母想让他接受一些历练。他还说,父亲希望他读完高中之后,直接申请自己从教的大学,将来留在发达国家工作。
我们学校虽然是一所重点高中,但绝非贵族学校。刚开始听到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我们其他七个人都感到特别惊讶,还开玩笑,说他是个掉进了贫民窟的土豪,但没过多久,我们就发现他有一些不对劲的地方。比如,他身上穿的衣服从来都不是什么名牌,甚至看起来还特别旧;比如,每次在食堂打饭,他都吃的很干净,而且几乎没买过夜宵和零食;而最让人疑惑的是,他每周例行的和家人打电话,但他却从来不让大家看到他的手机。除了这些事,他本人讲的内容里也有很多漏洞。
后来,有一次周五放学,学生全部涌出了校门。我和另外几个同学同路,无意间发现他一个人走在前面。他走的很快,还不时的回过头张望,好像背后有人在追踪他似的,我本想和他打招呼,但人太多了,他张望了一阵,并没有看见我。
跟在他后面走了一阵子后,我发现他拐进了一条小巷子,因为好奇,我跟着走进去了,走了一截,他忽然回头看见了我,表情无比的震惊。我正要走过去和他说话,突然,一个人从前方走了过来,叫了他一声儿子,那个人年龄看上去和我们的父母相仿,带着脏兮兮的袖套和围腰,手里正握着一双缝着针线的皮鞋...’
‘后来呢?’
‘没有后来了,他申请换了寝室,高二分科后,我们彻底分道扬镳,不知道他现在过的如何了。’
路世宁听完了罗素所讲的话,一时间有些发懵。在她直线型的思考方式里,缺少了对复杂人性的洞察力,更何况多玛的故事已经触动了她内心的那片残垣断壁。即使亲人之间永远不能再见面,对对方的思念却不会受到阻隔,并且可以通过特殊的方式将这份思念延续下去,在听完多玛的故事后,她已经不止是羡慕对方那双澄澈的大眼睛了,她从这个生活在异域之地、年龄相仿的姑娘那学习到了修复残垣断壁的方式。然而,同伴现在却告诉她,她所认同的其实都是谎言。
四个人走了一段路之后,看见了一座彩色的方形佛塔,塔身以白色为主,中段被精巧的绘制以层层图案,看上去庄严肃穆,路世宁不禁思考,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成人,有很大的可能性会被培养出虔诚的心灵吗?还是说,虔诚反而会演化为一种自欺欺人的伪装,成为寻找个人价值感的外在庇护?
日升日落在佛塔上形成了变幻不息的光影,当光芒再次映照在金色的塔尖,散放出璀璨的亮光时,已经是第二天上午了,四个人在多玛的带领下,再次来到了昨天步行所致的地点,视线比昨天好了不少,他们清楚的观察到不远处的一栋红白相间的多层建筑,它稳稳的立在群山脚下,却是以全方位俯瞰的姿势和平地上的民房之间形成了一高一低的格局。
‘这就是赛宗寺了。’
多玛热情的介绍着,但路世宁总觉得她的眼睛并不带着笑意,而是在冷静的观察着他们四个人,而这份冷静中带着些许不安。
大家走上层层台阶,来到了寺庙前的空地上,一众穿着红袍的喇嘛正从他们眼前成群结队的走过。烧香拜佛的信徒在这里留下了焚香的气息,寺庙成员念诵经文的细语从寺庙里飘扬而出,这里离前世和往生很近,离当下却有些远。
罗素、傅寒和韦都文正在四周参观。路世宁发现多玛已经走进了寺庙,正面对着佛像跪拜。
见到这个卸下向导身份的藏族姑娘,她突然萌生了一个想法,她走到寺庙门前,隔着门槛喊了声对方的名字。
‘多玛!’
多玛转过了头。
‘留一个你家的电话吧,等我们回去了,还可以互相联系。’
多玛站起身来,眼神中带着一丝惊喜。
‘我没有手机。’
路世宁从背包里拿出了一张纸,写下了自己的电话号码,说:
‘那把我的电话号码给你吧,万一你什么时候想主动联系我们了呢?’
路世宁心想,就算多玛的故事是编造的又如何呢,对于自己这样的人来说,有时候需要依靠幻想过活,她第一次意识到,每一个看似病态的行为背后都带着一个难以摆脱的情节,人们的内心有块黑洞,无法用现实填补它的情况下,就只能靠想象了,这样做的好处是可以任意发挥,只要幻想的泡沫不会被戳破。从这个角度去想,她和多玛算是同病相怜的人。
下午的找寻并不顺利,[荒岛祭司]四成员情绪都有些低落。再待在这里也没有多大的意义,但回去就意味着前功尽弃,一时间,大家都感到有些进退两难,由于多玛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任务,当一行人回到最开始居住的地方后,她就在负责接待他们的藏民家门口和他们告了别。
现在,[荒岛祭司]必须好好考虑,眼下的这个瓶颈关口该如何度过。
离开的前一夜,路世宁收到了一条陌生短信,上面简短的写着六个字:
‘谢谢你相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