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

我们走得太辛苦，就在大地上过夜。 远处或近处没有一点儿灯火，蟋蟀在草里叫得欢。 老太婆说，她暂时不想用晚饭，只想简单喝点儿清水。她还说，我们确定是要在这儿过夜吗，我和妹妹就打算一整晚不像样地，躺在草窝里？

 老太婆从水壶里喝了一大口水，继续说道，你们不能随便躺在草里，尽管现在，那儿很暖和。但随着黎明将近，水汽会慢慢地变成一串串的露珠，打湿你们的衣服、肚子或后背。

 那我们怎么办呢，妹妹问。

 你们只好坐在椅子上休息，老太婆说道，这种姿势不方便休息，但你们就不会直接接触到湿漉漉的草地。

您也许会发发善心，给我和姐姐一张毯子，妹妹说道，不管怎样，黎明来临前，或者说太阳升起以前，咱们都会觉得冷。

 不，我不会答应这么做的，老太婆说道，无论是铺在我身下的，还是盖在我身上的任何一床毯子，都不是多余的。你们为什么不去附近拾点木头，枯叶，点火？火会驱散寒冷，黑暗，以及可能出现的虫子、野兽。

 不，我太累了，我声明道，妹妹也一样。你瞧，妹妹和我全都趴在地上，和你说话，强睁着眼睛，满足你睡觉前最后的什么要求。我们疲倦地已经无法挣脱横卧着的大地，就像铁器挣脱不开吸着它的磁石。晚安吧，辛苦的一天，晚安，妹妹，和您这位永远在享受舒适生活的老太婆。

 我睡着了，妹妹也睡着了。

只有老太婆仍旧躺在板车上铺得软软活活的床铺上，睁大了眼睛，瞧向黑色的、却透明的天空。

 我无法忍受这种休息，老太婆说道，现在我和妹妹早已睡着，因此谁也听不到她的话，只有这四野的黑暗睁着眼睛瞪着她。 “你们把我扔在这儿孤孤单单的，”老太婆继续说道，“你们都睡着了，像是睡在有房顶，窗户的房间里。好吧，我允许你们暂时休息一两个钟头，今天走得太久了，但那之后，你们一定要醒过来，继续往前走，直到找到有人居住的村庄。你们都睡着了，将所有关于黑夜的恐惧都留给了我。 “这儿不是该停留的地方，附近堆着坟墓。那些死人在地底下活动，饮酒，彻夜不眠。过路的人要小心，不应该在这儿过夜。你若是睡着，它们会进入你的梦里，将你带到墓室里，把你的灵魂锁在那儿。不该睡觉，不该闭上眼睛，以防它们对你耍什么花招。既然她们都睡着了，我得睁大眼睛，不能让不该靠近的东西靠近我们。

 “坟墓在黑夜里打开大门，吐出里面装着的死人，瞧，他们穿着白衣，在那儿到处游逛。我几乎听到他们互相打招呼，问好，‘你昨天睡得怎么样？’这是说，今天一整个白天是否休息得好。他们的生活好像还在继续，只不过换了个样子。 “我担心他们会围到身边，看在我高龄的份儿上带走我，带到那片坟墓里，带到死人堆儿里，接着成为一个死人。母亲曾告诉我，人们由于衰老或疾病到了死人的世界里，将会以一生中最漂亮的样子出现。而我年轻时是个大美人儿，那些现在正在那儿游逛的死人，也许会由于这一点期待我加入到他们的世界中。毕竟我已经活得太久，现在这一刻死去，或者再等待一些时间死去，对我来说，并没有什么不同。但是，对她们，正趴在地上熟睡的人，会有怎么样大的影响呢？她们明天早上发现，我已经断气，成为一个死人之后，将胆战心惊，将为此自责。她们将会把我的死归罪于她们昨天晚上没有点火，没有继续往前走，找到有人居住的村庄。

 “我不愿意带给她们这么大的压力。再说，我不知道这儿的死人在荒无人烟的平原之下的夜晚究竟做些什么，况且，这儿离有人的村落太过于遥远，他们的小社会一定很久很久都没有新成员补充。这必定会很快引起他们的厌倦，因为各种游戏、喝酒、打发时间的方式都被采用，如果没有新的成员出现，生活很快就会变得无聊。如果，我选择受他们的鼓动，在今天夜里死去，接着被这对姐妹悄悄埋在这儿，那我将在这儿的死人世界里，很快就感到百无聊赖。不，我想到一个更不偏僻、荒凉的地方，在那儿死去，那样，你每年还能见到新的成员加入。你或许会很想打听一下他们过去的生活在活人世界的生活，而由于他们一个个都那么漂亮，你甚至会将他们引为知心的朋友或热恋的情人。死人百无聊赖，只好不断地更换情人。对，关键是情人，如果你对一个情人感到厌腻，而没有一个新的人死去的话，你该怎么办，你不得不继续和你的情人周磨应付。

 “瞧，他们过来了。是啊，当然，他们闻到了这儿活人的味道，或者活人的呼吸，他们看见我还睁着眼睛呢。他们身上是什么样的味道啊，阴冷的发霉味儿，体谅体谅我吧，千万不要靠得我太近，我受不了这股味儿，这好像在呼唤我的灵魂脱离我的肉体。好像在麻痹着我的心脏，叫它不要再继续跳动，好像冰凉着我的躯体，叫所有血管里的血液不再流动。这是死亡。不，我拒绝，我拒绝它，我早已陈述了那么多条理由，为什么偏偏它还在靠近我呢？这儿既不是正确的时间，也不是合适的地点。饶了我吧，等到我们找到一个热闹的村子，在那儿过夜时，再来靠近我，让我在舒适的床铺上骤然感到寒冷，让我在黑稠稠的夜里突然看到惊心的白色，让我从虚假的睡眠中醒来，进入真正的沉睡。是啊，到那时，到那时，不是现在，死亡啊，决不是现在，不该是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