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风短篇小说】碧海青天夜夜心

世人都晓神仙好，却有谁知隔了银河天堑，只能相望不能相守的生生不灭之躯该忍受何等的寂寞。有道是“得成比目何辞死，只羡鸳鸯不羡仙”，那偷了长生不老药的嫦娥，只能对着清冷的月宫黯然神伤，孤寂一生。

【一】

天庭中近来议论纷纷，南斗星宫中最无欲无求、清冷高华的司命星君被一个小小的莲花精给迷住了，为了她甚至不顾身份，损伤仙体。

天府宫中，阿芦使出法术，将藕丝细细地缠在司命星君上清受伤的左臂上。包扎好之后，阿芦一脸后怕地乖乖站着，垂着脑袋，不敢看她的主人。司命星君瞥了眼阿芦后悔的样子，心里的气消了一大半，叹了口气教训道：“道行浅浅还妄图收服异兽穷奇，可还敢贸然行事？”

阿芦的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一边摇一边急切地道：“不敢了不敢了，主人若不是为了救我，怎会被那恶兽所伤！”司命摆摆手，“无碍，你既是我的人，我便要护你周全！”

阿芦虽不谙世事，但下凡的次数也不少了，她咀嚼着话里的含义，突然面上一红，小声问道：“主人，您这么说被别人听到了不太好吧？最近外面的人都在谣传。”说到此处，阿芦却不再往下说了。

司命略一皱眉，问道：“谣传什么？”

阿芦觑了眼主人，好像并没有生气的样子，才敢往下说：“他们，他们谣传主人对我动了凡心。”

司命正要喝茶的手僵了僵，抬眼细细审视了这个他从一颗种子看到最后长成一个婷婷少女的小花精，然后低低地笑了：“不害臊。”

听到主人的评价，阿芦恼了，她气得扑通一声跳进屋外的水池中，化为了一朵莲花，在池水里转着圈圈，惊得略通人性的锦鲤四处逃窜。

和锦鲤打闹了一会儿，阿芦又探出脑袋往殿里看去，他那光风霁月的主人正坐在桌案前看书，端的是俊雅出尘、风华无双。门前的桃花树抖抖身子，洒下几瓣花瓣落到星君的肩上，阿芦一时看迷了眼。

阿芦回想起往日的时光，不由得痴痴笑了。

【二】

天宫中四季如春，最是美景常驻，独独司命星君的天府宫中有一年四季，使得宫内的花草树木都要经历春暖夏暑秋霜冬冻。听人说，那是因为司命星君掌管凡人的命数，为了参悟世间荣枯而不改尘世的四季变化。那时的阿芦刚刚有了心智，对四季的变换正感到有些痛苦。听到别的宫中只有春天，便心向往之。秋天到了，别的同伴都纷纷凋零，留下一池残梗枯叶，只有阿芦梗着脖子不肯睡去，因为她正冥思苦想，怎么才能看一看宫外的盛景。

这年复一年，阿芦想出宫的心愿没有实现，却引起了宫主司命星君的注意。

那是一个寒冬的夜晚，天府宫中白雪皑皑，北风烈烈，花草树木，亭台楼阁都覆盖着一层雪被。刚处理完事务的星君步出殿外，环视了四周一遍，最后将目光停留在我身上。我瑟瑟发抖地撑着一片惨白的绿叶，咬牙坚持着。许是好奇，星君在池边坐下，目光奇异地凝视着我。我虽已冻僵，但却不想在他面前低头，遂更倔强地挺着我瘦小的身子。

星君看了我半晌，露出了在以后的岁月中我再熟悉不过的笑容，让我一时如春暖花开，忘却了寒冷。他伸出左手，轻轻拂掉我脑袋上的积雪，然后在掌心变出一只小黄莺，毛茸茸的小身子一挺，便唱出婉转动听的歌声。我浑身一震，全身骨骼都渐渐苏醒了过来。那时的我是多么单纯，单纯到听到鸟鸣便认定春天来了。于是，我赶紧发芽，长叶，开花，绽放，结藕，分根，势要在这大好春光里完成生命的周期，偏不按人间的四时来。殊不知司命星君仅仅用一只黄莺鸟就净化了我的根骨，促我不断长大。我忘记了寒冷，使劲地生长，却也在无形中一步步沉沦于星君的温和悲悯。

那个冬天的鸟鸣，是我一生中听过最好听的声音，听到这个声音，我的体内就充满力量。作为一株莲花，我过得日子自是悠闲自在，除了不能乱跑之外，每日里就是享受阳光雨露，无比安逸。我便常常趴在水池边望向殿中那个号称是全天庭最俊朗也最清冷的神仙司命星君。俊朗是不假，我觉得他身上长得最好看的地方便是他的眸子，他的眸子如明星般璀璨无瑕，看向你时，眸中仿佛蕴藏着一潭幽深的湖水，水光清华，不惹尘埃，你的心在一瞬间就能受到明悟。说他清冷，也没错。他的天府宫，宫人很少，来客也不多，这个身份尊贵、法力无边的神仙整日埋首处理事务、修炼仙法，过得极是无欲无求、无聊寡味。但他每日夜晚都会抽出一段时间坐在水池边的石凳上吹箫，箫声行云流水，温文尔雅，正如他这个人玉树临风、云淡风轻。身为见识短浅的一朵小莲花，我不得不承认，我喜欢上了这个不苟言笑却胸怀日月的神仙。

【三】

天府宫中仙气弥漫，灵力磅礴，加之星君的无形点化，饶是我懒惰蠢笨，我的修为也一日比一高。星君也发现了我的奇异之处，每日吹完箫，便拿出他的小黄莺，在我耳边鸣上一曲，我舒展花叶，随着鸟鸣声翩翩起舞，舒畅地便似要飞升起来。

当我能够开口说话那一天，星君给我起了个名字，叫阿芦。我很奇怪地问星君：“为什么要给我一朵莲花起名叫阿芦？”星君用手轻抚我的小脑袋，悠悠说道：“蒲苇韧如丝，就像冬日里不肯凋谢的你，望日后的你也能经风不折，遇难成祥。”我爱极了阿芦这个名字，就像我爱极了赐给我这个名字的星君。每次从星君高雅无双的嘴里喊出“阿芦”这两个字的时候，我便开心地绽放花蕊，吐露馨香。

我觉得星君待我是不同的，满庭的花木，他只给我取了名字。他每日那么忙，还要抽时间给我讲经说法。对着我，星君好像也不是那么拒人千里了。我一脸崇拜地对着修炼时浑身散发光芒的星君说：“主人，你好厉害啊，有那么高深的仙法，还培养出了像我这样有灵气的仙草。”星君无奈地轻弹我的脑袋：“我若仙法高深，满园的花草，还能只点醒了你一个？”

我借着水面逃开了星君的魔掌，骄傲地道：“那还不是因为我天生慧根，孺子可教！”星君不知我哪里学来的这些话，笑着对我摇摇头。

【四】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当我成功幻化成人形时，天府宫有了建宫以来的第一名宫女。我还是一副淘气爱玩、不求上进的小孩子模样，星君从未对我发过脾气。宫中的人嫌我太闹，不止一次跟星君建议过应该好好教导我规矩，星君听后只是一笑置之，仍是一如既往地宠溺我。

被星君宠爱着的小莲花我一度以为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星君寿与天齐，我也不赖，我知道自己能永生永世跟星君在一起，做星君的小莲花，逗星君开心。直到有一天，星君要参加天庭蟠桃盛会，我闹着要跟在星君身边，却被要求穿上侍女的着装站在星君身后。宴会上神仙众多，他们坐在星君身边，与他把酒言欢。那些神女都光彩夺目，衣饰华丽，直可与日月争辉。再看我，穿着一身素淡的衣裳，悄无声音地站在角落里，无人注意，楚楚可怜。我刹那间就如醍醐灌顶，原来，我和星君之间，隔的何止是一条银河。

蟠桃宴之后，我闷闷不乐，化作原型，躲在水底不肯见人。星君也没有像往常那样来喊我吃饭做功课，他洞明世事，一定知道我为什么不高兴。但是星君却没有来安慰我、劝解我，开导我。我从水中露出半个头，偷偷瞅了眼正在打坐的星君。他仿佛什么事也没有，神色一如往常平静。我突然间哇哇大哭，星君一定是嫌弃我了，不喜欢我了！

我哭得忘情，一时间被泪水迷了眼，当我抬手擦掉眼泪时，却在泪眼朦胧中看到星君不知何时坐在了我的旁边。我抽噎着不去看他，他也就半晌不说话。最后，终是我忍不住先开了口，我对星君说：“我要好好学仙法，我要做仙人！”星君轻轻拭去我眼角的泪，柔声道：“谁不让阿芦学仙法啦？”我语塞，看了他一脸无奈的样子，又赌气般问道：“主人，你是不是嫌弃我？”星君摇头：“并未！”“那为什么一开始你不同意我去蟠桃会？”星君默然。我以为他是心虚，心中越发委屈，又追问道：“而且去了之后还要我扮作侍女，还说没有嫌弃我？”“我是为你好。”星君平静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我才不信，除非你以后参加各种宴会都让我坐在你身边！”又是半晌无语。我正自愤愤，星君突然一把从水中提起我，我被迫化作人形坐在他身边，他转过身，静静地看着我，眼里有种复杂的情绪，他缓缓开口道：“只要你愿意，我的身边都留给你！”此话一出，我的脑袋仿佛被重拳击打过，嗡嗡作响，感觉那么不真切，一向冷淡的星君竟然会说出这种话。星君仍真挚地看着我，我却退缩了。我想象了一下在天庭大小宴会上，司命星君身边坐着一只小花精的场景，就觉得极其违和。说到底，还是我太过渺小了。我定了定神，艰难地避开星君的目光，坚定地说道：“我不愿让主人丢脸，我一定要学好法术，飞升成仙，正大光明地坐在你身边！”

星君的眼神有一瞬间的黯淡，太过沉浸在自我幻想中的我却没看见。他起身，背对着我看向天边的云彩，过了好久方道：“学好法术容易，飞升成仙却不是你想的那样简单，若你真的愿意，我会支持你！”

【五】

飞升成仙真的不是我想的那样简单，术法倒是其次，功德才是关键。何者为仙？悲悯众生，舍身渡人，心如金刚，万邪不侵才是仙。成仙不仅要渡三次天劫，更要积三千功德。为了长久地陪伴，我只能暂时与星君分别。我下凡寻找机缘，积累功德。我曾潜伏在山林间，救助那些被捕兽器夹伤的小动物；也曾漂浮在海上，救起那些即将溺水的人；甚至苦学医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治病救人。一段时间下来，我只积累了寥寥十几个功德。每当我陷入极度的焦虑时，便会遵照星君的话，诵经念佛，平心静气。为了保我平安，星君送了我一块通体无暇的玉石，叫我带在身边，说是危急时节可以救我一命。在凡界睡不着的夜里，我便拿出这块玉石，睹物思人，心中暖暖的，星君还是牵挂我的。

我掰指而算，距我初次下凡已经快五十年了，虽然对我们妖精而言，五十年并不算什么，但照此下去，要实现我当初的誓言，可要等到猴年马月。我望着万里无云的天际，猜想主人会不会又有了新的宠物，而将我忘在一边了呢。左思右想之下，我决定前往大荒山猎杀异兽，这些异兽乃成精的怪物，生性残忍，危害百姓，向来是天界悬赏猎杀的榜中物。杀一只异兽积累的功德比在林间救一只小动物，在水里就一个溺水者多得多，也是想要修仙得道的人积累功德的好方法。我之所以一直没打异兽的主意，一来呢是因为我道行还浅，对上异兽这种凶猛之物轻易占不得便宜；二来呢便是星君一直不许我这样做。如今我却不能再听星君的话了，他诚然是关心我，却也在无形中拖慢了我成仙的脚步。不经历艰险，怎么会成长呢，我决定要冒险一试。结果便是我在猎杀了几头普通的异兽后，遇到了最凶残的异兽穷奇。以我的法力不要说猎杀它了，就是在它手下逃脱都很难。当穷奇把我逼到一处绝境，一巴掌向我拍来时，我满以为自己死定了。在最后关头，是星君救了我。躺在我怀里的石头突然光芒大作，使我硬生生承受住了穷奇的攻击。紧接着，星君居然现身大荒山，把我从穷奇掌下救了出来。为了保护我，星君手臂被穷奇抓伤。

星君大概有千八百年没有受过伤了，为了我一只小花精却损伤了仙体，还引来了各种谣言，我心中很是过意不去。星君要我保证，以后再不做此等危险之事，我应下了。他又转而劝我莫要再执着于成仙，我没有应。我对他说：“主人，当初你给我取名‘阿芦’，不就是希望我坚忍不拔，我一直谨遵您的教诲，绝不会因这点小磨难便半途而废！”

【六】

此事之后，为了小命及不连累星君计，我决心耐下心来，学那凡人成仙之道，在人间拜师学医，救济百姓，每日里研习佛法医术，不疾不徐。我相信终会有水到渠成的那一天。自从下决心学医开始，我便再未回过天宫，因为我，天宫中很有一些人说星君的闲话，我不能再给星君添麻烦，我要等到功德圆满那日，再堂堂正正地站到星君身边。

我每日像个真正的凡人那样，吃五谷杂粮，制衣做裳，和师傅一起上山采药，，煎汤熬药，出诊治病。人间并不太平，有刀兵战乱，有苛捐杂税，还有天灾瘟疫。几十年里，我见过许多的生离死别，爱恨悲欢，医者仁心，我渐渐蜕去稚嫩，变得稳重和睿智。我真正地喜欢上了修行悟道，一次次地明悟让我的心境不断发生变化，对世事荣辱有了更深刻的理解。我看着圆满的功德簿，心中恬然，再无狂喜的浮躁。心底唯存的那丝悸动便是很快能与星君见面了，我希望能在星君一千万岁生辰那日给他一个惊喜。

谁料，星君的生辰还有两年便要到了，而我的功德还差十个才能圆满。而功德这种事情，你越急切想得到，便越得不到满足。最后，为了达成所愿，我接了天庭的金榜，自愿去月宫照料那棵将要枯萎的神树，终于在星君寿辰那日飞升成仙。那日的寿辰，办得十分隆重，九天仙佛都汇聚一堂，一方面是因着司命星君的身份，另一方面还为了我这个从天府宫中出来的神仙庆贺。我本想坐在星君身边，却被天帝邀请坐于星君对面那个更尊贵的位子。天帝当着众仙的面，大赞我镇守月宫的美德，众仙都举杯向我敬酒。我分明看到星君举杯的手有些颤抖。

【七】

寿宴过后，我的心愿已了，但不知为何，心里却堵得难受。我打点好行囊，却觉得有些愧对星君，准备偷偷离开天府宫前往月宫，在院子里的水池边，我看到了独自一人坐着的星君。星君朝我招招手，示意我坐到他身边。坐到熟悉的水池边的一瞬间，我突然泪流满面。我慌乱地擦拭面上的泪水，却又不禁想起当年不甘蟠桃宴上受的委屈而流泪的小女孩，也是在同一处抹泪，心中的悲凉再难抑制，却终究没有向昔日那样，涕泗横流地跟星君诉苦。

星君递过一方手帕，伸手轻抚我的发顶，柔声地道：“月宫乃苦寒之地，若是冷了，便多练练仙法，待久了，便习惯了。” 一字一句，跟以往一样，仍是云淡风轻，我问：“星君，你会想我吗？”星君笑了：“已经是个人人敬仰的仙家了，还说这小儿女话。”我喃喃道：“我修仙，本就不是为了人人敬仰。”星君再笑：“佛生于莲，本性向佛。我早便知你有慧根的。”星君突然的答非所问令我有些不安，待转头看时，便见星君起身便往殿里走。我茫然无措地站着，以为星君气我自作主张。谁知转瞬间，星君又拿着个包袱出现在我面前，他把包袱递给我，说了声：“去吧，这是你的机缘。”我突然间很后悔，很想说我不要这个机缘了，但又说不出口这样毫无意义的话。我知道星君对我，从未有过不好的地方，只要我想做的，他从来都只是默默支持。我接过包袱，对星君说道：“主人，你要等我回来！”星君又抚了抚我的发顶，道：“我给你的玉石，可要收好。”

【八】

月宫的神树，对人间的潮汐阴晴，影响巨大，前任守宫人羽化后，它便一日败过一日。我会医术，来做这个守宫人最合适不过了。在我的治疗下，神树重新焕发了生机。我受到天帝的嘉奖，仙位不断上升，但为了人间的秩序，我却轻易离不得月宫。非是天帝强迫我，而是我自己肩上的责任告诉我，要以苍生为念。想不到，我飞升成仙后，与星君见面的机会竟更少了。我倚在神树边，望着天府宫的方向，久久无言。这些日子，我常常回想自己下凡修道前在天府宫与星君相处的日子，觉得既亲切又遥远。人生哪有十全十美，即使成了神仙也一样有求而不得的事。我满心以为只要能达到跟星君一样的身份，便能时时常伴他左右，却不知道，能力越大，责任越大，束缚也越多，这种束缚，还是你自己心甘情愿去换来的。其实星君应该早就遇见了这样的结果，因为他在教我仙法的时候就常常跟我说：“要成为神仙，并不是要抛弃七情六欲，而是要学会克制，学会疏通，毕竟，到那个时候，你就不再是为自己而活着了。”心境不一样，一切就都不一样了。而我明白这个道理的时候，显然已经太迟了。一辈子做星君的小莲花，又有什么不好呢？

我取出怀中的那块玉石，看着泛彩流光的石头，突然想起天宫中常常飞到天府宫中找我聊天的苍梧鸟跟我说过的一件事，它说司命星君的原身是女娲补天所剩的石头。我细细地抚摸着温润的玉石，突然便笑了，因为民间有句诗，叫做：“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星君啊星君，当时你告诉我阿芦的含义，未说出口的便是这下一句诗吧。

近来，月神阿芦听闻仙界中的一段逸事，法力无边的司命星君待人温和却身有洁癖，参加任何宴会都不准旁人坐在他的身侧。阿芦噗嗤一笑，你这个清冷了千万年的石头，所有的温柔都给了一个叫“阿芦”的小花精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