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那无望的婚姻
芳姐是我办公室的同事,已过不惑之年。一头自然曲卷的长发,一身素雅文艺棉麻裙,戴一副眼镜,气质贤惠干练,感觉舒适大方。
她就坐在我对面,我一向喜欢她。
但她很爱沉默,沉默时表情惨淡,目露哀伤。总不经意透出委屈的面容,混杂着隐隐的倔强。
她爱和我聊天,从家长里短、新闻八卦,到个人情感、人生志向,偶尔也坦露些心事。看得出来,她有自己所坚持的审美和对生活的品味。40岁的年纪仍没有丧失对自由的向往,不人云亦云,总是一副热心肠。这些特质让我往往愿意与她相交,毕竟在我所处的环境里,她并不比别人显得平凡。
听人说她的童年很幸福,很是令周围的人们艳羡。父亲是政府要员,母亲是某银行行长,三个姐妹被父母捧在手中,好像现实里的公主。年轻时,她亦活得痛快洒脱,飙车、舞蹈、写诗、远行。我行我素,不拘小节,像个男子。
当见到她又独自凝神蹙眉,我很难想象,究竟是什么样的遭遇让她全然变了模样。
直到我们已经足够熟悉,她才点点向我述说起她的生活。
家庭的和睦富足,父母的宽容和民主,让她自小养成了独立烂漫的个性。也许是崇尚个人的自由,也许是没有脚踏实地的勇气,30年的光阴,全在尽情游乐中度过,直到有一个男人走进她的生命。
初见时,这个男人温文尔雅,谈吐有趣。谦逊知礼,亦识得大体。不仅懂得浪漫,会载她到田野,打开天窗看星星,还出手大方,总舍得为她买名贵的衣服饰品,虽然她向来不缺。更要命的是他对她的家人爱戴有加,还热爱打理家务,毫无怨言。父母姐妹都说,这个男人让他们放心。
结婚后,他们过着与恋爱时一样的日子,美满恩爱,很快,他们拥有了自己的孩子。幸福的生活,似乎可以天长地久。不枉她终于愿意结束所谓一个人的自由。然而,一场突来的变故却悄悄改变了一切。
丈夫和他姐姐合伙经营的沙厂发生事故,因背负巨额赔款而被迫倒闭。为了偿还债务,她们倾尽所有,还欠下了不少银行贷款。这次事件给她们的生活带来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她们卖掉了小区的房子,携着婆婆,一家搬进了以前父母居住过的老屋。这是陪伴她童年幸福快乐生活过的房子。然而许多年过去了,这里早已陈旧不堪。
应该就是从这时起,丈夫的性格开始产生变化。她也记不清了。
开始只是变得沉默少言,不再喜欢出门,后来慢慢地连与她交谈也失去兴趣,平日的谈话不过是必要的问答,他不再登她父母姐妹的门,甚至连家务也懒得去做,家里时常乱成一团,更别说保持以前的浪漫,到最后,干脆染上了毒瘾。唯一没有变的,是他对女儿的爱与照料。幸亏没变。
从那场变故开始,芳姐便一人支撑起这个家。丈夫是独子,没有兄弟间的扶持,更需独自承担赡养婆婆的义务,孩子姑姑因共同的变故自顾不暇,加之丈夫再没有出去做事,她无奈成了家里的顶梁柱。本就不多的工资除去日常开支,孩子书学费,还要偿还私人和银行的债务,她们的日子过得越来越拮据,时常入不敷出,往往要靠娘家救助。日子长了,父母看女婿终日懦弱消沉,不思振作。心疼女儿,为逼迫她结束这不公的婚姻,和另两位女儿一起断绝了与她夫家的往来,并中止了对她们的救济。她的日子更艰难了。
她不再参加朋友聚会,几乎杜绝了工作以外的一切应酬,因为在那些场合,她听到最多也最激烈的话题便是劝她离婚。
我曾让她耐心开导丈夫,用爱人的温柔化解他心里的苦闷,重新升起他对生活的信心。毕竟她们拥有夫妻的缘分,毕竟他曾对她如此的与众不同。然而几年过去了,他一如既往地蜷缩在家里,甚至练就了胜于常人的敏感和脆弱,她更不敢提到任何可能伤害他自尊的话,与他的谈话也变得更小心翼翼和挑战耐力。他的痛苦,她感同身受。她心疼他,体谅他,甚至将两个人的义务从无怨言地一肩承担。他不可能没看在眼里。
婚姻里,她依然是那个独当一面的强者。但一个人的戏,她早已倦了。
我能想象,曾经她活得是如何的潇洒,如今只能独自强忍生活的辛酸,背负整个家庭的重责,伴着深深忧郁。想起那些断送过的自由,还有未完成的甜蜜,怎不令人感伤唏嘘!
有一次去她家里,我见到了这个男人。他柔弱地靠在沙发上,眼神暗淡,面无表情,清瘦的身体仿佛承受了生活太多的磨难。这副面容,若是焕发神采,定然是温柔儒雅,充满亲和力。但他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一副受伤的样子。经芳姐介绍,他向我微微示意后,便起身进去了里面的房间,没再出来。
离开她家,我感怀了许久。究竟是多了不得的灾难打击,才足以消磨一个人到如此地步?又是怎样软弱单薄的心灵,以至于面对这点挫折不顺就一蹶不振?既然有靠近的优雅,为何没有搀扶的勇气?故事浪漫的开头终变得无比滑稽。
芳姐说他自那以后性情大变,简直换了一个人,除了对女儿和母亲的关怀外,他断绝了其他一切人情事务,连他们的夫妻生活也已经结束了很多年。我不禁打了个冷战,她过的这是什么日子啊!
我猜想了很多她选择不离开的原因,但始终说服不了自己悲愤的心情。再美好的回忆也抵消不了这些年身心所受的重重折磨,一个人承受着深深的孤独无助和莫大压力,还有感情的冷淡与对生活的妥协,再坚强的人也终有垮掉的一天,何况她的敏锐善感。
而她坚持的是什么?完整的家,妻子的责任?高傲的自尊?还是爱情?
每在闲暇之余,总能轻易的触碰到她自发流露的无奈与忧虑。但除了叹息,我已无言以对。
——2016.6.14《她那无望的婚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