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我的传销之旅（总）
（一）
那是2014年的十一国庆节，受大学同学之邀前去的。
先简介我这位大学同学A。A在班里很出挑，无论是外貌还是性格。
黝黑的皮肤，顶着一头新潮又叛逆的头发，紧身T-恤下一身健硕的肌肉，胳膊上若隐若现的纹身，身后跟着保镖似的小弟，走路带风，霸气非凡。在我们这个基本都是高考“一本”线上的学校里，算是相当异类的存在了。
大二竞选班长，获得超高人气通过，虽然经常旷课。
有一次，他突然约我聊聊，于是，两人从校门口一路走一路聊，竟然走到了钱塘江边。他母亲身体不好，父亲又养家，又照顾母亲，他很是佩服。说起父亲，他总是一脸骄傲的神色。他很成熟，早早地就规划起未来，打算“白道黑道”一起走。于是，一边努力学习，一边抄家伙打架。
回来时，由于我走太远，脚太痛，打车回来。他下车时，从兜里掏了一把零钱给我，应该是他身上的全部家当，一共9元，下车时，我把剩余的钱付了。
这是我与他唯一一次，比较深入的交流。
后来，听说他辍学了，我也没有打听过原因，可能与他父亲有关吧。
大四，拍毕业照时，他回来了，同学们纷纷与他合影。此后，我们偶尔会在QQ上闲谈两句，保持着断断续续地联系。
再来说说我当时的情况，为什么要答应他的邀请。
我大四就进入一家台企实习了，毕业后也留了下来。忙过了一段时期，就开始闲得发慌，我不想这样浪费时间，觉得没有意义。打算跳槽，却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做什么，非常地焦虑迷茫，于是接受了他的邀请。
他说他在广西开了家玉器店，问我要不要去帮他。
我问他什么时候开业，他说店铺在装修，并发了一张店铺的图过来。
...
中间又问了很多细节，有些许说不上来的违和感。
过了几天，我说那行，我去把离职办了，公司宿舍的行李得先寄到你那儿，你把地址给我吧。
又过了一天，他给了我一个酒店的地址，我当即表示怀疑，他打电话过来解释了一通，正好我在看电影，就没怎么深究。
之后，我告诉他，行李我不寄了，十一先过来看看，如果行，我再回来离职。他表示OK。
我对他表示怀疑，但正处于十字路口徘徊的我，特别想知道提前辍学的他，究竟在干什么。（好奇心害死猫，虽然后面平安地回家了，但还是后怕的。）
于是，我买了机票，告诉了好朋友和妈妈，我要去广西见一个朋友。飞机落地大概在11点，届时，我会给他们报平安并随时把在广西的路线发给他们。如果，我一直没联系他们，请他们务必立马报警。
十一当天，我带了三套换洗的衣服，就出发了。
（二）
第一天，飞机准时落地，A与一个女生已等候在外。女生看起来约28岁，微胖，肤色与穿着看起来有点土，口音听起来是A的同乡，我猜测是与A合伙开店的人，果然。
上车后，通过他们与司机的交流，我发现，这是他们打的车，而不是他朋友开的车，也就是说，A在广西并没有买车。
车上了高速，他们睡着了，我一直睁着眼睛，导着航，并把自己的情况向妈妈与好朋友一一汇报了。
我原以为他们会兴奋地给我介绍玉器店的，没想到他们只字不提，却睡着了，也可能是平日太忙。
大约开了一个多小时，我们来到了一个镇上，找了一家店，简单地吃了顿饭。他们便带我来到一个小区群，很像农村拆迁安置房的那种，在路边，不远处还能看到田与河。
经过一道卷帘门，顺着楼梯上去，走到第三层，他拿出钥匙开了房门。映入眼睛的，是一张又大又干净的圆桌子，放置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右手边是卫生间和厨房，对面是两间小小的卧室，余下的空间大而空，连WiFi都没装。
桌子上坐着一位带眼镜的男生，A介绍说是他的高中同学，某个厉害的学校毕业，通信专业。通过观察，我发现，这位男生对A似乎很崇拜。
下午，我们一行四人，便来到当地一个古镇上游玩。我试探性地问A玉器店的事，他却打岔转移了话题，我心下已基本了然。快到饭点时，A提议去买菜，回家做，说是要做一顿好的，招待我。
令人失望的是，就几个家常菜，味道还可以。期间，我也帮忙一起洗菜，削土豆，本想让我也炒个菜的，但看我技术太烂，遂作罢。
吃饭时，来了位不速之客，好戏终于开始了...
这位不速之客看起来很年轻，最多20出头，打扮、谈吐、动作，与A是一个类型，不折不扣的混混。
坐在我的右手边，A坐在他的右手边，全程都是这位不速之客在滔滔不绝地讲着，A偶尔附和。
他先吹自己有多牛逼，家里多有钱，又认识哪些高管，与哪些富豪有生意往来。
又问我，中国首富是谁？几几年的国家领导人又是谁？等等...
最后，关键问题来了，你知道1040阳光工程吗？
“不知道”，在他一个又一个的问题下，我发现自己异常地浅薄无知，与他的有钱有势相比，自己异常地穷。
作为有钱有势的他，开始给我这个小白科普——1040阳光工程——国家项目——之所以偷偷做，是国家给我们的福利。
还举例，哪些有钱有势的人都在做，包括他以及他家里的一堆有钱亲戚。
听完后，我问：“你们是传销吗”？并看了A一眼，A的目光闪躲了。
不速之客走后，A问我恨不恨他骗了我，我说：“不恨”。
因为，我早就猜到了嘛，当他们说出他们正在做的事情时，我一点惊讶的感觉也没有，更没有恨A骗我。只庆幸我的身份证、手机还在，也能正常上网、打电话，人身自由也未被限制，他们似乎只想对我进行一对一的专业洗脑，还好自己是安全的。
当晚，我就失眠了，旁边的女生已发出均匀的呼吸，而我还睁着眼睛，回味着白天的点点滴滴，思考那个“不速之客1”关于“1040阳光工程”的介绍。天大约快亮了，我才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儿。
（三）
第二天，大约7点过，他们就起床了，我眯了一会儿，也起来了。
早饭后，我、A、戴眼镜的男生（B），三人一起来到小区里的一个游乐场，有单杠、双杠、踩脚的那种，每个小区的标配。
这里有个石桌子与4个石凳子，我们坐在上面。A开始玩儿牌，类似变魔术，猜他手里是什么牌。他把原理告诉了我们，又玩儿了几把，我根据原理，都猜出来了，B仍旧没懂。
不一会儿，A接了个电话，就七拐八拐地把我带到了一家住户里。进门是一个客厅，客厅里有电视、有沙发、有配套的饭桌、厨房、大约是两室一厅。家具都很齐全，还养了些植物，不像A住的地方空荡荡的。
房间里等待我们的是一个中年男人，瘦瘦的，比较矮，说话也比较斯文。见我们来了立刻起身，表示欢迎，晚上和我一起睡的女生也在这儿，介绍说这位是他们的某个干部之类的。
双方介绍完毕，中年男人便开始给我科普“1040阳光工程”的运营方式。大概意思就是只允许你干一年，便退役了，钱要留给后来的人赚。具体模式网上都有，我就不在这里赘述了，反正就是拉人进来提成。
整个过程，我表达了一下自己的观点，针对他所说的提了些问题，他还夸了我有独立思考能力。具体是什么我已经记不清了，不过，全程我都没有抱着“抵触、敌意”的心态来听，而是真的在认真分析他们的运作模式，也不敢肯定他们就是传销。因为，我所了解的传销似乎都要囚禁人身自由的，这个好像不是，它很像我大学兼职时做的“国珍”松花粉直销，于是，我把它两进行了认真地分析对比。
“国珍”松花粉直销，是我在大二时做的，怎么接触上的已经忘记了。它有个很小的店铺，在大学城的缘边，里面摆满了各种包装方式的“松花粉”——保健产品，每天一勺，美容养颜。
经常要去听课，一是讲运营方式，二是讲“松花粉”的知识，三是讲销售团队有多牛逼，一年能赚多少钱。
我也讲过一节“运营方式”的课，力图把每个细节都讲明白，但好像时间拖得太长，到最后，我在讲台上都听到了下面传来唉声叹气的声音。不禁感慨，要成为一个能把课讲得生动形象，深深吸引学生的老师，真不容易呀！
没过多久，又去“杭州人民大会堂”参加的“松花粉”的讲座。台下座无虚席，我环顾了一下，有老有少，有男有女，乌压压一片。上台讲的几个人，年龄都比较大，做的时间都比较长，主要讲了自他们加入这个销售团队后，无论在金钱方面还是心态方面都有了重生之感...
有一次，店里在举办一个回馈活动之类的，店长把我介绍给了一个销售经理。男，高高的，长相还行，给人的感觉很有气场。
正当他询问我的基本情况时，我手机响了，为表尊重，我立刻摁掉。又响了，我看了一眼，是室友打过来的，心想是不是有什么急事，遂转头对他说了句“抱歉，接个电话”，他点了点头。
接通电话后，发现室友并没有急事，说了句：“现在有事，一会儿给你打过来”，遂挂了电话。
全程，我感受到他审视的眼光在考量我，“男朋友打过来的”？
“不是”
“你应该会是一个中上等资质的销售人员”他对我评价道。
我不置可否，又与他聊了会儿，得知他是销售精英，今年刚去巴厘岛度假完回来。
之后，为了达成销售业绩，骗我妈掏了1000元，买了这个系列的产品，又发展了一个小伙子成为了会员。不久后，我妈反馈说，她吃了这个药更加不好了。我非常内疚，觉得这是个垃圾产品，卖它就是在骗人，便退出了。
说来也巧，我当初还邀请过A加入这个直销呢，他当时拒绝了。
退出后，我仔细考虑了一番，觉得任何销售，产品好才是最根本的。而现在A所在的销售团队，更夸张，连主打产品都没有，就是些洗发露、沐浴液之类的。也就是说，他们根本没在销售产品，纯粹就是拉人头。
下午，我、A、B来到当地的一个景点游玩，女生没有和我们一起。
A对我说：“也就是一年的时间，不行就撤，浪费得起”。
我不置可否。
但从A的话语里，很明显地知道，他其实非常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也清楚自己每天都在无所事事地浪费时间，但他在赌。
B什么都不懂，只是无条件地相信A，相信A能带着他赚到钱。至于B为什么这么信任A，或许曾经他们发生过什么吧，又或许B只是太笨。
而那个和我睡的女生，我和她全程都没有过多的交流。我怀疑，A是她带进来的，在A\B和我一起时，她正在与那些“销售经理”一起，分析我的性格，定制我的“私人洗脑政策”。
当然，这些都是后来才反应过来的，我当时的脑子里，塞满了他们灌输给我的东西，我无时无刻地不在加工这些信息，没有一个晚上是睡好的，又总是警醒着他们会不会加害我。
（四）
第二天下午，我们照常去买了菜，在家里做了吃。饭后，我们一行四人便去镇上玩儿了一阵，说实话，还蛮开心的。
回来时，唯一的卷帘门入口，被反锁了，钥匙打不开。B叫了一声说，帮忙开一下门，却听到楼上传来一阵骂声。这时，A示意大家安静，然后，小心翼翼地带着我们去外面的酒店开房住。
我的脑袋立刻拉响了警报，觉得这情况很不正常。一是，他们为什么这么怕本地人，按A的性格，理应天不怕地不怕才对，这时这么怂，难道是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怕被当地人举报。二是，难道他们合伙演了一出戏给我看，以酒店需要身份证为由，没收我的身份证？
我怀着忐忑的心情，随他们来到酒店，A果然要我把身份证给他。我暂时找不到不给的借口，遂把身份证给了他，并留意着我的身份证去向。A开了一间房，我和女生睡一张，A和B睡一张。我不太适应，从来没有过，这么多人，还男男女女同睡一间房。
半睡半醒中，迎来了第三天。
出酒店后，A把身份证还给了我，我才终于安心了点。
在房里吃午饭时，又来了位不速之客，男，中年，身材匀称，说话很有气场，老练。先说他是A的老乡，当初他是干什么的，现在为什么在干这个，干了这个后，他收获了什么什么...之类的。言之凿凿，句句在理，颇有说服力。
又询问我的情况，共情地说，让我不要有抵触心理，来这里后是不是感觉被A骗了。
A说：“她应该来之前就有所怀疑”
不速之客有点惊讶地看着我，我点了点头，表示A说得对。
不速之客沉默了片刻，说：“那只能说明你的胆子很大啊”。
我说：“我来，只是想知道A在干嘛”
不速之客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又从各方面聊了很多。他走后，我仔细想了想，觉得这个项目不靠谱，既没有产品又每天无所事事地东晃西晃，便提出了离开。
A恳求我再呆一天，如果，我明天还打算离开，他绝不挽留，并保证送我安全离开。我同意了。
（五）
第四天，又来了位不速之客，让我眼前一亮，超帅！180以上，白色T-恤，浅色牛仔裤，寸头，皮肤白皙，温文尔雅，谈吐不俗，与我年龄差不多。他没有提任何有关“1040阳光工程”的话题，只是与我们简单地聊着天，聊了他的过去，又问我的喜好之类的。总之，氛围很融洽，我也很开心。
聊到兴头，他和A问我：“就你自己而言的话，结婚，会要求男生有房有车吗”？
还第一次有人问我这个问题，我想了想说，“嗯...应该不会吧”。
他俩听后对视一眼，略表惊讶。
A又问：“你觉得世界很美好吗？”
我没有迟疑，回道：“很美好啊！”
他俩又对视一眼，瞥了瞥嘴，从表情上看，应该觉得我是在温室里长大的，没经历过风雨，没见过黑暗，所以才天真地觉得世界是美好的。
对他们的这两个问题，我都没有过多的解释。
其实，我从来没想过有关结婚的任何相关问题，觉得那还是非常遥远的事情，所以，有没有房子和车子，对那时的我而言，一点概念都没有的。关于世界是不是美好这个问题，其实，我想说，自然界本身是美好的，但人不一定是。
当他们观察到，我已经对这位帅哥非常有好感时，帅哥立即趁胜追击，打出了他们的决胜一击。
他又给我分析了一下他们的经营模式，说：“你看你只需要投资6万9，发展3个人，花一年时间，就能取得成功！多么简单！”
A见我有松动的表情，立即说：“我当时也是听到这儿，才决定加入的”。
帅哥走后，A让我好好考虑考虑，如果我明天还要走，他送我。
当晚，我前前后后，仔仔细细地分析了一遍。
1、我实习才一年，存款也只有1万多，要我一次性拿出6万9是决计不可能的。我就是不想问爸妈要生活费，才一到大四，立马实习，所以，也不可能向父母要剩余的钱。我是独身子女，堂哥堂姐关系也不甚亲密，更不可能向他们借钱。我没什么太亲密的朋友，所以，向朋友借钱的路也不通。
总之，6万9的投资，我满足不了。
2、我大学四年，常常独来独往，朋友不多。就算是“松花粉”直销的平台凭借地理优势、产品优势，我都才发展了一个人，更别说还要叫朋友从千里之外，来这穷乡僻壤。也许，这个任务对于广交好友的A来说，可能很轻松，而我清楚地知道自己是无法完成的。
3、根据这几天的观察，他们每天就带我到处走亲串巷，一点实事都没干过。没有进行任何实质性的生产，钱哪里来？不就是从下面的人吸血而来的吗？A其实非常清楚这一点，只是他觉得凭他的本事，肯定能走上金字塔的顶端，然后拿钱闪人，一年的时间，他耗费得起。而我，本来就觉得在公司，任务没有挑战性，学习不到什么东西，没有前景，很浪费时间，所以才来这里看看的。没想到这里更是烂上千倍，我怎么可能会在这里浪费整整一年呢？
4、没有产品，就没有核心，这是最根本的。
（六）
第五天一早，我便收拾行李，离开了。
A如约送我去镇上坐大巴，在上车的那一刻，我回头看到了一幅令人难忘的神情。从他黝黑的脸上、没有聚焦的眼神上、五官的聚集程度上，我感受到了他那来自内心深处的挫败与绝望。
我想留些钱给他的，毕竟白吃白住了这么几天，而且，我感觉他应该没什么钱了。因为，他们天天在市场里买的都是非常便宜的、能放置很久的菜，这4天里，我是一顿大餐都没吃过的。
但想了想，他这个人自尊心很强，应该是不会收的。
车渐行渐远，他仍伫立在站台上若有所思，人群来来往往，他仍置若罔闻。不知道，他是迷失在了对未来的野心里，还是过去的追忆上，耳边响起了他的一句感概：“当初，应该把毕业证拿到的...”
随后，我又跑到阳朔玩了两天。回家后，与朋友们讨论了一番，才判定“1040阳光工程”就是传销。
而我没有被洗脑，原因主要有3点：
1、直销的经验。让我明白“没有产品的销售，就是拉人头”。他们一开始给我介绍“1040阳光工程”时，我就仔细地看过他们的所谓产品，有如无。
如果，我毫无直销的经验，我也无法预知，自己是否会被洗脑成功。
2、我很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6万9，3个朋友，一年，我是没可能胜任的。也许A可以，而他也认为他可以，所以，他选择这样做。
也许，你要说，他没有道德去骗人。但，作为一个觉得世间不是美好的人，想要“黑白”两道都要走的人，道德绝不会是束缚的理由。即便是我这个天真的小丫头，也自认为不是个道德高尚之人。
3、他们给我洗脑的策略有误。第一个洗脑者明显是A的类型，经过第三天，那个中年男人来聊过后，才决定在第四天给我匹配与我性格相似的洗脑者。
最后一个帅哥的魅力还是蛮大的，我都有了片刻的犹豫，如果他一开始就出现了，我也不敢肯定自己能不能招架得住。
回公司后，A发来信息，问安全到了没，我简单地回复后，便再也没了联系。我没有将他在传销的事情告诉班里的同学，但看他发表在朋友圈里的内容都没人评论点赞的，或许，也有同我一般的人已经去过回来了。
一年后，又看他在朋友圈里，发了许多与KTV有关的东西，或许，他已经转战场了吧。不知道，一年的时间，他有没有在传销里赚到钱。但在他这种急切地想要赚大钱的心态下，总会选择些铤而走险的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