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躲星

2023-01-04  本文已影响0人  张司令

郑重声明:本文系本人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馨主题写作第八期:寒冷

一百一十年前,一场鼠疫在东北大地上蔓延,共有六万多人为此失去生命;仅有两万多人口的哈尔滨傅家甸,疫闭者竟达五千余人!

网图

1911年,正月十八,三姓县一间亮着煤油灯的板夹泥房里,传来了西屋响天震地的咳嗽声。

那声音一阵紧似一阵儿,紧锣密鼓,像是有什么妖魔鬼怪钻到了谁的身体里。这会儿它正在那宿主的身子里猛烈地发作着。它面目狰狞地在他的身体里发狠似地冲撞、挣脱,想用它的横冲直撞把它的宿主身子震碎一样。它要劈开他的腔子,然后再冲出来,把更多的罪孽带到这寒冷彻骨的人世间。

东屋,就是亮着灯的那间屋,一对年迈的老夫妻也在各自地忙碌着。王老汉额头上青筋暴起,正在那指天对地地咒骂着。“活该!咋他妈不咳死你,让你不听话,非要跟那些人往出跑!自己什么身子你不知道?这钱只怕你是有命赚、没命花!这回好了,现世报来了!要死早死,别他妈在老子身边当肺痨鬼!你就是咳出肺叶子,老子也是看不到、听不到!”王老汉身披着黑棉袄,顶着青筋和一头的汗,在炕上、炕下来回地蹦着,跺脚咒骂着。

他的老伴儿崔氏则是跪在地上观音大士的佛像前,她正闭着眼一遍一遍地念着《心经》和《大明咒》。念够多少遍她就趴在地上咣咣磕一阵头,磕完头再继续跪在地上接着念。她一面念,一面止不住的眼泪直流。她心里哪能完全清静下来。她满脑子都忍不住地一直想:“这个小冤家从小到大就是不听话,说好了今天让他早点到家躲星,他就是不听……没承想,这灾来得这么快!”

他们的独子——王宝儿,是刚从傅家甸死里逃生赶回来的。哈尔滨城里正在闹鼠疫,几个月了,情况已经被控制住了。可现在也是正缺人手的时候。所以官府到处贴告示,高价雇人过去拉脚。他和发小过了初七,吃完了早上的面条,就瞒着家里偷着赶车奔了傅家甸了。

他走之前跟娘说是出去散心,他还满口答应正月十八一定早早地赶回来。娘还说最好十七就赶回来,正月十七是大人的人日子,娘要给他擀面条做打酸菜卤面吃。娘还说,初七是栓他未出世的儿子的脚,十七才是栓他的脚。

哪承想,他到了傅家甸就傻了眼。那哈尔滨城的一角,简直成了人间炼狱一般——几乎家家死人。官府怕死人停在家里继续传染,让他们都戴好了口罩把每家的死人往郊外拉。他们就把自己捂得严实了一车一车地往出拉人。拉到了地方统一停放,够数量了就在夜里集中烧一批......没办法,天寒地冻,死人埋不到土里去。如果不就地焚烧,那老鸹和老鼠吃了死人还会把病菌再传到别的地方去。

那种环境下,血气方刚的小伙子们一头扎进去就干了十天。哪还想得起来吃面条栓谁脚的这回事儿。

他们只顾着低头干活,没日没夜地、不停不停地拉。每次看到那冲天的火光把一排排的谁家的亲人给呼呼地烧了,那亲人们的哭喊声,伴着特有的传过来的烧人的味儿……刚满十八岁的王宝儿都觉得内心特别地煎熬。他终于明白了啥叫地狱。眼瞅着那漫天的大火在他跟前呼呼地烧,可他却时常觉得浑身发冷。他的心里仿佛被打开了一个一眼都望不到头的雪洞,那里边儿装的也是没有尽头的寒冷。

可他还是不想惹爹娘生气。再说,钱也赚够了。他心里也实在觉得憋闷,尤其是后面几天,他真感觉自己扛不下去了。一问跟他一起去的几个后生也都是差不多的情况,所以正月十八这天,他们才忙不迭地往回赶。

可紧赶慢赶,他还是回来晚了。他错过了躲星的时辰。他戴着口罩满身酒气地进了家,把赚的一口袋钱和一包草药往东屋锅灶上一扔,就钻回了自己的西屋里,还把屋里门给闩上了。

不等他爹开口骂呢,他坐到炕沿边上就“呜呜”地大哭了一场。让自己哭痛快了,他才跟爹娘说出了实情。他知道这时候去傅家甸本身就是一场冒险,爹娘肯定不答应让他去。但是一想到这时候去干几天就能赚回来一两年都未必能赚得到的大钱,他觉得即使冒险也值得。

他还让娘赶紧给他做那晚酸菜打卤面,他做梦都想吃上一大海碗。十七没吃到,十八吃也照样儿能把自己的腿儿给拴住了。看他嘻嘻笑着还能开玩笑,爹娘这才稍微放下心来。他还交代,自己回来后得在单独的屋子里进行自我隔离,娘每天把吃喝做好了放到锅灶上就行。总之,这几天,他们尽可量离他远一点。只要七天一过,没什么症状,他们就都安全了。

可哪等到七天?他回来的当天夜里,就开始发病了。高烧,说胡话,咳嗽不止......

他在稍微清醒的时候隔着门跟娘说,“别害怕,也许就是在那受了惊吓。赶路着急又上了股儿急火,再说,冬天发烧本来就常见……”他让他们别担心。再说,官府不是给他们每个人都发了药吗?他让娘把药熬了,吃些药扛一扛,没准扛两天就过去了……他还跟娘说,那场景你们是没看到,阴曹地府也就是现在傅家甸那个样儿。末了还说了一句:“人活一世,太不易啊!”经过这一遭,爹娘都觉得他确实又长大了不少。

后半夜,咳声稍微止住了。西屋摸黑儿晃晃荡荡地走出了一个身影儿。高大、瘦弱,带着呼呼地喘息声。他歪歪斜斜地奔着水缸过去,拿起葫芦瓢就“咕咚咕咚”地饮了一大瓢,他感觉好多了。从喉咙到脚底的火都被这一瓢凉水给浇灭了一样。他拎着瓢愣愣地站了一会儿,又舀了半瓢,“咕咚咕咚”又是一阵,他感觉脑子清醒了,胃里也满了。

“儿啊!你好点了?要不要娘给你起来再做口吃的?”东屋传来崔氏沙哑的嗓音。

“娘,你别出来。我没事儿了,这会儿肚里的面条还往上拱呢。”王宝儿回答着娘的话,就放下水瓢尽力快地钻回西屋去了。

他再脱衣躺下的瞬间,感觉后背出了一层细密的透汗。闭着眼,脑子里像是有千万只蜜蜂抱成一团,它们就在他的脑子里嗡嗡作响。漆黑的屋里,连着窗外的月亮地儿都天旋地转地转了起来。

一只黑影儿从月亮中间穿过,无声地落到了附近的树上。看不清楚是喜鹊还是乌鸦。东北最常见的就是这吉凶分明的两种鸟。一如生活在这里的人们,活得也是吉凶参半。

此时,皎洁的月亮伴着几颗闪闪烁烁的星星,把这片黑白相间的大地照耀得正好。如果没有这场病,这该是多好的人间美景。可是现在,谁都没有心思欣赏这眼前的一切。人们都陷入了自己无尽的心事里。

躲星,就是指在一年里某一天的某一个时辰,把自己完完全全地躲起来,通常是拉严窗帘,把自己躲在被窝里。务必保证不能被外面的月亮、星辰给照见。而这一躲,就能管这一整年的运气。那些不好的事情,也就这么躲过去了。这也是他们家历来的习俗。为什么他家这么重视呢?这还要追述到王宝儿出生的那一年起。

王宝儿出生在冬天。还没等出满月呢,家里就来了一个云游的胖和尚。胖和尚说王宝儿本是那庙里看花的花童,只因跟他父亲有一段很深的父子情缘才投胎到他们家里来。这段情缘要是不了,他们会生生世世地做父子。

和尚还说他佛缘重,孽缘也重。每年需按照日子去躲星,方能逢凶化吉,遇难成祥。否则可能会活不过十八岁,让他们务必牢记。因为他们父子连心,所以最好每年他们能一起躲星。什么时候他们父子的情缘尽了,什么时候就不用再躲了。遂给他们写了一幅从0-90岁的躲星表,交到他们手里,并且叮嘱他们,务必要把这表给收好了。

起初,他们还不信那胖和尚。别是胡乱写张表就跟他们要钱花。可胖和尚却笑了,他说他们是天定的父子。父亲的背上是不是有七颗勺子形状的红痦子?那正是北斗星。而儿子的右肩上是不是有一颗红痦子?那是北极星。一切都是注定好的——他要生生世世地托着他。不等大家反应过来,那胖和尚连钱都没收,就飘飘然地甩着长袖子踏雪而去了。

三代单传的老王,三十一岁了才生下来这么一个宝贝儿子。和尚不说他都拿他当眼珠子一样看。何况和尚还说得有鼻子有眼儿,他们就更紧张了。所以从小到大,他都把他看得紧紧的。半条街上他只让他和邻家的小秀、小柱子玩。生怕他离了大人的视线真遇到什么危险。他可不想让娃经历什么风吹草动,万一真被庙上给收回了去,那他也就不活了。

那一年,他四十九。但在那个年代,他就是很老的老头子了,所以人人都喊他老王头。按照表上,老王头今年躲星的时间是正月十五,晚上7——9点。儿子王宝儿躲星的时间是在正月十八下午3——5点。

可在那个时辰,王宝儿正在和从傅家甸赶回来的三个小兄弟们在一起。他们赶着马车顶风冒雪地“垮垮”跑了一路。实在是饥了、也累了,才在一个门前挂着一个红幌子的大车店前落了脚。那时候,饭店挂幌子都有讲究,只挂一个红幌子,证明这地方他们吃得起。

他们每个人都把自己围得很严实。王宝儿跟老板说要个包间。他们是从傅家甸赶回来的,一会儿上菜之前,老板也把自己围一围再上菜,等一会儿他们走了,再把这包间拿酒给好好地抹抹擦擦、消消毒。老板听了,感激地“嗯啊”答应着。因为这疫情,他减了幌子的饭店还是冷冷清清。眼下跟之前的排场比,真是不知道差了多少出去。不过,他还是非常感谢欢迎他们能来,并且他们能据实相告。

柱子他们点的菜。他们要了一条六斤的活鱼炖豆腐,再加一捆土豆粉条。柱子交代了,要放多多的辣椒和大酱进去。他们还要了二斤白酒。王宝儿特意交代白酒最好烫一烫,烫到滚热了再端上来。他们这些天实在是过得太冷了。整个人见天儿地从里往外冒着寒气……他们急需要用滚烫的酒来暖暖身子。

“中!中!”老板如小鸡啄米一样地弯腰站在门口,满口答应着。他又重复了一遍菜单,确认是逐条记好了,才千恩万谢地出去准备了。见老板猫着腰越走越远了,他们才把裹在头上的帽子和围巾给摘下来。这世道人活着都不易,他们不想把无妄的风险带给无辜的人。

鱼上来之前,他们每个人都像是被风雪给冻僵了一样,面色凝重,一言不发。等围裹严实的老板将那一大盆“咕嘟嘟”冒着热气的鱼炖豆腐往桌上一端,那特有的鲜香滋味儿才把年轻的他们给唤醒了过来。他们眼泪八叉地瞅着这一大盆鱼,一个个儿直想哭。这才是人间该有的滋味儿啊!这些天在傅家甸,他们都觉得自己仿佛死过了一回。他们整个人是木的。他们吃着鱼,喝着烫酒,谈论着在傅家甸的所见所闻,颇有几番劫后余生的意味。

所以即使是没忘了躲星这回事儿,王宝儿也没好意思着急往回赶。毕竟,这时候能从傅家甸全须全尾地赶回来才是真的像躲星成功了一般。何况他这一回来,又要面对那些躲不开的现实。自己攒了一肚子的苦水要跟小哥几个儿絮叨一番。这些年,他始终活在父母的庇护下,他才十八岁的人生不能说过得不憋屈……年纪轻轻的他,经历了那么多常人都没经历过的事儿啊。

从他出生时候起,他家就开始躲星,一躲就是十八年。可又能怎么样呢?他还不是在七灾八难中长大。爹娘认干不舍得花钱,可到都来还不是“今天攒、明天攒,一阵大风撸了杆......”一句话,都怪他!伴着无尽的心事,王宝儿的酒下得比别人快一些。

“就今年没好好躲……当夜就躺下了......唉,不知道是不是真有这么灵!”王宝儿酒醒过半,光着上身躺在炕上胡乱地想着,幸亏娘把这火炕烧得足够热,让他还能像往常一样光着膀子舒服地躺着。出过一阵透汗,他感觉浑身松快了许多。

还好,媳妇过完破五就去庙里了。她说要安心地住下来吃斋念佛一段时间。等孩子快生了她才回来。如果她在,万一他真是得了那城里的病,以她的身子肯定是扛不住的。他不忍心让她冒这个风险,就像他不让年迈的父母离他近一样。都是至亲。一边是给他生命的人,一边是帮他延续生命的人。

何况,她能怀上孩子本就不易。他家三代单传,他可真是担心他家香火在他这给断了.......自从他知道媳妇曾经被逼着喝了半碗红花汤以后,他的心就整日在半空中悬着……直到媳妇儿怀了孩子以后,他才稍稍地放心。他慢慢理解了父亲视他为眼珠子一样的心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就是他的命。

每个家族都会有每个家族的印记。就好比:有的家族脸方,有的家族脸圆,有的家族左撇子,有的家族长六指一样……而他王姓家族的特点是长痦子。且他们的痦子长得很微妙,不像普通人长得是黑痦子,他们家人长得却是红痦子。而且这痦子并不乱长,它们只长在男丁的后背上。因那痦子是红色的,会让不知情的人以为那是被和尚受戒时所点。只是那和尚一不小心,竟把它们给点歪了。

就像那和尚说的一样,他们是天定的父子,这一点他深信不疑。他和父亲的背上,都长了同样大小、同样颜色的红痦子。不同的是,他父亲背上是“北斗星”,他的背上是“北极星”,他托举着他,命里天定。

他犯夜了一样睡不着,睁着眼睛胡乱地想着、叹息着。他翻了个身,露出了右肩上那颗红色的“北极星”。他感觉自己浑身像散架了一样疼。尤其是被他压着的半截身子,更是疼得分明。好像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了身子底下的胳膊和肋条上,他坚持了没一会儿又往后一仰,躺回了原来的姿势,而后背又传来丝丝地痛。

他闭上眼,不去看那窗外惹祸的星星和月亮了。它们总是那般逍遥地悬在天上,时常还降临一些灾难在人间。它们哪管生而为人的辛苦。他痛苦地承受着此时的高热和剧烈的头痛。可脑子里还是忍不住思绪翻飞……不知道自己这次发烧是不是傅家甸流行的鼠疫……迷迷糊糊中,他又看到了一车车拉出去的人和那夜里带着味道的大火......

他还是很担心自己将病传染给爹妈。他年轻,能扛得住。可他不能让爹妈没来由地跟他冒这个险。这些年,他们对他已经够操心的了。都不说自己长大的三病六痛,就说为了他这门亲事,他们能把积攒了大半生的积蓄全拿出来帮秀赎身……只这份恩情,他都还不完……他们还和他一起顶着巨大的压力......“咳咳咳”一阵儿更猛烈的咳声又起了。

又是惊天动地的一阵子,他感觉他的头和腔子都快震裂了。嗓子也快疼得撕开了。

东屋传来了两个老人的翻身声和叹息声。他们也不敢轻举妄动,这要真是城里流行的那个病,那可是要灭门的。

“唉!说到底,就是这孩子身上孽缘太重。他跟小秀青梅竹马,如果能顺顺当当地长大、成了亲也就不会有这么多搓磨。偏偏小秀父母是个病秧子,咱这小门小户他们看不起,非要把姑娘嫁给财主做小……才让这俩简单的孩子来了个狗急跳墙,他们竟然背着所有人偷着私奔去……他们是年轻啊,哪知道孙猴子再厉害也逃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结果,不仅他俩没逃成,还凭白把小秀父母两条人命给搭进去了。害得小秀被卖到了窑子里关了俩月......如果不是咱们卖房卖地的拿钱赎她,恐怕那一家三口得到地下团圆了。”

“这俩孩子也是心里苦啊!年轻轻的就要背负那么深的债……可怜咱家宝儿不缺胳膊不缺腿,又是浓眉大眼的好模样……非让他命里遇上小秀,唉!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一提到孩子这两年的遭遇,嘴再硬的王老汉心也变软了。

“他爹啊!你也别怄了,这就是咱娃的命。他都认了,人都已经怀了娃了,你还说这些话又能有个啥用?!”崔氏试图宽慰老伴儿。

“哼!他认?他那是打碎了牙活着血往肚子里咽。他才十八,自己还是个没长开的娃娃。他要是心里痛快能在这时候去傅家甸?能跟柱子喝酒喝到那么前儿,还把躲星的事儿都给耽误了?!”王老汉又来劲了。

“唉!你说这个……我明天也去庙里给菩萨烧烧香去啊,我得让菩萨原谅咱宝儿年轻不懂事。我还得跟小秀报个平安,让她在庙里安心住着。不管咋说,她肚里怀的是咱们王家的种啊。”

“行,愿意去,你就去吧!我看那小秀早晚出家做尼姑去,自从怀了孩子,她基本上就住在庙里了。这孩子......咋说呢?唉!”王老汉稀里糊涂地应付着,叹息着。

他们一边嘀咕着,一边无奈地听着西屋传来的阵阵咳嗽声。他们真想能有什么办法让这个夜晚赶紧结束喽。

两位老人说了一阵话以后就没动静儿了。即使是睡不着也在那尽力地闭眼躺着,他们都想要逼自己睡去。睡着了就好了,睡着以后就是窗外的光景一样——那是个月朗星稀的清明世界,清清朗朗,透透亮亮,没有眼前这些左右不了又让人难过的污糟事儿。

第二日一早,崔氏早早儿起来给儿子烧炕,做伙食。她熬了一大锅小米粥,煮了一瓢鸡蛋,又烙了十多张发面饼。她又切了一大碗芥菜咸菜,还拌了一勺辣椒油、几滴醋在里边儿。“发烧的人,总是嘴巴没味儿……”她用心地给宝贝儿子做着早饭。她还把过年时候买的上供用的桃罐头开了一瓶,并放了把勺子在瓶子里。从小到大,每次发烧她都给儿子买两瓶桃罐头,每次都能逃过一劫。这时候,他不让她上前儿,她只能把对儿子满腔的爱都放在这伙食里,希望儿子能尽快地好起来。

她把做好的菜饭盛好了放在托盘里。鸡蛋扒了两个埋在粥里,她轻声地唤着儿子。“宝儿啊,你好点儿没?娘把早饭做好了,给你放到西屋的灶台上,你趁热起来吃了……即使是强撑着也得吃一些进去,吃饱了才能有体力恢复啊……这些年,只要生病咱都是这么过来的。这次还听妈话,吃了一准儿就好了......”她声音止不住地哽咽了。

孩子是他的心头肉,这些年她精心抱胆地呵护着他,没成想儿子都成人了,老天爷还让他受这份儿罪。她不知道上辈子做了什么孽,让他这一世受这样大的搓磨。所以她现在有时间就磕头拜佛,儿子有多大的罪,她都希望用自己的诚意去帮他化解了。

她又给老头子端了一碗粥,几张饼。伺候完他们爷俩,她自己胡乱地用米汤泡了一碗昨天剩下的棒子面糊涂粥,稀里呼噜地喝完,她收拾收拾挎着筐奔庙上去了。

等她中午从庙上回来,她看见西屋灶台上放着孩子吃过的空碗。正端端正正地放到了之前放着它的地方。只这一点,她就知道儿子是大好了。桃罐头瓶子不见了,她猜那是儿子将它留在了自己屋里。她趴在门缝上往西屋看了看,儿子这会儿睡得正香。

看不清脸色,但不怎么咳了,呼吸也还算平稳。在把目光往炕沿上看,她看到了半瓶子罐头已经下肚,还有半瓶剩在那炕沿边上。他没舍得一口气把那些全部都吃完,他还和小时候一样,有好吃的总是留着慢慢吃......想到这儿,她的鼻子又是一酸,一把老泪涌上了眼眶。“唉!不知道哪辈子欠了这个小冤家......”

她这才想起来跺跺脚,磕打磕打鞋两旁的雪,把头巾摘下来前后身儿地打扫打扫,回自己屋里去了。

老头子正撅着嘴坐在炕上修着他的渔网焯子,炕里是一堆缠得乱七八糟的网鱼线。

“你个老东西,这天去打鱼?你不要命了!”老伴儿开始心疼地埋怨他。

“......”老头子抬眼皮瞅了瞅她,又接着忙他自己手里的活去了。

“你这个老鬼,心里头比谁都疼儿子,就是嘴硬。好话也说不出来好听,你那儿子就随你是一个德行......”老太太嘟囔着脱鞋上炕,开始帮老头子理那纠缠在一起的网鱼线。

“这小子命大,你走没一会儿他就没那么咳嗽了。出来端饭的时候说自己没那么烧了,肚子饥得慌,眼看着他把那一堆东西端进去没一会儿就吃干净了,再出来送空碗的时候看他走路都有力气了......他妈的,又咕咚咕咚喝了不少凉水,八成还有点儿低烧。”王老汉脸上现出了平静的不易觉察的笑容。

“我合计着去江上打几条鱼回来,吊点鱼汤给他喝,也能补补身子,好得快点儿。”倔强了一辈子的王老汉此刻说话的语气都有几分柔软了。他就这么一个儿子,骂是骂,疼归疼。

多少年都不网鱼了,那个渔网他们修补了整整一个下午才算收拾出个眉目。天快黑的时候,西屋又传来了一声儿不顶一声儿地咳嗽声。

一听那咳嗽声,王老汉就心里憋闷,那火就“腾”地一下不打一处来。他真恨不得那病是长在他这把老骨头身上,老天爷别总是搓磨他那难养的儿子了。

老伴儿又新熬了一锅小米粥,粥里照样儿埋了两个荷包蛋,他听孩子的话用围巾把口鼻捂得严实了,把那些饭端进了西屋去。她想趁机摸摸宝儿的头还烫不烫了,却被儿子一扭脸给轰了出来,“快走快走,别在我身边多待!”她吓得赶紧往出走,眼泪又止不住地流下来了。

她趴在门缝上看她的儿子,儿子因为刚刚说话急了又在大口地咳着,喘着。她的心简直被揉成了八瓣儿,“作孽啊作孽!”她在门口抹了回眼泪,把眼睛擦干净了才敢回到东屋去。

他们草草地吃了口东西,老头子就吹灯睡下了。而崔氏却怎么都睡不着,她又摸黑儿起来,跪到了观音大士的跟前儿,嘴里继续念念有词起来。就那么念着、磕着直到深夜。她才累得磕不动也念不动了,她嗓子发干,头也疼,胡乱地爬到了炕上,一头就栽倒了。

“咳咳咳!”又一阵儿猛烈地咳声起了,崔氏被吓得一惊。她抬头看看窗外,月亮已经挂在了窗子西边,那月亮可真大,金灿灿地照着她。她趴着起来,去看炕头老头子的位置,那被窝已经空了,她慌忙起来下地,地上的渔网也没了。

“咳咳咳!”咳嗽声儿又一阵儿紧过一阵儿了。她慌忙钻出东屋,来到儿子跟前,“儿啊!你又烧起来了?娘再找些酒给你搓搓身子吧......”

“你快出去,快出去......咳咳咳!”儿子把脸别过去,拿手大力地推着他娘,示意她赶紧出去,别进他的屋,赶紧往外走。崔氏抹着眼睛,转回头,又“咕咚”一下跪在了观音大士的佛像前,她嘴里也顾不得念经念咒了,她只是小鸡啄米一样地给大士叩头。

“噹噹噹”“噹噹噹”......

通往江边的路,这一夜走得格外地吃力。王老汉胳膊夹着渔网,肩上扛着冰镩,另一个胳膊挎着筐,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苍茫的雪地里。幸好是有大月亮地儿,要不然他就是想给儿子打鱼,他也找不到道儿。他心里想着,深深地叹了口气,加紧脚步朝松花江边走去。

他想不明白,城里的瘟疫是怎么起的,他只是听老人们讲起过那些年的人瘟。

他想不明白,为什么柱子他们没说有什么症状,这病只对着他的宝儿发作?

他想不明白,对付这病,药铺里的郎中竟然也没什么好办法,就让硬扛着,说烧出了血点子,把毒咳出来、发出来人就好了......

唉,说白了他们就是害怕,谁都不想跟瘟疫粘上边儿......

难道真的是因为今年他没好好地躲星?上天就把灾难降临到他头上?!

他忽然想起胖和尚的话,“十八是道坎儿......”他整个人一趔趄,差点儿摔倒在雪地里。

宽大的江面上,终于传来了“咚咚咚”的砸冰声,那几十斤的冰镩此刻正奋力地穿透冰面。“咚咚咚”那声音一阵紧似一阵儿。可王老汉的耳边响起的不是这铁凿冰面声儿,而是儿子“咳咳咳”地咳嗽声。他一刻也不敢怠慢,他要使出全身的力气去穿透那冰面,他想自己做点儿什么去救活他唯一的儿子。

“咚咚咚”

“噹噹噹”

“咳咳咳!”

许是被这一家人各自的响声给打扰到了,那一夜的月亮也是彻夜难眠。它就那么瞪大了眼睛,直到落了西山也没完全隐去,它还想给他们来个日月同辉呢。

鸡叫了,太阳踩着瓦片一样的云从东边缓慢地爬起来了。

王老汉此刻正在一瘸一拐地挎着一篮子鱼,扛着结成冰的冰镩往回赶。

那鱼刚捞出水面的时候还蹦跶了几下,这会儿全都弯着身子冻僵在了他的篮子里。

他的狗皮帽子里边此刻正在呼呼地冒着热气,他带着的围巾和帽子前沿儿已经结成了厚厚的一层冰了。他的裤子和棉靰鞡看起来就更惨,那简直就是一坨冰挂在了他的腿上和脚上。让他不得不直着腿瘸着往回走。可能他的脚被冻坏了吧,他已经感觉到不到之前那钻心地疼痛了,他现在整个人都是木的。

可他心里是乐的,他打了好几个冰窟窿,给儿子打回来鱼了。他儿子喝了他吊的鱼汤,“咕咚咕咚”两碗下肚,就又能好起来了。就像他12岁发高烧的时候一个样儿。然后他就又是那个能给他不断地惹来麻烦,让他不断地骂他又忍不住疼他的儿子了。

他终于把自己挪到家里了。来不及打扫掉自己半身的冰雪,他奋力地推开门,屋里一片寂静。

浮起的笑容僵在了王老汉的脸上,他以为会和昨天早上一样,会有香喷喷的小米粥冒着热气在厨房里升腾着。可是,显然他想错了,一股浓郁的草药味儿朝他袭来。

他放下鱼筐和一身啰嗦,直接奔了西屋去。老伴儿抱着儿子倒在了炕上。中药撒了,大碗扣在了炕上,棕红色的汁水流了一炕,隐隐约约间,那药汁儿还升腾着微弱的蒸汽......他脑袋“嗡”地一响,脚底拌蒜一样冲到了炕上,炕上余温还在,可他的儿子和老伴儿却已经凉了。

他只觉得眼前一黑,他强撑着让自己往前挪了一挪。他的宝儿的嘴边吐了一前襟紫黑色的像鱼嘎碎(鱼腮)一样的东西,老伴儿扳着儿的脑袋,脸贴着儿的脸上,手上沾满了那紫黑色的血......她就那么陪着她的儿子去了。

他欲哭无泪,感觉胸腔里憋闷极了,他感觉自己快要炸了。

他猛地想起了什么,他跪在炕上对着自己的嘴和脸上就是“啪啪”一阵抽打......

太阳爬上窗户了。他觉得自己的十根手指、脚趾,连同他的心脏一起发出了钻心般地疼痛,他使出了全身力气,对着窗外大喊了一声“我那苦命地儿啊.......”

随着“啊--”地一声落地,他整个人也倒下了,半空中一口紫黑色的血喷到了绽放着白色霜花的窗户上。

网图

2022年12月11日。京城,夜。

“啊---”73岁的王宝生大叫了一声从梦中惊醒。他又做了那个可怕的梦。他用手摩挲着自己的前胸大口地喘着粗气,他感觉自己现在几乎瘦成了一把骨头。

“咳咳咳”,他剧烈地咳嗽着。

“咚咚咚”他听到了自己的心脏因猛烈跳动而发出的狂跳声。

这次突然发烧,他的头就像炸开了一样疼。还总是做梦,闭上眼睛就是那一幕幕,一环套一环的梦。这一切都让他感觉特别不好。他最近被查出了肺癌晚期,他还没来得及跟老伴儿和孩子说。他知道他要尽早做决定了。

梦魇中,他还看到一个冰人倒在炕上。他身下是一汪化了的冰水,那温热的水仿佛也泡着他。他感觉他和那个倒在温水里的人是心意相通的。他感觉自己就像是一颗泡发了的种子一样再次苏醒、发芽......朦胧中身边的人指引着他,慈云寺里还有一个大着肚子的女人,那肚子里不是别人,正是他留在世上唯一的血脉......他看到那个泡在水里的老人苏醒了,复活了,他在逼着自己咬牙也要活下去,他死不起,还不能像老伴儿那样,着急地陪着儿子享福去......

“这梦做得也太逼真了!”他嘟囔着,浑身瘫软地起身披衣下床。又一阵眩晕朝他袭来,他先让自己站定了一会儿,才用脚探着找到了拖鞋。他用手支着墙,缓慢地穿上拖鞋摇摇晃晃地朝客厅走去。

那个高大的、瘦弱的黑影儿终于缓慢地走到饮水机旁了。他给自己接了杯温水,一杯水下肚,感觉整个人好了一点儿。因为高热带来的口干舌燥的症状随之也缓解了很多。他依旧全身疼,尤其是腿疼,他本能地捏了捏疼得不能自已的双腿,忽然他想起了什么,他慌忙地加快脚步朝老父亲的房间走去。

老父亲已经90岁了,都说这次疫情对老人家不友好,他的一颗心总在半空悬着。虽说这些年他都在力所能及地给到父亲几乎是最好的照顾,可现在这样的大环境里,他也没那么自信了。

他打开灯,轻手轻脚地巡视了一圈儿,还好,一切都好。

他又重新脱了上衣,躺回到床上。此刻,外面的月色正好,它正发着金灿灿的光芒普照着大地。好像在清冷的月光里,星空和天地都不知道此时此刻,这座城正笼罩在前所未有的恐惧之下。

他和老伴儿的照片在床脚下的墙上挂着,他们彼时是那样年轻,浪漫的月光下他仿佛看到了自己和老伴儿从青梅竹马到两鬓斑白的一幕幕过往。老伴儿在另一座城市陪着即将升级当爸妈的儿子、儿媳。他想,她是个贤惠能干的女人,他没有什么放心不下。

父亲2003年得病,2004年倒下。这一倒下就是18年,他尽心尽力地照顾父亲18年。他不是没想过听从大家的建议---帮他把管子拔了。可他始终下不去手。一想到老父亲一生世吃的那些苦,他就总想力所能及地给父亲最好的照顾。哪怕他不能跟他对话,但他知道,父亲有时候心里什么都明白。不然不会听他说话,还会偶尔流出一些眼泪来。

之前上班时,他每天早起第一件事就是给父亲倒尿袋儿,打营养液。然后再用温水给父亲擦头、擦脸。每天下班,无论多晚他都会到父亲房里跟父亲说说话,帮他擦擦身子,捏捏腿脚。

他给父亲买了大量保健品,他尽力悉心地照料着父亲。谁都说,没见过被照顾得这么好的瘫痪老人。体检的时候连医生都夸他,这些年不容易,各项指标始终保持正常,他不缺任何营养。而且老人家总是被他收拾得干干净净。人虽然躺着,但看起来好像只是安静地睡着了,脸上始终带着笑意盈盈,他就像是一个超大号婴儿一样很享受地被他照顾。

他又做梦了。在梦中,他看到了一个满手冻疮又瘸腿的老头子怀里抱着一个襁褓中的娃娃,他们从一座小城到了一个大大的城中。他看到了瘸腿老头一路讨饭,一路下跪给娃娃找奶吃!他眼看着胡子拉碴的老头把那个水葱一样地娃娃给一窜养到大,只是孩子长大了,那老头也老得佝偻了。

他还看到那娃娃长成了少年,他当兵走了......他又一晃变成了青年,胸前挂着大红花回来了。他看到了满脸白胡子的老头脸上挂着微笑去了。那戴着红花的、浓眉大眼的青年哭了......他看到青年结婚了,他看到那青年因为什么快死了......临死之前他用力地在纸上写了一组奇怪的数字---731!在临死之前他看到了自己刚出生的娃娃,那娃娃被人捧在空中,蹬腿儿哭着,娃娃背上赫然显着七颗如勺子一样形状的红痦子,那是他熟悉的北斗星......青年面带笑容地去了。

一眨眼,他看到了那背着北斗星的婴儿长大了,他被一群身着绿衣的人送到了京城......他在部队中长大、一生戎马......

再次醒来,来到长睡不醒的父亲床前,他陷入了深深地沉思。他好像知道了一切。

他照常给父亲擦了脸、擦了身。他一边擦着,一边跟父亲说着他看到的一切。他轻轻地给父亲侧了个身儿,当擦到了父亲背上那北斗一样的七颗痦子时,他问父亲:“爸,我梦到的是你吧?”他分明听到父亲“嗯”了一声。

他心里更加笃定了。他给自己也洗了一个热水澡,镜子中,他肩膀右侧的红痦子像颗闪亮的星星一样灼他的眼睛,他想他现在的哭泣也称得上是老泪纵横了。

他有两天感觉自己身体大好了。再跟妻儿打字儿聊天的时候,他无意中看到了一句话,“今天的太阳很温暖,可是在楼下的长椅上,再也看不到那些熟悉的爷爷奶奶了......”正式这句话帮他做了最后的决定。

他最后一次给父亲洗脸、擦身,换了崭新的衣裳。他给了父亲一个深深地拥抱,他在他的耳边耳语着什么。他终于平静地给他拔了管子。

他依旧拼尽全力地给了父亲一个简单但还算体面的葬礼。他是出席这葬礼的唯一一人。他给父亲献上了唯一的花圈。花圈的挽联上他只写了一句话:“祝:父亲王重生一路走好,来世还做父子。儿子,王宝生敬上!”

“不论什么时候,先走一步的人总是幸福一些的吧。”当他再次发烧、浑身又开始剧烈疼痛的时候,他想到了这句话。他不后悔自己对父亲做了那个决定。

弥留中,他的耳边仿佛传来谁家婴儿响亮地啼哭声,他心头一动,咧嘴笑了。他看了一眼手机。果然儿子给他发来了信息,那是一张照片,照片上老伴儿文秀一脸福相地笑盈盈地抱着一个红红胖胖的小娃娃,他奋力地把那张照片放大,他看到了娃娃的小鸡鸡,他“嗬嗬”地笑出了声儿来。那也是王宝生留在这世间的最后一声。他就那么脸上挂地笑地、沉沉地睡去了。

窗外,北斗星和北极星闪闪烁烁,遥相呼应。好像是在寒冷的夜空中深情地朝对方眨眼睛。

银白色的月光正清冷地照耀在一处冰面上。一阵风吹过,吹起的浮雪后边是一眼一眼的冰窟窿,在那冰窟窿与冰窟窿之间,留下了一串长长的不知道是谁留下来的脚印。

后记:王宝生的儿子王继生后来收拾遗物的时候,在父亲的枕下看到了两张纸。一张是早已斑驳得掉渣的手写表,上面记载着0-90岁躲星时间;另一张是父亲手写的王氏族谱的一部分,记录如下:

王开山:1862-1933

王宝儿:1893-1911

王梦生:1911-1932

王重生:1932-2022

王宝生:1949-2022

面对在疫情中逝去的生命,我们深深地祈祷,愿每一个灵魂,都能找到自己的天堂。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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