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的回忆:院子前面的那条公路
“老家”的院子前有条公路。
在没有修建嘉陵江石门大桥以前,这条公路是连接大石坝与市中心的唯一交通要道。
那时候公路不兴叫公路,我们叫它柏油马路。
柏油马路并不宽,但两车错行还是绰绰有余。“老家”的院子,就座落在公路的旁边。就这条公路至今还在,只是早已被改建扩建,变成了漂亮而宽阔的沥青公路。
那时候的公路很瓷实,不像现在修了挖,挖了修。从我记得这条公路起,到后来被扩宽改建,它一直都完好无损。
因为保存完好,也因为车辆较少(那时候还没开始搞建设,除了偶尔开过的货车和公共汽车,小车几乎没有),这条公路,一度成为院子里我和我的小伙伴们玩耍的重要场地之一。
男娃娃喜欢在马路上滑自制的滑轮车。一块厚实的木板,下面四个角各镶上一个滚珠滑轮,就成了一个滑轮车。玩的时候,“洋yy(很拽的样子)”地提着滑轮车,走到马路的坡顶,屁股坐在滑轮车木板的后面,双脚或拉直或弯曲,放在木板前面,双手向后一使劲,滑轮车便快速的向下滑动。胆子小的,双手紧紧抓住木板,屏住呼吸,享受着又惊险刺激,又紧张兴奋的快感。胆子大的,双手张开作飞翔状,还不时故意把滑轮车滑成S型,以凸显自己的能耐和胆量。
但是,这种简单的滑轮车只是少数孩子的荣耀,对于大多数孩子来说,拥有自己的滑轮车,并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
所以,有这种滑轮车的孩子,常常会得到一些众星捧月的优越感,或者是一些额外的好处,比如,帮背书包、帮写作业、帮“打猪草割牛草”等等,“受贿”的好处嘛,就是能坐一坐滑轮车了。
滑轮车不常有,铁环却是每个男孩子的标配。在马路上滚铁环比赛,是男孩子们经常玩的戏码。他们在马路上排成一棑,“一百(预备),起”,随着一声口令,“叮”的一声,铁环撞击柏油路面,发出清脆的声响,紧接着就是铁勾护住铁环向前滚动时,金属的碰撞声以及男娃娃兴奋的喊叫声。
相较于男孩子的野性和顽皮,我们女孩子要内敛很多。虽然心里万分羡慕男孩子们能在马路上滑滑轮车滚铁环,却迫于大人嘴里“飞时女娃子”的压力,除了偶尔在马路上你追我赶瞎跑一气之外,再不敢有其他的造次。
除了玩,我和我的小伙伴们,还在这条公路上看了许多的闹热。
记忆最深的有两次。
一次是在一个夏日的上午。我记得那时刚刚放了暑假,天气还不是特别热,人们正在田间地头劳作。忽然,一阵阵高音喇叭的声音从红旗河沟方向的马路上由远及近,一个极其严肃的女声从高音喇叭里传出来。大人们不知发生了什么重要的事,纷纷丢下手里的活计,跑到离公路不远的高处站着观望。我和我的小伙伴们更是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占领了有利地形。近了,才看清是由几辆敞篷货车组成的车队。第一辆是空车,车厢四周都拉着横符,车头顶上架着个大嗽叭,正在宣读着什么。后面的几辆车上,每辆车的车厢正前方都站着几个剃着光头的人,看不出是男是女,每个人都耷拉着脑袋,胸前挂着一块大大的白色的牌子,牌子上用黑色的毛笔字写着名字,名字上划着个大大的红叉❌。在他们的后面、靠着左右两边车厢,身穿军装戴着军帽的解放军手持长枪,无比威严的站在车上一动不动。车队在公路上以很慢很慢的速度从我们面前开过,向大石坝方向开去。过了很久,不知从什么地方又返回来,慢慢往观音桥方向去了。
中午回家后,爸爸告诉我和弟弟们,这叫“游街”。车上挂着牌子的人都是sixinfan,“游街”之后就会被拉到xin场去qiang毙。
爸爸说:“长大了莫干坏事,干了坏事是要遭拉去qiang毙的”。我本来就胆小,从此更加胆小如鼠了。
还有一次是在冬天。有一天天快黑的时候,公路上开来了一队军车。车头驾驶室里坐着两名身穿军装的解放军,绿色的车厢则被绿色的帆布大蓬围遮得严丝合缝,似乎连个蚂蚁都钻不进去。我和我的小伙伴们站在公路边看闹热。我们一边兴奋地12345数着军车的数量,一边好奇着解放军叔叔的车里装的是啥。数着想着,想着数着,没想到车队竟然停下来了。小伙伴们特高兴,聚集在一起充分发挥自己的想像力,七嘴八舌讨论军车里装的究竟是什么。有说装的枪,有说装的子弹,有说装的大炮,有说装的坦克,有说装的飞机,反正也没个准,随便说。
小伙伴里有个跟我差不多大的男孩子,胆子大,平时特别皮。他说一会儿天黑了他要偷偷去看一看,那些军车里面肯定装的是飞机。我们都以为他是在“冒皮皮,打飞机”,必竟解放军叔叔手里有枪,枪可不是闹着玩的。
没想到他还真去了。去了就悲剧了。等我们听到他的哭嚎声跑过去一看,两个解放军叔叔正一人拉着他的一支手,他半坐在地上,双脚乱弹,嘴里不停地哭喊着:“我要我爸爸,我要我爸爸……”我们以为解放军叔叔要把他拉走,吓得赶紧跑上前去抱着他,哀求解放军叔叔不要把他拉走。
“他不是要找他爸爸吗?你们带他去找吧,不要跑到我们这里来玩。”解放军叔叔说完就回到车上去了。我们拉着小伙伴往院子里走去。走着走着,一个大哥哥忽然指着那个小伙伴哈哈大笑起来,笑得我们莫其妙。
“他刚才不都不是说的我要我爸爸,我要我爸爸,他说的是我要屙粑粑,我要屙粑粑,哈哈哈,哈哈哈,笑死我了,笑死我了,还以为你胆子有好大也,结果连屎都遭黑(吓)出来了。”
哈哈哈,我们哄堂大笑。此后很多年,这个笑话成了院子里小伙伴们最金典、最经久不衰的笑料。
当然,小孩子的生活里,也不可能只有快乐。在我的记忆里,院子前的这条公路上还发生过一件让我挨打的事儿。
那一年我大概4、5岁的样子,日常的任务就是照顾弟弟。有一天,公路上来了一个卖草帽的人。爸爸妈妈叮嘱我“在家看好弟弟”后就到家对面的公路(我家在公路的旁边)买草帽。爸妈前脚一走,我后脚就牵着弟弟走到公路边观望。本来是想等爸妈买了草帽跟他们一起回家的,不料看到卖草帽的挑子上挂着一种漂亮的小草帽后,我忘了爸爸妈妈的叮嘱,忘了身边还有个弟弟。我眼里冒着星光,那顶漂亮的小草帽在星光里飞舞,牵引着我向着它跑去。刚把小草帽拿到手上还没仔细看呢,就听到耳边传来一阵刹车声以及我爸妈的惊叫呼喊声。我转头一看,弟弟躺在公路上,一辆大卡车停在他身边。我一下子惊呆了,吓得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手里,还拿着那顶小草帽。
幸好,大卡车刹车及时,弟弟只是因为惊吓摔倒在地上,手指受了一点伤。但是为了让我明白和记住照顾弟弟的重要性,我被妈妈狠狠地打了一顿。
那时候的家庭教育都是这样简单粗暴。爸爸妈妈为了全家老小能填饱肚子,一天忙到黑,一年忙到头,累死累活的,哪有耐心和精力跟小孩子慢慢讲道理!我和我的小伙伴们,哪个不是一边挨打一边茁壮成长。长大了,哪个不是对自己的爸爸妈妈又贴心又孝顺。哪像我们的后辈,骂也骂不得,打也打不得,一会儿叛逆期一会儿青春期的,好不容易侍弄着长大了,我们却不明不明白的,变成了被他(她)们“遗忘”的一代人。
柏油马路上还有一样东西,比玩和看闹热更吸引着我和我的小伙伴,那就是火热的夏天,在公路上一遍遍叫卖的冰糕。
那时候卖冰糕的人很少,而且基本上是上了点年纪的婆婆。她们把冰糕装在一个半人高的里外都有棉被包裹的木箱子里,再把箱在放在一个正方形的滑轮车上,用绳子拉着在公路叫卖。装着冰糕的滑轮车摩擦柏油路面,发出很大的“哗哗”声,伴着婆婆叫卖冰糕的声音:冰糕凉快,凉快冰糕。那两种声音交织在一起,就像一曲无比美妙动听的音乐,不,应该比音乐更美妙更动听。这声音具有很强的穿透力,无论是在院子里的哪个犄角旮旯,只要听到这两种声音,也无论我们当时在干什么,都会为之无限神往,直到那个“冰糕凉快,凉快冰糕”从我们的听力范围内消失。
冰糕五分钱一根。在那个饭都吃不饱的年代,它是我和我的小伙伴们可望而不及的奢侈品。后来条件好一些了,能吃上冰糕了,我们也慢慢长大了。
再后来,时代变了,我和我的小伙伴们,跟院子前的那条公路一样,也变了。而那些曾经流转的岁月和往昔,却被尘封在心里的某个角落,成为永久的永不会磨灭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