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年以后,如云般游走——写给贝加尔湖畔的行吟歌者 李健
多少年以后,如云般游走——写给贝加尔湖畔的行吟歌者 李健
文/江北客@伏羲梦蝶@千江寻一客
一边上网听李健的《贝加尔湖畔》,一边酝酿给你的这封信,你的生日快到了……
跟你说些什么好呢?现在还不知道。那么就顺着这旋律说吧,想起了零八年的冬天,那一年我从巴黎回来,深秋或初冬的时候,一个人,第二次去丽江,第一次去泸沽湖。
记得有一间客栈,有一副门联,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这句话该是苏东坡说的。当时有没有入住那间客栈,已经不记得了。这重要吗?
只记得那一晚很冷,我一个人蜷曲在雪白的被窝里,我不知道我当时是怎么想的,想了些什么。但是我现在回想那一刻,会问自己,那究竟是为了什么呢?有所得么?
我还记得,第二天大清早,我租了只小船,向湖心划去,有人撑船,容颜我已不记得,只觉得,湖水清澈见底,水草秀美而温柔,像恋爱中的人,温软透明的心。我记得,那一刻飘飘欲仙,逆光中的天光云影,圣境般的神秘。
这人生有苦,我们都清楚。这人生有乐,我们舍不得。
李健还是那个李健。不论是抚仙湖,还是贝加尔湖,李健,依然。还好,这世上有李健。我只想待在家,他,依然在路上。有他,替我们在路上。真好!
听完《贝加尔湖畔》,我有点想去读俄罗斯文学,去读普希金和托尔斯泰了。我打开了右手边的台灯,为心头增加些暖意的氛围。这一刻还没有天黑。
这盏台灯是前一阵子添置的,现在几乎每个晚上,它都要亮一会儿。只要精力还来得及,精神上不是那种筋疲力尽的透支,我都会尽可能看上一会儿书,我想现在的我,已经可以逐渐腾挪出更多的心神和精力,去好好照顾自己的灵魂,愈来愈重视精神生活的质量和延续性。最近看的,有《蒙田随笔》(马振骋译),
梁实秋《雅舍小品》系列(江苏文艺出版社全四本),
今天正好去图书馆,借了周作人的《谈龙集》,
前些时相继读了《雨天的书》和《自己的园地》,
知堂老人的作品,总是要下点功夫闲览一番的。我觉得周作人的散淡小品,就像他自己《济南道中》(有上中下三篇)所写的趵突泉,看似平平无奇,平淡如水,通篇皆是一池子清澈见底的泉水,但看着看着,不经意间,突然就冒出了一两句汩汩涌出的文意之泉眼。连拍案叫绝的心思都没了。只觉说不出的沁脾洗心的清冽。
比如《北京的茶食》中的这一句,“我们于日用必需的东西以外,必须还有一点无用的游戏与享乐,生活才觉得有意思。我们看夕阳,看秋河,看花,听雨,闻香,喝不求解渴的酒,吃不求饱的点心,都是生活上必要的——虽然是无用的装点,而且是愈精炼愈好。”
《喝茶》中的这一段,“喝茶当于瓦屋纸窗下,清泉绿茶,用素雅的陶瓷茶具,同二三人共饮,得半日之闲,可抵十年的尘梦。喝茶之后,再去继续修各人的胜业,无论为名为利,都无不可,但偶然的片刻优游乃正亦断不可少。”
《生活之艺术》中说,“把生活当作一种艺术,微妙地美地生活……生活之艺术只在禁欲与纵欲的调和……人有禁欲的倾向,即所以防欢乐的过量,并即以增欢乐的程度……生活之艺术,其方法只在于微妙地混和取与舍二者而已……中国现在所切要的是一种新的自由与新的节制,去建造中国的新文明,也就是复兴千年前的旧文明,也就是与西方文化的基础之希腊文明相合一了……其实这生活的艺术在有礼节重中庸的中国本来就不是什么新奇的事物,如《中庸》的起头说,‘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照我的解说即是很明白的这种主张。”——这又和中行老人《顺生论》的观点不谋而合了。
所以我现在也会写一点笔记,算不得日记,因为并不见得每天都记,记下来的,是一些羚羊挂角偶然闪现的创作的素材或灵感,如周国平所说“风中的纸屑”,也包括一些会意于心的读书笔记。
说起和蒙田的缘分,我以前在下诺曼底“伏羲梦蝶”的时候,曾经提到过他说的一段话,这段话也是我留法第一年在语言学院学法语时历史文化课上唯一有感于心而特意从教材上抄录下来的一段,大意是,学习的快乐在于学习本身,而不是为了其它什么别的目的。说来好笑,我当时把他戏称作“梦呆你”(Montaigne),在巴黎工作的那两年,几乎每个周末从塞纳河畔的巴黎圣母院沁脾钻心去拉丁区卢森堡公园的路上,都会经过蒙田的雕像,可惜都是梦呆你梦呆你地顺嘴叫着。真是阿弥陀佛,开心的罪过!
我觉得蒙田说的许多话都说到我心里去了,他对于生活和快乐的想法和说法好像都是几个世纪之前和我说好的!我可以这样说吗?在我身上,有着蒙田身上散落的灵魂的碎片。他的随笔,完全说出了我的心声。和我小时候的许多心灵深处萌芽的想法简直一模一样。我怎么早没发现他呢?我想如果我有机会回到巴黎,一定要去FNAC书店里买一套原汁原味的《蒙田随笔》,你知道,我是能读懂原文的,这是多好的东西啊,多美妙的灵魂的饕餮啊!不一定要去译全集,可如果采撷到灵犀会心的段落和句子,为什么不能拥有属于自己的性灵的独一无二的译本呢?话说回来,梁实秋老先生译《莎士比亚全集》,前后用了三十多年,想想我退休以后的大把时间,都足够消磨一部《雨果全集》了,何况是眼前这袖珍玲珑的《蒙田随笔》呢?
我觉得,蒙田就是法国的苏东坡。蒙田有蒙田的快乐,苏东坡有苏东坡的快乐,我有我的快乐。我因蒙田的快乐而快乐,因苏东坡的快乐而快乐,但无论是蒙田的快乐,还是苏东坡的快乐,都不及我自己的快乐。因这快乐是属于我自己的现时现世的快乐,新鲜活泼,独一无二,无可取代。
最近我一直有这样的一个观点,现在的生活就是最好的生活,现时的快乐就是最大的快乐。因为每一个现在都独一无二,无可复制和替代,哪怕是痛苦,这苦痛也无可替代,无可取代。纪伯伦说,这酒杯斟满欢乐,痛苦是刻度。
当蒙田那般处境,有父辈之余荫遮蔽,衣食无忧,直可泛舟五湖,仰望星穹,驾马车,或独策一骑出游,不亦快哉。至若家境不济,且有家庭之重任在背在肩,譬如兰姆,终身为东印度公司一账房会计,性灵逼仄,苦不堪言,灵芽心根却依然有吐纳蓬发之法。
即如今之都市白领,可多思兰姆之法,以兰姆之性灵妙语,一浇胸中块垒。退一万步讲,总算要比中行老下凤阳干校要强些,当十年浩劫之际,依然可发思古之幽情,见晨光之熹微,何况于今时今日,心头麋鹿何愁何患无踏青之处哉?可数星星,亦可数路灯,效卢广仲之法,慢灵魂悠游于璀璨之星空,此则又联结回李健矣。贝加尔湖畔,如斯旋律,直可吞吐一篇性灵小品。无论贝加尔湖,抚仙湖,抑或路易湖以南(撷自林文月《生活可以如此美好》),
其间被赋予拟人化生命之湖,皆可誉为如歌德所言“永恒之女性”的化身,乃是萃取了所有女性身上优点的唯美之化身,故无瑕疵,令行吟歌者纵情忘性,身心皆醉,流连忘返。可如何平衡现实生活中具体而微的形色女子,如枕边妻子,相濡以沫之爱人,她们身上固然有人性之缺点弱点,这样那样,不可或缺,若真无,那还真是奇了怪了。从外形上讲,肤如凝脂、冰肌玉肤、藐姑射之山风姿绰约的仙子是不存在的,即便有,那都是电视或电影大银幕上化妆化出来的,只存在于文学作品武侠小说之中,存在于云山雾罩之想像王国。但正因为她有这样那样的弱点,如鸳鸯脸上的雀斑,格外生活化,反增人怜爱之心,如周国平所说,“有时候,我对人类的弱点怀有如此温柔的同情,远远超过对优点的钦佩。那些有着明显弱点的人更使我感到亲切。一个太好的女人,我是配不上的。她也不需要我,因为她有天堂等着她。可是,突然发现她有弱点,有致命的会把她送往地狱的弱点,我就依恋她了。我要守在地狱的门前,阻止她进去。”——当一个弱女子需要你的呵护爱护,才不致走向地狱,她就格外惹人怜爱了,相反,若她已身在天堂理想国,还要你作甚?俗世之爱,造物弄人,大抵如此。
诚如第一首《心升明月》所唱吟,“为何要可及,彼此共天地,海上升明月,已尽收眼底”,此醍醐灌顶之曲神似佛之禅问,一句紧似一句,句句紧逼,逼问自身性灵,又不紧不慢,从容不迫,静待灵之悟道,答案已在心田,心间,已澈然,了然于胸。是啊,为何要可及呢?如绛洞花王听罢《寄生草》所占之偈,“是无有证,斯可云证。无可云证,是立足境”。
“这广阔的天地,如何安放我?我如何安放,这广阔天地?”——这广阔天地,这永恒之女性,引领我们上升,让我们眷恋着人世,眷恋那洒满爱恋的湖面。性灵如明月出天山,雀跃喷涌,那永恒的一轮明月,由古至今,亘古如斯,可以在抚仙湖畔,贝加尔湖畔,也可在泸沽湖畔,苍山洱海之间,在布拉格的夜空,在心田之上,一遇此旋律哼唱,便放生封印,无法言喻的缥缈情愫萦绕心间,如醇酒,如卢瓦尔湖畔古堡窖藏经年之红酒,历久弥香。行者李健为吾们永久保存保藏了这生命中最最唯美之意象,且不时拿出来回味,重温,令心肠重又柔软,温柔人心,浪漫心意,回忆美好过去,青鸟之一瞥,小鹿之莽撞……顿觉抑或渐觉人生之美好美妙,如梦,如醉,似幻,却又分明曾经发生,诚如宝玉之叹,钗黛之偈,“无可云证,是立足境。无立足境,方是干净。”——不若再改二字,“无立足境,方是梵境。”
细品此曲,以陶诗之意境开端,“飞鸟归山林,落日入东海”,引心头麋鹿悄然潜入“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之胜境。
一曲《心升明月》,契合两种意境,一是陶渊明“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二是张九龄之《望月怀远》,“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亦可说是张若虚之《春江花月夜》,“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无妨,皆可。颇类似俞平伯在《清真词释》序言中随手拈来的那首“极漂亮而又浅显的雅俗共赏之作;换一句话说,即非代表作”的《南柯子》——
宝合分时果,金盘弄赐冰。晓来阶下按新声,恰有一方明月,可中庭。
露下天如水,风来夜气清。娇羞不肯傍人行。飏下扇儿拍手,引流萤。
妙,就妙在合诗文两种意境,一是苏东坡《记承天寺夜游》文,“月色入户,欣然起行……相与步于中庭。庭下如积水空明”,二是杜牧《秋夕》诗,“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天阶夜色凉如水,坐看牵牛织女星。”——惜乎俞师止浮光掠影,蜻蜓点水,未说破耳!
再加上一系列间不容发的禅语禅问,若骤然得道,可又教人怎生《舍得》,“可我舍不得,舍不得今生与你错过,我怎能,如僧人般洒脱?”——阿弥陀佛!李健之音乐作品,首首神似张宗子之《陶庵梦忆》中一则则折煞人心意的性灵小品,皆有可谈可圈可点之羚羊挂角处。
譬如,可被当作接踵《贝加尔湖畔》之续曲的《我始终在这里》,“我的信仰就是让我沸腾的诗句”,可“我也拥有与生俱来的倔强与脆弱”,“我不能无处可去,生活还是要继续”,“But I still love you,But I still love”,最后一句,或可“鸟宿池边树”,改为“But I still live”——可是亲爱的,我还活着呀,尘网之中,还有深爱着我的家人啊,我的心猿性灵,不能总是在贝加尔湖畔宿营啊,可是,我还要继续行走,生活在这红尘俗世啊,我该怎么办啊!
“多少年以后,如云般游走”,《依然在路上》的行者李健,一如既往,一往情深,永远不知道,下一秒是欢乐,还是忧伤,真个是,憧憧白驹,茕茕麋鹿,《珍爱深深》,让人心疼——蓝田日暖玉生烟,枉入红尘若许年啊!
或许,那一夜,对那永恒之女性的如月光洒满了湖面的爱恋,有一天,终归要云蒸霞蔚,涓滴化雨,融化为亲情式的爱情。或许,这才是唯一浪漫与现实、理想与真相的平衡之法,造物之方,自然之途。
天马掠过记忆的星空,溅起幸福的泪光,生命总是无常,我还是一样。此时此刻,这是我写给那位贝加尔湖畔的行吟歌者的话,也是我想对你说的话。
2011年12月18日 心泉初酿于南山之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