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连载】长夜尽处（五）

 

  过了两天，张老板找到了在房子一角蜷缩着的瞎子，“你怎么回事？无缘无故的向人家小姑娘发脾气？知不知道人家膝盖破的路都走不了了？”

    瞎子低着头，没有辩解。许久，他抬起头来，“我不去学校了。”

    他受不了，完全受不了！一想到自己就待在那蓝铁皮房顶之下，他的心口就绞痛起来，浑身不自觉地颤抖，好像下一秒教室就会轰然炸开，将他也炸成碎块，将他的记忆也一并炸成碎块。

    张老板是聪明人，当年离村时老支书把这孩子的事儿尽数告与了他，当下也猜出个眉目了。叹了口气，没说什么。出门时，转头看了他一眼，“去给人家姑娘道个歉吧。在启民路74号。”

    瞎子依旧蜷缩在墙角，没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听得张叔（他终究叫不出声爸来）的脚步声远了，瞎子的嘴角不禁挂上了苦笑，平日话都不讲的人，叫他跟人去道歉，那简直难如登天！不，还甚于登天。他自知道当日错在自己，冷静下来以后他也不是未曾想过要做些什么。只是他生性顽固，自负，又是从小的缄默，如今教他如何开这口！

    瞎子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扑倒在床上。他现在只想睡一觉，好像睡一觉这些事就都不再有了，睡一觉他依旧还是以前那个瞎子，睡一觉他就不必再恐惧，睡一觉他就不必再去考虑道歉什么的似了。

    或许只是他太累了，竟是立刻睡倒过去。

    这一觉醒来，他却从床上猛坐起来，戴上墨镜便直出门去。只因为他在梦里见到了母亲，那个温婉的女人，那个帮他挡下死亡的女人，把手朝着门的方向指了一指。他便明白了。他知道自己要是不去，怕是要内疚一辈子。

    决心是有，走在街上瞎子却慌了，去看别人总不好空手。他在这一带住了近十年，早已把情况摸了个滚瓜烂熟，毫不客气地说，他就是摸摸旁边这堵墙，也知道自己身在何方。他知道73号是家花店，老板显然也认出他这个上过报纸的盲人老师。瞎子走进花店，在花丛中低头，一个个闻过去。他终是选定了一种，“老板......这个......”

    等瞎子走出花店，他手里已是多了一枝白玫瑰，当然，这是什么花，他是不知道的，他只是纯粹闻着香气才做的选择。也不是他吝啬，而是他出门从来不带过多的钱，就这么买一  枝花的钱，本来是他打算吃午饭的。

    犹犹豫豫地伸出手来，瞎子缓缓叩了两下门。吱一声门开，门内人见他显然也是愣了一下神，随后便欲关门。瞎子一急，手一伸，把门一挡，“那个.......我......”他一时间大窘，原先考虑的周全，竟是忘的一干二净。

    “有话快讲。”

    在她惊愕的目光中，下一刻，瞎子竟是后退一步，猛地一鞠躬：“抱歉!”他这一声叫得响亮而坚定，引得街上人纷纷侧目。指指点点，那是顺带而来的。瞎子自己浑然不觉，却不知此时女孩却是被一众行人注视得心慌，一把将瞎子拽进屋内，随后关上门。

    瞎子沉默地立在一旁，想要开口却不知道从何讲起。最后还是女孩开了口：“你来干什么？”

    听着淡漠的语气，他不知道怎的心里揪了一下，“前几天......对不起！是我的错。这个......给你的，请你原谅。”话音落下，瞎子仿佛觉得用尽了平生气力，把这辈子能讲的都给讲完了。随即将手中的花向前递去。

    女孩见着他递来的花，当下不由一愣，“白玫瑰......他，大概是，不知道......”

当日事情里的缘由，张老板已是大致告诉了她，倒也隐隐地有些可怜瞎子。随后哭笑不得，“哪有看病人送一枝花，还送白花的？”伸手接过。她看得出，瞎子显然松了口气。

    “我没原谅你。”

    瞎子一惊，这又是怎么？他的设想里，从来没有这种情况，当下慌乱起来。女孩见状，不禁感叹他确实不会与人打交道，道：“你把那天事情的缘由告诉我，我就考虑，不再怪你。”

    “好，好。”瞎子闻言，心上忙是一喜。

  待到他把过去二十年的事尽数讲完，早已过了午饭的时候。

    这一天，乃是瞎子有生以来开口最多的一天。以往他沉默，是他无话可讲，也并不认为有这个必要，甚至略有厌烦，今日之下，却是频频开口，浑然不觉。心下略自诧异时，他所不能看到的是，女孩的眼圈早已通红。

    瞎子又试探着问道：“你是不是......能原谅我？”一见又是许久无应，他不由自主地又紧张起来。

    突然，他那饱览群书的因常年摩挲而略显粗糙的手被人握住，指间传来的柔软之感让他瘦削的身躯登时一震。

    “谢谢你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