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州午后的一段禅语 | 寻城记系列作品
1
当我把要去赵县的消息告诉给朋友的时候,他们都嗤然而笑,似乎不相信我竟会要去这么一个“破败”的地方。
然而,我的的确确是认真的。
当长途车晃晃悠悠地载着我们行驶在这华北平原之上时,赵县素以闻名的梨花还没有开放。天空是一片雾蒙蒙的灰,天气预报讲——这是沙尘暴的前兆。
我们的目标是安济桥,也就是人们常说的赵州桥。
风尘仆仆千里迢迢地去看一座桥,此时此刻,我依然觉得——值得。
2
如今的赵州桥被围成了一座公园,随之挂上了几十元不菲的门票。这颇令人有些失望和不平,回想若干年前,这不过只是赵县人从一个乡去往另一个乡的必经之路而已。
然而,当我步入景区深处,遥遥地望见那熟悉的桥身之时,一切都已不再重要,所有的不快都在那一瞬化作云烟,灰飞而去。
几年前,赵州桥刚刚度过了一千四百岁的生日。光是在脑海中想一想这段悠长的岁月,便禁不住地一阵眩晕。慌忙垂下头稳一稳思绪,一低首,洨河的水面上就倒映出自己的影子。或许,很久以前,洨河的水比现在的更深,更清,更具有活力罢?思索之间,一阵风徐来,水面上一阵波光粼粼,算是一种回答么?
3
于是,怯生生地登桥。尽管这桥已在胸中走过千遍万遍。
手扶在一千四百年前的石栏上,触摸到的是满掌的沧桑。环望一下四周的风景,这风景称不上美,但此时阳光从灰沉的天空中透射出来,打在身上,是一种幸福的温度。
就是脚下的这座石桥,一千多年来,经历了无数次洪水的冲击和地震的侵袭,却千载如一日,依然岿然不动地立在这里。
曾做过唐朝中书令的张嘉贞写过一篇《安济桥铭》,里面有这样的句子:“赵郡洨河石桥,制造奇特,人不知其所为……”。这绝不是什么粉饰或夸张的词语,赵州桥建筑的秘密从唐传到了宋,从宋传到了元,及至明清和现代,依然是世界罕见的奇迹。而对于我们这样的建筑门外汉来讲,除了感叹之外,似乎没有其他的事情可做。
赵州桥的上空传来《小放牛》的歌声,这首河北民歌自然也是再熟悉不过。“赵州桥是鲁班修,玉石栏杆是圣人留,张果老骑驴桥上走,柴王爷推车轧了一道沟……”大概当很多事情无法解释清楚的时候,人们都自然而然地求助于神话和传说。
赵州桥当然不是鲁班修的。张嘉贞的《安济桥铭》中清楚地写道“隋匠李春之迹也”。李春的名字随着这座桥流传了千年,当然,还有那些万万千千在赵州桥的建设和修葺中没有留下名字的人们。
我认为,应当在桥的那一端立一座丰碑,来纪念这些了不起的人们,尽管他们之中,绝大多数都是无名的英雄。但是,没有名字,不代表没有骄傲。没有名字,不代表不值得我们去记住。
4
赵州和尚站在赵州桥上,由及地名,便很自然地想到了“赵州和尚”
赵州和尚,法名从谂,因为在赵县(古称赵州)修行了四十年,传扬佛法,所以世人又给了他这样的名号。一千年前,这位得道的高僧,每日里布衣芒鞋,往返经过于这石桥之上,将他的禅机在天下播撒开来。
有一次一位云游僧专门找到他问道:“我听说赵州有一座石桥非常有名,它到底是做什么用的?”
“度驴度马,”赵州和尚微微笑着,又淡定地补充了一句,“度一切众生。”
那云游僧顿时领悟,飘然而去。
原来,牢牢托住赵州桥千年不毁的,除了精湛的技艺和那些坚硬的石头外,还有这锋芒坚韧的禅机呵。
赵州和尚前半生一直在各地行脚,八十岁的时候来到赵县,直到一百二十岁圆寂,一直留在这里,在他的身后,立着的,还有一座气度不凡的柏林禅寺。
5
寺藏真际千秋塔,门对赵州万里桥“寺藏真际千秋塔,门对赵州万里桥”,还未进得山门,先被这样一幅楹联震慑住了,好气魄,大手笔!后来辗转得知,作此联的,正是如今柏林禅寺的主持,中国佛协会的副会长净慧法师。
柏林寺建于东汉末年,细算起来,竟然比赵州桥还要年长三百余岁。
柏林禅寺的名字是元代朝廷所赐,当年赵州和尚做主持的时候,这里还叫做观音院。那个时候恐怕是这座寺庙最兴盛的一个时期,每日里来这里参禅拜佛的人络绎不绝。
那天,赵州和尚的一个朋友来看望他,两个人寒暄了一番后,那个朋友很抱歉地说:“真不好意思,这次来得实在匆忙,也没有带什么礼物给你。”赵州和尚“哦”了一声说:“你放下吧。”那位朋友以为他听错了,忙把手摊开说:“我什么东西都没带来,还能放下什么呢?”赵州和尚又“哦”了一声,微微笑道:“你看,你既然什么东西都没带来,但是怎么还会有放不下的呢?如果有实在放不下的话,那就继续担着吧……”
这段禅语每在心头掠过一遍,便如春雨滋润一番。现实生活中,有太多无形中的东西把我们压得直不起腰来。
在如今众多寺庙有寺无僧、有寺无禅、有寺无佛的大环境下,柏林禅寺依然保持着一颗“拿得起,放得下”的禅心。这里不收取门票,任何人都可以进庙结缘,只要是有心求佛之人都可以在这里挂单修行,只收取很低廉的住宿费用而已,并且来时可来,去时便去,绝不阻拦,彰显出一股从容大气的风度。
在我看来,这才是一座真正的寺庙,一座活着的寺庙。
6
步出柏林禅寺已近黄昏,寺前的大街上人来熙往,忙碌而平静。据说赵县是河北省内治安最好的地方,不知道是不是和这里的每一个人心中都有这么一座寺庙有关。
预报中的沙尘暴终究没有出现,相反,赵州的午后,阳光温暖,春风和煦。脑海中想起了宋代无门慧开禅师的禅歌“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一曲禅歌未了,车子已经过了有“华夏第一塔”之称的陀罗尼经幢,驶出赵州,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