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堂笔谈之一：白鹭物语
-序-
吾名朝户绮堂，本一脱藩浪人，恰逢时局混乱，无以为家，四处漂泊。
后偶行南部，幸得旗本家八桥大人赏识，于地方下田守町任一小职。
此地东临海域，北倚群山，实为僻壤。然受天神庇佑，物产丰饶。又多传奇闻异事，因而闲时常将怪案集于册，合名为《绮堂笔谈》。
-第一幕-
助六
实不相瞒，小的名叫助六，只是个街头卖鳗鱼串的小贩。家中尚有高龄老母，两个才满八岁的女儿，一家老小全靠我这伙计活命。
谁知昨日傍晚来了个戴着阵笠、手持刀剑的武士，上前便问我可知晓歌笠山的去处。我如实点头，他就硬是要我带他前去。
朝户大人，您莫加怀疑，小的确实是去了歌笠山。
那武士老爷问我要多少脚程，我说约摸两个时辰。可是我们到达歌笠山其实一个时辰都不到，我当时也是十分疑惑，但毫无头绪。
您问我为何不逃走？这怎行，人家怀里可是揣着刀哩，我没这胆儿。再说那武士老爷看上去面善，听那口音多半是个从关东来的外地人。不远千里而来，也定是费了几波周折。
我想着，不如积点德，也不是坏事。何况人家还散了些钱财。
这……
我这可不是为了钱乱编的故事呀，朝户大人，您可要相信我。
那天隔壁卖团子的老板娘也看见了的，她能证明我不是在说谎。
您可是吓坏我哩，那小的就继续说下去了。
我们行到半山腰时突然下了一阵雨，林子里刷刷地几下就被冲湿了，因为没有躲雨的地儿，我们也就继续赶路。
谁料想走着走着，这雨竟停了。到了山顶的时候，还能看见远处些许晖光。
我也是头一次去登歌笠山，山顶有个被遗弃的旧寺庙，到处都发霉了。
您问我武士老爷去哪儿做什么？这也是我很好奇的地方，我也趁机问过他，可是他根本不理会我说的话。就吩咐我去捡了些柴火，那样子像是要在寺庙住上一晚。我也就照他说的做了。
后来也不知怎的，就聊了几句。
他说他是从江户来的，祖上曾做过几百石的大名，但不知什么原因被革职了。问他名字，他也不说。
您说我当时为什么留了下来？
这个嘛，其实我也是想把他带到歌笠山就回去的，毕竟还有妻儿老小，虽然托人带了口信，他们还是会担心的嘛。
可是那武士老爷忽然对我说，一个人上山的话太寂寞了，有个说话的伴儿也好，就拜托我陪他一起去。
虽然说也是个大男人了，但是他说话的语气却带着一股阴郁的味道。我心想他不会到山上去自杀吧，如果我去了的话，说不定还能救他一命呢！
所以就这样，我就留在山上了。
话说我后来才想起来，那天晚上是满月之夜的第二天。当地传闻每逢满月后两夜涨大潮的时候，海面上就会浮起一座城堡。老一辈的人说在歌笠山上才能够看见，谁大半夜的没事会到山上去，所以我们一直以为那只是不真实的传闻。
您猜的没错，我的确看见了那座城堡。
本来我是睡着了的，半夜山顶的风猛吹，我就被冻醒了。然后就没看见那个武士老爷，我连忙跑出寺庙到处去找，才看到他站在歌笠山有处叫做汐见崖的地方。
当时那个场景，您可没看到，正是月黑风高，远处的人影看上去就像鬼魅一样。
唔，那身影，怎么说呢，我这样比喻的话可能会有点奇怪。
您见到过白鹭吧？对对对，就是白鹭，当时武士老爷的身影就像一只白鹭，一只形单影只的白鹭，这样说起来怪凄凉的感觉。
我没有出去，就躲在不远处的灌木丛里。他像是在等待什么出现一样，一动也不动。我可就惨了，山上的蚊子又大又厉害，一个劲儿地叮我。
不一会儿，乌云就散开了。明亮的月盘高高地矗在辽远的夜幕上，月光像是被揉碎似的洒在海面。
那一瞬间，海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慢慢的涌上来。因为月光充盈，所以海面被看的清清楚楚。
我可是被吓了一跳，在海面上，活生生地出现了一座城堡。
听别人说起过大阪的天守阁，我敢说，这座城肯定不亚于它。
如果再仔细看的话，还能够看见有人在里面。
朝户大人，您一定要相信我。这绝对不是海市蜃楼！
其实，最开始的时候我也以为是海市蜃楼，再或者就是眼花了。紧接着出现的一幕让我清楚的明白这不是梦境。
那个武士老爷在月光下变成了一直白鹭，没错，就是我之前看到的那样。他缩了缩脖子，朝我所在的方向看过来。
我回去了，多谢你。
我记得他对我说了这么一句话，大概已经发现我藏在那里了吧。然后他向天空高叫了一声，展开翅膀飞到城堡里去了。
我连忙从灌木丛里跑出来，因为躲在那里只能看见一小部分。
可是当我跑到汐见崖边时，那座城堡已经沉下去了。海面恢复了之前的平静，月光依旧，潮水依旧，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第二天，我一下山就跟卖团子的老板娘说了这事儿，她硬是不信，偏说我是中了邪魔的道。还说衙府里的朝户大人平日里就喜欢这些稀奇古怪的事，如果跟他说了，还能换些银钱。
这不，小的就连忙跑您府上来了。
您问我那武士身上有没有什么特别的标志？我想想，您是说家徽吗？这么说起来，家徽我倒是没看见，不过，我无意间看到了他的刀铭，好像是清正。
就这样就行了吗？多谢朝户大人，日后若是再想起什么，小的定会再来相告的。
-第二幕-
林太郎
我不过是个小小的管家，不知朝户大人有何事要吩咐？
如果您是问有关市村大人的事，那我便不相奉告了。不是我刻意隐瞒，我侍奉市村大人多年，当然也希望他的灵魂能够早日安息。
生者往矣，死者且安。不提也罢。
您不远千里来江户办公，定是身心疲倦，如果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还是早些歇息为好。
您不累？这可真是为难啊。
什么？市村大人是被自家武士所杀？这……这事可不能乱说。
我……我没流汗，额头上这是……这是……。
唉，我说朝户大人，您为何非要问个明白呢。如果我把这事说出去，不知哪天项上人头就不在咯。您倒是不会告诉别人，可是这哪儿有不透风的墙，总会传出去的。
您实在要听的话，我也就没办法。看大人面善，也不是个坏的主，我林太郎也就豁出去了。不过您还真是聪明，我在市村家已经待了五十年有余。这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没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那就进入正题吧。
现在回想起来，离市村大人的逝世已经过了一个多月了。
年初的时候，府里招了几个武士。有的是当地武馆的，还有一个比较特殊，是个浪人。名字嘛，叫做百路桂十郎。
市村大人是看上他的武艺，才把他招进来的。在我所见过的众多武士中，他是当之无愧的佼佼者。
只是桂十郎这个人不爱说话，你问一句他便答一句。可是关于他的亲人，我到现在都没听他提过半句。市村大人对他很好，出门办事都会把他带在身边。
万万没想到哟，竟是个这般残忍的人。至今想起来，我都无法相信。
那天晚上，就像今晚一样。月色半隐，庭院里静极了。
市村大人吩咐我准备了些许温酒，说要和桂十郎好好商量明日的行程，让我做好了下去就是。
当晚我也是偷懒，早早收拾好就回去睡了。等一大早醒来时，就看到市村大人的房间外挤满了人。夫人急急忙忙地跑到我的面前，哭着对我说，不好了不好了，大人遇害了。
没错，凶手就是桂十郎。因为第二天后府里就再没见到他的身影，派人去搜了又如何，根本找不到。
您问我他有没有带走什么东西？东西嘛倒没什么丢失的。他身上的东西？应该只有剑吧。
您怎么知道刀铭是清正？难道您看到了凶手？
一定就是桂十郎，错不了。清正这个刀铭是市村家特有的，市村家的武士所佩戴的刀剑，都是府上的铸剑师专门打造的。
市村大人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不可能会有仇家。
您说关于白鹭的传说？这我就不是很清楚了，那是市村家上代的事了。
不过儿时听父亲谈起过，我也只能说个大概。听说市村家以前的家徽是一只白鹭，代代家主都爱养白鹭。尤其是上代家主，也就是市村大人的祖父，市村大人的父亲去世得早，并没有继承家主之位。
上代家主为养白鹭，曾经花费了大笔巨资在东面浅海上修建了一座城，就叫做白鹭城。
可是，后来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有人说，上代家主是为了一个女人，也有人说，是因为白鹭招来了祸害。总之，就在一天之内，上代家主下令把所有的白鹭都给杀光了。而且，把白鹭城也毁了。
怎么了？朝户大人，这个传说和市村大人有什么联系吗？
您说白鹭复仇？这也太荒谬了吧。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这只是一个传说而已。
市村大人的死是被那个叫做桂十郎的武士害的，和白鹭一点儿关系也没有。
朝户大人，您还是别问了，快去歇息吧。
啊，对了，夫人那边还有事找我呢，我就先去忙活了。
-第三幕-
绮堂
在听得助六所讲之事后，恰好八桥大人派我到江户去办公，行了约摸半月方到江户。办完事后与同事之人去了趟花街，在老艺妓口中偶然听到了关于白鹭的传说。真是机缘巧合啊，于是紧接着我便去拜访了老艺妓所说的市村家。
怎么样？想必现在各位看官心里也有了答案吧。
容绮堂再与管家好些谈谈。
这么晚了，夫人那边早就歇息了，怎会有事找你呢？你还是好好坐在这里，听我来说说如何？
现在轮到我来给你讲讲故事了，也就民间传说而已，你不必紧张。只不过那传说是来自别处罢了。
传说每逢满月之夜后两天涨大潮时，海面就会升起一座城堡。城堡里面住着的全是白鹭，偶尔会有几只在上空飞来飞去，并且发出凄惨的叫声。
如果有的白鹭成了精，还可以变幻成人形。
哎，管家你别忙着走呀。好好的坐下来。
那我就继续咯。
离开城堡的白鹭会丧失一部分的记忆，毕竟它们是动物嘛。它们只会知道自己想要去做什么，有时候连自己本来是一只白鹭忘了，更别说回去的路了。
就有这么一只白鹭，它变幻成了人形，来到了世间。它离开城堡的目的很简单，只是想知道它们家族为什么只能够待在城堡里。的确，它是违背了族里的规矩逃出去的。
直到它来到了人世，它才知道了这座城堡的秘密，它才知道其实它们整个家族本都已经不存在了，它们只是以虚幻的姿态存活在世间而已。
哦，原来我已经死去了。
那个时候，它才真真切切的了解到这个事实。
可是为什么我们死后都被困在那座城堡里，我一定要弄个明白。
于是，它带着这个信念来到了市村家。
别害怕嘛，这就是一个传说而已。不是吗？还是说你比我更清楚？
嗯，既然你说那只白鹭就是桂十郎的话，那我们就不用兜圈子了。
芦屋林太郎？你的名字是这个吧？
芦屋这个家族曾经是以占卜为业吧，后来这个行业越来越不受待见，所以在你祖父那一代就几乎没有再做占卜师了。就像到了你这一代，就再也没有占卜能力了一样。
那是因为你父亲根本没有传给你占卜术，因为他觉得自己的手上沾满了鲜血，内心遭受了太多的罪恶。
为什么市村家上代家主会一路高升，平平稳稳，直到现在？想必与你父亲也有一定关系吧。
怎么不说话了呀？我说的不对吗？
为什么上代家主会突然下令杀死所有的白鹭并摧毁白鹭城，就是因为你父亲的占卜吧。
你父亲占卜说，再继续这样宠爱白鹭的话会给整个家族带来厄运，甚至会灭族。其实，他只是想警醒上代家主，不要完全沉溺于白鹭。
可是，上代家主并没有这样的觉悟，他只是个残忍的傻瓜而已。
你是不是很好奇我为什么会知道的这么清楚？
这个可就是秘密了。
关于桂十郎，就不必再去找了。
今晚就到这里吧，多谢款待哟。
（完）
文=种彦（作者简介：日系小说爱好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