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茅草,我叫白茅——长篇历史小说《我太爷孙万龄》序

我是茅草,我叫白茅
听鸟儿诉说今年的收成,看叶片吮吸阳光的过程。这就是我的工作,我是茅草,我叫白茅。
蚂蚁打开房门时,有一只蘑菇挡住了去路,这是他自己种出的障碍。蚂蚁会培植蘑菇,也培植挡道的敌人。
不要笑话躺在洞穴里的人,我们都是洞穴里的存在,假如天空是一个洞穴。不要笑话躺在棺材里的人,我们都会在棺材里爬行。
我把根深深扎在坟土里,就像一个人把手伸进梦里,紧紧地抓着灵魂的衣襟。一切的存在都长着牙齿,茅草也是,不然我怎能吃土恁深?
对面坐着的那个人,坐在夏天池塘的倒影里,把他精心收藏的蝉鸣,贱卖给了蚂蚁,蚂蚁把他培植成蘑菇,蘑菇挡住了蚂蚁的出路。
康德说:当我需要女人时,我养不起她们;当我养得起时,我不需要了。翻过一个土坡,一位父亲坐在那里等儿子。在田埂上,他只说了两句话,多看看吧!仿佛他让儿子回来就是为了看看几亩滩地,而两边的田塍里,一垄垄麦子,都挺起厚实的腰杆,比坐着的父亲还高。
父亲埋怨儿子打小就不会割草,也不会薅草。下庄稼地薅草,单薅庄稼,就不薅草。父亲骂,骂了还骂,骂了还不薅草,只薅庄稼。薅草喂牛,喂羊,牛羊肥壮了主人的腰包,主人再喂来来往往的时光,然后时光把他们一一送进坟墓。而笑道最后的、在坟上唱歌跳舞的就是草,尤其是我们茅草。儿子就是我——低贱的茅草为之作序的主人公。
老孙说是我把他锁进梦里,梦就是棺材。光线从容地透进来,喂养他枕旁的诗集。不能说大老粗就不会写诗,不能说大老粗就不能写诗。落日归蚂蚁,烟火向茅草,诗集属死人。
那些沙漠里长出的句子,葳蕤了跳跳鼠的胃口,丰盈了红柳的根须。接着,坎儿井水把诗页冲洗得洁净透明。那高耸的驼峰里贮藏的仅仅是常说的养分么?还有老孙的诗集。那些黄沙,那些戈壁,都是骆驼放牧的牛羊。
临别故土那晚,他说他的酒杯倾斜后,直沟水,涨高三尺,外海孜一片汪洋,西淝河涨高八尺,涡河水涨高八尺。
威海,不仅有大海,还有沙滩。大海,沙滩,彼此为邻又彼此为敌。一拨又一拨的冲撞,撕咬;一拨又一拨的合围,包裹。谁胜了呢?谁败了呢?
我是茅草,我叫白茅。早先高贵,末后低贱的茅草。先秦时的巫师,就是用白茅当作召唤神明的法器。
齐景公新筑了一座高台以供游乐,然而却又不肯登上台去,大臣柏常骞叩问君意,齐景公称:在高台之上,夜晚能够听到猫头鹰的叫声,我甚厌恶之,所以不肯登台。为了祛除猫头鹰所带来的秽气,柏常骞建了一间新屋,屋内铺满白茅,此后猫头鹰果然不再鸣叫。齐国名相晏婴记载了此事。
我们身处楚国,白茅实在较为常见,在士大夫心目中地位尤其低贱。所以屈原《离骚》之中称:兰芷变而不芳兮,荃蕙化而为茅。芳香之草变成了粗鄙的白茅,用来暗指君王身边不再有君子陪伴,而都换作了宵小势利之徒。
草丛里的鹌鹑扑通一声,钻进云朵中最洁白的部分,然后坐在奶奶用蒲草编织的杌凳上,笑话地牤牛跑得飞快,就是飞不高。所关心的事物,从宏大到微小,都化作蚂蚁的落泪,都变为草尖的露珠,热辣齁咸,晶莹剔透。纵身一跃的洼子,从那年的拐角飞出,衔住1905、1958那两疙瘩云朵。
时不时有人来,寻墓的、凭吊的、考古的、写生的……很多人闯进你的生活,只是为了给你上一课,然后转身离开。就像风刮过来,不是想让你的舞姿摇摆得更好看;就像雨敲过来,不是想让你的坟草更茂盛。
瞎写一点东西,不必认真去排列组合文字;每一个标点符号带着血汗泪、尘土风沙。瞎爱一个女人,开心就好,没那么多理由。她是女人,我是男人,就这么简单。
我在写序时,阿拉斯加的鳕鱼正跃出水面;你看报表时,梅里雪山的金丝猴刚好爬上树尖;他挤进地铁时,西藏的山鹰一直盘旋在云端;你在酒桌上碰杯时,加沙地带的枪炮、哀嚎正在响起。有一些穿高跟鞋走不到的路,有一些喷着香水闻不到的空气,有一些在写字楼里永远遇不见的人,有一些㧟着荆条筐捡不到的故事。
写这么一篇序,并不是想说明低贱的茅草,就比那些头脸大人物作序有影响有看点,而是想表达自己的思想,没有那些所谓头脸人物刻意地渲染、肆意地引导、任意地邪乎,这书就不写了,文字就没人读了?
文字埋在贫瘠的土壤里,怎能生长出硕壮的语言大树?我并不想把逝去不算太久的时间折叠起来,换成替身,我只想把我微不足道的声音丢进风里,不管能不能传进另一副耳朵,至少算我没有白活。
小老鼠对妈妈所经历的一切危险一无所有,只顾享受美味。会唱歌的猫,不逮老鼠了,有人发明了捕鼠器。瘦小的身体藏着丰满的思想,矮小的个子裹着高大的理想。未来统治这个星球的有可能就是老鼠,抑或蚂蚁。
在当下,骂爹比赛,拍娘比赛,层出不穷。骂爹骂到获得世纪大奖,拍娘拍到获得宇宙大奖,国人振奋,鬼神惊诧,人人争相骂爹,个个抢着拍娘!在当下,只有写作还顽强地保持着语言的美感。思维从内心流到笔尖的过程,是每个人与语言的一场约会。
不论外部环境如何,只要能在我们的精神世界这片自留地里,守住语言的丰饶和生命的强劲,便是面对污染的无孔不入时,一点微小却有力的抵抗。只有扬起的沙尘显示,这里有不同寻常的事情发生。衰老并不可怕,我们追求衰老!头顶的云朵一直在窥视打探我们,他一直在笑,笑的很卡。
但他,也时不时斥责我装聋作哑:一场夜战就要开始,就像那年大年夜,在石家河?仓鸮终结了正在觅食的小家鼠,月亮都见证了这一切,而这故事就发身在你茅草的身边,你竟说你看不见?阳光像修长的手指,抚弄着万物,而万物有几个不埋怨阳光?
尽管我们的教育播种的是善良的种子,却为什么生长出一拨又一拨邪恶的芽子?虫子吃叶子时,知道叶子会排毒不让吃,就快速地切割成一个圆形的叶片,然后慢慢消受,叶子中断了排毒的通道,千疮百孔避免不了。虫子都知道排毒,我们人类怎么弱化到连虫子也不如的境地。
在这里,我听从阳光的召唤,我顺从风雨的意志,我接受季节的检索,我遵照命运的安排,我用一粒一粒字词的小米粒喂养我的句子、我的孩子,然后让他长成一棵文章的大树,再然后,请小鸟在树上啾啾,邀流云前来献艺。
在一个晚上,有个九十九岁老人到我这里来,她说她迷路了。我问他哪里人,她只说给她娘送饭去,找不到娘了。几个星在天边眨眼,我就哭了,青绿的眼泪滴答在老孙的茅屋上,一滴又一滴。她还说她娘喜欢吃荠菜包子,为了挖荠菜,栽倒在沟槛上,半天才爬起来……我不免联想:那个拍娘的隐私获得宇宙大奖的孩子,永远成不了这个九十九岁的老人。
我是茅草,我叫白茅。我看到,地狗子劝架,把别的女人劝到自己床上当了老婆;我听到,蛐蛐的歌唱,拿奖的时候,蛐蛐变成了蛤蟆。
毛谷草养狗叫白狐,他自己理发花五块,他的狗理发花五十块;车前子,他自己洗牙花五十块,给猫洗牙花一千多。
只要把心灯点亮,你永远看不到黑暗!因为,一切都在燃烧,下雨下雪也是在燃烧,冰雪融化也是在燃烧,人由生到死也是在燃烧。人一生下来就开始燃烧了,不过他点燃的是外在的火把,内心的灯盏还处于熄灭状态,因为灯盏里面无油,他一旦成长了积攒了恩德,灯盏里就有了油,就有被点燃的可能。
黄昏如约而至推开黑夜的大门,大门里走来一位将军。将军长期租赁我的茅草小屋,估计有些年份,叫人弄不明白的是,他从没提过付我点租金什么的,连一点暗示都没有。
叶马桥的东南拐角有棵杨树,记得好多年前是棵桑树,结白桑葚果那种。蛣蟟猴感谢杨树提供了生命延续的枝头,杨树感谢蛣蟟猴叫人仰望倾听那个枝头。收藏春天的是,青蛙青黑相间的皮囊;撕开夏天的是,蛣蟟猴连绵不绝的叫声。
巴根草的姥爷说,他能看见人的魂魄在庄稼地里游走,走走停停,为的是不舍那些亲手伺候的庄稼,并不是那些没享受完的财富。黄牛的蹄音里奔腾着庄稼的哭泣,爷爷的鞭梢里隐藏着虫子的欢笑。爷爷走了,黄牛老了,大也老了,娘也老了。我大的剪刀,我娘的擀面杖,都按照自己的节奏敲击案板。半亩三分地加上案板,是娘大一生的注解。
世界在我们眼前变幻无常,当我们以为我们活着的时候,我们已经死亡;而当我们死亡时我们又复活了。活着这个行为正是死亡过程,因为我们每度过一天,我们残余的生命就减少一天。
我们栖身梦境,我们是一团暗影,漫步穿越在虚幻的森林里,因为我们每个人都只是一颗浮尘。天空总是无限遥远,生活总是充满矛盾。
每个人都像旷野中的羔羊,在屠夫的眈视下作无知的嬉戏。人又都像一支燃烧的蜡烛,不到快燃烧完的时候,他不会意识到自己的命运原要化为灰烬。
老孙有一面镜子,储存有说不尽的故事,只要把镜子拿起来,就有好看的故事打指丫间滴答,镜子就是万花筒。最先读到的故事:狗尾巴草与豆叶正在亲昵,被风用一把镰刀劐开了,等风一走,他们又黏在一起。夜深人静的时候,一对蛐蛐鬼头鬼脑偷听他俩的墙根……
黄龙沟与青龙沟是西淝河孕育下的两条姊妹河,他们各自都有自己的小河沟,就像他俩的长辫子,扯扯捞捞的,相互纠缠。直沟西边的外海孜有一盘铁匠炉,正吐着熊熊大火,把埋人的铁锹回炉。一大一小两把锤叮叮当当,一男一女两个人满头大汗。坟头的柳条被燕子带走,贱卖给了夏天,夏天把它加工成江米棍式的柴棒,倒卖给了打烧饼的大老汪,两个孩子在吊炉子下吃得嘴角流油……
不要责骂子孙不孝,给送的纸钱太少,炮仗太短,跟他爹娘的没有一比。都这样。这时候,狗尾巴草,毛谷草,手挽手走过来拥抱我,再送我一份请柬,邀我参加黄鼠狼和老鼠成亲的宴席。农人常在这里解掉裤腰带放松,背对我的是女人,面对我的是男人。因而,看多了这样那样的屁股,一律地,屁股都长着痔疮;因而,看多了这样那样的吊葫芦,一律地,葫芦上都长着尖锐湿疣。这肯定是片面,就像那几个摸象的盲人,谁摸到的都是整个的世界。谁家的屋没被猪拱过墙根?谁家的屋山没有小小虫的窠巢?
拉大旗作虎皮,拿名人来贴金,真正价值几何?不能说没用,确能唬人。就像假洋鬼子,跟真鬼子没有比,就像稻草人连小小虫也吓不住,我的三原则其一是:崇低、向下,非灵、非肉。
小集镇东北纪家塔,小集镇正南节孝牌坊,小集镇西叶马桥北孙万龄归处,恰好构成一个大三角。三角结构是最稳定的结构。小集镇的繁盛壮大,与这个三角结构有直接的关系,这不叫迷信。官路早先打孙万龄住处左边通过,伸伸手就能够到的距离。集南老桥东节孝牌坊,也是伸伸手就能够到的距离。如今,官路改道,节孝牌坊迁挪到集西,三角结构变成一个圆弧,且是劣弧。原结构垮塌,风水不在,小集镇随之衰落。
我是茅草,我叫白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