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死亡笔记之事故(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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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抬尸
李卫国把车停稳,要进院子的时候,碰到韩连英正端着一只大钢精锅把锅里烫下的鸡毛和鸡零碎连汤带水“哗”地一声泼到大堰里。李卫国说:“韩连英,你又在污染环境哩。”
韩连英立住脚说:“今天过节也不歇气,挣那么多钱二回叫老王给你缝个钱衣裳穿。”
“歇?我倒想歇,只是这把老骨头还没熬干呢!”李卫国苦笑着说。
“咋,房也买了,彩礼也过了,日子都定下了,你那亲家母还生六指指呢?”韩连英问。
“可不?昨天又让介绍人捎话,说是让再给过六万,陪嫁个车。”李卫国说。
“那怕算了吧,与其背个名,还不如再添几万块钱自己买算了。”韩连英撇着嘴说。
“这么不是?我和刚娃他妈也是这样想的。现在养女子的都翘得斑鸠一样。你家小强也二十几了吧,你老背时的票子准备的咋样了?”
“九月间就满二十了,紧他在广州再打几年工,挣到钱了就接媳媳妇,挣不到就打光棍。我们哪能跟你比,你那车轱辘一响,黄金万两!”
“你算了吧,你恐怕早都瞅好了,也或许人家从广州给你找个不要钱的媳妇呢。”
“不想那好事!”韩连英叹息道。
李卫国进屋,王芳已经把菜炒好端上桌了。刚娃去给未来的丈母娘拜节去了,家里就只剩下他俩人。
“你跟韩连英胡呱呱啥,莫球搞场!”王芳训斥道。
“谝会闲传么。你说屋里四间两层楼房还不够他们住?还要叫在城里买房,二回结了婚人家两口子住在城里恐怕就不回来了,家里常年也只是我们老两口。”
“不回来了算了,还清净些,现在年轻人哪个愿意跟老的住在一起!”王芳说。
“唉!”李卫国叹了一口气说:“我原想装修完了还剩点钱给他们把按揭还了算了,免得背利息,这又要个车。”
“还啥?还清了叫他们耍净的?不给他们点压力,他们就以为钱就是地里的土坷垃,来的容易。”
俩口子原打算给儿子把媳妇接了,自己的任务也就算完成了。再过个一年半载恐怕就要经管孙娃子了,那时大车也就不跑了,光在屋里务点庄稼就对了。哪料到接儿媳妇就把辛苦了一辈子的积蓄耗光了。儿媳妇虽然找的是山里的,但比坝里的还贵。农村里的房子不住,要叫在城里买房。在城里给买了个移民安置的房,除过政府补贴,付了二十万的首付,剩下的以李刚的名字办了按揭。装修又花了十万,彩礼过了十万,四十万也就没了。
新闻上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美丽的梦想,所有的梦汇聚在一起就是中国梦。李卫国的梦就是像城里工人那样老了退休了,少种点庄稼自己吃,有时间了就锻炼锻炼身体,再带王芳出去旅游一回,坐一回飞机,看一回大海,再到草原上去骑一回马。如果不是接儿媳妇的开支大大超出预算的话,这个梦就快要实现了,现在嘛,还是先做梦吧。
“你老家伙骨头里的油还没熬干呢,你不再挣点养老钱?不给你孙娃子再攒点?将来靠他们能靠得住?”王芳把饭顿在他面前。
“给我拿瓶啤酒。”
“你下午不是还要给人拉沙子吗,还喝酒?”
“喝一瓶啤酒不咋的,过节哩嘛。”
吃罢饭,李卫国到沙场里去装了一车沙子用遮阳网盖好,想了想还是走张家坎算了,虽然今天过节,滨江大道上估计没有渣土办的人,但万一怼上了难得说话。一路上满脑子都是儿子婚事咋办,请哪些客,席全包出去还是自己买菜请厨师做,找多少车接亲,婚庆公司请哪家等等。
走到张家坎和徐家湾交界的长坡时,他按了下喇叭,他知道快到坡底的时候有一条三轮车便道和公路交叉而过。然而异变突然就发生了,一辆摩托车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他车头前面,他下意识的急踩刹车,但已经来不及了。耳边传来“嘭”的一声钝响,满载砂石的六轮时风农用车并没有感到多少阻滞,就碾了过去,直到坡底才停了下来。
“出车祸了?!”李卫国用尽全身力气,拉开车门,下了车,拖着绵软无力的双腿慢慢挪到车后,映入眼帘的是一大滩触目惊心的鲜血,他不敢看那惨不忍睹的事故现场,一屁股坐在地上无比惨然地对自己说:“球了!彻底球了!”
徐晓斌和小磊走了,张财贵坐在桌子边剔牙。他老婆一边收拾碗筷一边问:“你说婷婷要跟晓斌离婚?”
“那是年轻人的事,我们少参和。晓斌也是越来越不成器了,他爸又那样,离了也好。”
“那小磊就可怜了。”老婆忧心忡忡地说。
“那有啥法?难不成婷婷就一辈子陷在他家里。日后手头宽裕了,多给小磊些钱就是了”。
张财贵喝了一会开水,对老婆说:“我下午去张家坎三叉路口田里,把稻草摞起来,现在又不准烧到田里。等天黑下了,我再把剩的渣渣草燎了,才回来呢。”
张财贵扛着耙耙出门的时候,西面天边的夕阳还一片血红,东面天幕的月亮却已经升起。八月十五的月亮又大又圆,孤零零地悬在高空,在几万光年的远处,才有一颗小星宿闪烁着寂寞的微光。灰蓝的天空下,没有云彩,只有几缕缓缓上升的烟柱随着微风轻轻弥散。田坝里的水稻大多已经收割干净了,稻草也都摞成一个个堡垒似的草垛子。大路边和田坎上插着几面喷绘的标语牌,上面写着“一把火,一股烟,罚款200元,拘留十五天”、“飞机已经上了天, 地里不准再冒烟”、“烧荒烧草烧秸秆,害人害己害子孙”等秸秆禁烧标语。
还没走到田边,就看见支书张海清、文书田志琦和一个年轻女的一人拿着一根树枝走了过来。
张海清说:“老张你莫去烧稻草,逮到罚钱呢。”
张财贵说:“我不烧,我去把稻草摞起来,闲了收回去叫我老婆婆织草袋呀。”
“就是,烧稻草污染环境呢,对大家身体也不好,烧不得。”年轻女的说。那女的穿着洋气,带个红色遮阳帽,胳膊上笼着白纱的袖套,估计是镇上的干部。
“你们拿着个树枝枝干啥?”张财贵问。
“看到有人烧草把火挑熄嘛。”女的说。
“你们也辛苦。”张财贵说。
“就是嘛,这向我们每天四点以后都要在各自包的村禁烧稻草,晚上9点才得下班。环保局和纪委的天天开着车查,看见哪里冒烟,就要问责处理人呢。”女的苦着脸说。
“看么,那边有人烧呢。”张财贵指着远远的一个烟柱。
“那好像是大河镇的。”张海清看了看说。
“算了,我们还是去看看稳当,万一是咱们镇上的,叫查到了不好,这几天查得严。”镇上女的说,然后带着张海清他们匆匆往过走。
张财贵也就往自己三叉路口的田里走,快要走拢时,看见一辆拉沙子的农用车停在徐张公路上,车后围了一圈人在那指指点点。
“出车祸了?”他快步走过去,挤进人群,脑壳猛地“嗡”了一下:“天!这不是晓斌的摩托车吗?”
“110和120都打了吗?”
“打了,估计快来了。”李卫国有气无力地说。
问话的人张财贵认得,是镇上的冯司法,站在他身边的还有李家营村的支书李金明。
冯司法其实叫冯世发。冯世发原来也不是搞司法的,他中专学的是牧医。当年拿到录取通知书的时候,他和他爸都不知道牧医是干啥玩意的,到了学校才知道牧医就是畜牧兽医,也就是农村里给猪牛看病的猪大夫、牛大夫。冯世发一下子就没有了学习兴趣,四年中专他每天就趴在桌子上看武侠小说。好在那时学校好毕业,国家也包分配。唯一一次干专业是他在县种猪场毕业实习的时候,偷偷拿了手术刀和碘酒,给他同学家骟了一条公狗。那活儿简单,把狗保定好了,在狗阴囊上横切一个口子,把睾丸挤出来割掉就是了,缝合都不用缝合。
毕业后他被分到乡镇,干的是催粮要款,刮宫引产的事情,跟专业也没啥关系。后来国有企业改制,工人一波一波下岗,他有了危机感,想万一有天乡镇也像工厂那样下岗咋办呢?自己学历低,又没有一技之长,于是他就开始自学法律。再后来镇上开始实行竞聘上岗,他就竞争了司法所的职位,然后就一直干下去,还当了所长。国家取消公购粮和农业税后,司法所就成了乡镇最忙的部门,农民不愿打官司,无论是鸡毛蒜皮的小事,还是人命关天的大事都要找司法所处理,所以农民大多都认得他这个冯司法。
中秋节是国家法定的节假日,实际镇上是放假的。只是要求轮班人员下午四点后,都要到田坝去禁烧。秸秆禁烧期间镇上所有人员分成两班,轮换着去禁烧,没有轮着的就正常上班下班,该休假的照常休假。今天不轮冯世发禁烧,所以晌午他就消停地和他爸爸、他岳父喝了几杯,吃罢饭又和亲戚们聚在一起打二五块的麻将。那天他手气差,不到三圈就输了五十多块,刚要和妹夫换位置,就接到了李金明的电话。李金明说:“你赶紧来,张家坎的三叉路口,碾死人了!”那时妹夫刚摸了个“炸弹”,冯世发顺势把麻将一推说:“打不成了,碾死人了,叫我去处理呢。”
“过节呢,还要去上班?我看你这个干部有球当场。”妹夫不高兴地说。
“莫法嘛,我只会当干部嘛。”冯世发边推摩托车边说。
冯世发摩托车骑到徐张公路三叉路口的时候,事故现场已围了一圈人。李金明走到他面前低声说:“大人小娃都断气了,一个从胸口上碾过去,一个从肚子上碾过去,惨得很!”就看见张家坎的张财贵踉踉跄跄地过来,哭兮兮地说:“冯司法,出事的是我女婿和外孙。”
冯世发说:“事情不出也出了,要冷静,救护车和交警马上就来了,家属要配合呢。”
张财贵“唉”了一声挽了个草把子坐在地上。
冯世发把李金明扯到边上悄悄说:“也要给殡葬管理所打电话呢,不赶紧把尸首拉走麻烦呢。”李金明急忙给殡葬管理所打电话。电话还没打毕,冯世发的手机就响了,是胡书记打来的。胡书记问:“你到现场了吗?”冯世发急忙说:“到了,死者是徐家湾村的徐晓斌,就是徐朝富的儿子,还有他孙子。”“徐朝富?这两年他也够倒霉的了。”胡书记顿了一下说:“今晚务必要把尸首拉走,有啥,给我打电话。”“好,晓得了,已经给殡葬所打电话了。”冯世发说。
电话还没挂断,就听见“呜啦呜啦”的喇叭声,两辆闪烁着警灯的车一前一后开了过来,前面那辆是救护车,后面是警车。车停稳后,医生和警察都下了车,派出所的王所长也和交警一起来了。一名医生和一名护士先过去翻看了一下,然后摇了摇头,就蹲下做记录。交警把李卫国带去做酒精度检测,剩下的进行现场勘验,拉尺子的拉尺子,照相的照相,做笔录的做笔录。过了一会殡葬所的车也来了。
张家坎的支书张海清和徐家湾的村长徐明兴也都赶了过来。王所长和冯世发、张海清、李金明、徐明兴他们碰了个头,然后就现场宣布:“徐家湾村六组村民徐晓斌、徐小磊经确认已死亡。”殡葬管理所的工人就过去准备抬尸首。张财贵唰的一下拦在前面吼道:“干啥呢,啥都没说就拉尸首?”王桂兰拖着徐朝富也哭喊着扑了过来,她哗一下躺在殡葬车前面大哭道:“谁要把尸首拉走,就从我身上碾过去。”徐朝富拐杖斜指着冯世发和王所长嘴里哆嗦着,听不清在说什么,只看见浑浊的老泪一股一股地从眼睛里涌出。
冯世发和王所长走了过去,冯世发握着徐朝富的手说:“徐支书,出了这么大的事情,知道你难过呢,我们也难过呢。但是光难过一歇,事情还要解决呢,总不能就这样摆在这吧?”王所长说:“尸首还是要拉走呢,摆在这里不是个事,你们看着也伤心,搁到殡葬所里整整容,冻起来,你们啥时候想去看,都可以去看。你们不签字谁也不敢火化。”
“不说个啥,尸首是拉不走的。”张财贵说,“你们不叫把尸首摆这,那都摆到李卫国家嘛,他娃儿都要接媳妇了,就摆到他娃儿的新房里。”
“你少出这些馊主意!这是违法的。”王所长说。
张财贵忽一下把双手举到王所长面前说:“来,现在就把我铐到去!”“我那可怜的小磊呀!”王桂兰一下抱住了王所长的腿。
“干啥!干啥!”冯世发一把拉住张财贵,“这么大事情肯定要说个啥嘛,不说哪么得行?但现在是说的时候吗?这里是说的地方吗?要说也要在四方台子上正大光明地说,不能在这露天坝坝黑麻漆漆地说。”
徐朝富扯了一下张财贵,王桂兰把王所长的腿松开了。张财贵说:“那把尸首拉走了我们就没抓摸了。”
“怎么没抓摸?明天你该摆花圈,摆花圈;该设灵堂,设灵堂。”张海清说。
冯世发施了个眼色,张海清、李金明他们挡在张财贵和王桂兰前面,殡葬所的工人迅速把尸首抬上了车。
张财贵指着冯世发和王所长说:“你们不给个说法,我们把灵堂设到你们镇政府去。”
王所长打电话叫救援公司的司机来把农用车开到交警队定点停车厂里,对冯世发说:“我的事情基本结束了,剩下的就是你的事情了。”冯世发说“哪是我的事情,是交警队的事情。”王所长笑了笑说:“往下看。”冯世发看了一下手机,还有十分钟就凌晨一点了,说:“那你也跑不脱!”
三、外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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