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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希孟丨只一闭眼,全是你年少轻狂的容颜

2017-10-03  本文已影响154人  94bac6d7935d
王希孟丨千里江山图(局部)

王希孟 ,北宋画家,其《千里江山图》为中国十大名画之一,现存于故宫,为国宝级藏品。

画出《千里江山图》时,王希孟只有十八岁,大多数人还徜徉在王者荣耀里的年纪。没几年北宋便亡国了,但在画里,却毫无半点亡国之兆,只有那雄浑壮阔、繁花似锦、永远停留在十八岁的八千里大宋江山。

他一生只得这一幅遗作流传千年,此后便再难觅踪迹,似乎他降临于世只为完成这幅气贯长虹的旷世之作一般……


(一)

王希孟常想,自己前世许是一逸云游仙人,不小心掉落凡间了。

每念及此,总能闻到一股被焦阳炙烤的青草味,附和着此起彼伏的尖利蝉鸣,在回忆里不断萦绕。

正午太阳最烈的时候,连吸进去的空气都像撒了半碗硫磺一般,小希孟和他的同堂们早已汗流浃背,先生却偏偏喜欢在这个时辰叫大伙练字,总说如此方能领会最上乘的修心养性之道。这时,希孟便打心底里希望先生变成树上那只叫个不停的知了,这样便能一巴掌将他拍到地里去,再不用受这活罪,耳根也清静了。

但眼下却一反常态地打消了这个念头,整个心思都聚焦在眼前的纸笔上,甚至未留意到先生已在他的身后站定了。

“这是在做甚啊?”看着王希孟在字帖上居然画起了画来,先生颇有不悦。

小希孟吓了一跳,却也不慌神,只轻声说:“在作画,先生。”

“我何时让你作画了,你在存心给我添堵么?”

“非也先生,希孟总瞧见这些景,忍不住想画下来。”

“天天都在练字,哪里去看的景?”

“一闭上眼就能看见。”小希孟一本正经地答道。

先生哭笑不得,拿起画来仔细瞧了瞧,一幅即将完成的山水画映入眼帘,笔墨工整,错落有致,细看竟觉惟妙惟肖。

先生颇感意外:“何处学的画?”

“未曾学画,景都在希孟心里,描出来便是。”希孟答的掷地有声。

先生看了看希孟亮闪闪的眸子,转头对着画静观许久,才又放回他的面前,摸了摸希孟的小脑袋,叹道:“如此才气,可不要糟蹋了。”

希孟点点头:“记下了,先生。”

那年王希孟七岁,那是他的第一幅山水画。

彼时,正值当今圣上钟情于书画,为此专设画学,以笼络栽培全天下的绘画才子。年幼便显露出绘画天分的王希孟,自然也选择了这里。凭借浑然天成的山水画艺,希孟顺利成为画学里最年轻的学生。

画学主授宫廷画法,以迎合皇帝赵佶的审美情趣,但一成不变的工致画风,在王希孟看来却似一副无趣的枷锁,无法将他脑海中不断闪现的种种景致一一呈现。希孟只得偷学其他画派的“旁门左道”,以便让自己的画艺能悉心驾驭那些层出不穷的纷繁心念。

随着画艺的精进,不觉间希孟已将他的同门师兄们甩出了几十条街,部分资质平庸却又自视甚高的画呆子开始有些嫉妒了,向画学抗议王希孟不守画道,不知去哪里学了一些邪门歪道,不仅毫无羞耻,反而公然在大家面前卖弄其三脚猫的小伎俩,根本不把他们这些尊师重道的师兄们放在眼里,他们颜面尽失也就罢了,但若是再对其放任不理,画学的招牌可就要毁于一旦了,这可是在向当今圣上下黑手啊。

原本希孟偷学画艺只是一时兴致,万没想到自己已然成为伸向当今圣上的黑手,希孟有些动摇了,觉得长此以往的确有些不务正业,开始犹豫到底要不要回到正统的宫廷画风上来。关键时候还是画学老师父给了他一颗定心丸:“用你自认最好的法子去画,不必理会那些闲言碎语。”

希孟颇受鼓舞,随即问出挂念许久的疑惑:“师父可知谁是当世最好的画师,何处能瞧见当世最好的画?”

“当世最好的画师,乃是当今圣上,最好的画,自然是在圣上翰林画院的藏画阁里。”

“可希孟并未觉出宫廷画比之其他画派的过人之处。”

“圣上的宫廷画绝非眼下那些画卷所能媲美。”

王希孟将信将疑,问老师父自己的画有朝一日能否进到藏画阁,老师父坦言他也不知,自己连进到那里赏画的资格都没有。老师父告诉希孟,只有被圣上钦定收藏的画,才有资格进到藏画阁,翰林画院加上画学众多画师,也只有张正道一人有幸得到过这个待遇。

“张正道?清明上河图?”希孟早有耳闻。

“正是。”

“希孟的画也定会进到那藏画阁的!”王希孟暗自起誓。

不久,即是一年一度的画学科考,被选中的学子可至翰林画院专职作画,成为朝廷供养的画师,从此仕途坦荡。

王希孟早就盼着这一天。

往届科考,均由皇帝赵佶亲自坐场,此次不知何故,赵佶竟只派了画院主持前来督考。

主持取出圣旨,宣读了本次科考的画作题目——山水画。众人的目光都聚在了王希孟身上,料想此次科考定将被他夺了魁,那几位画呆师兄们尤其不是滋味。

希孟自是有些得意,未见片刻思索,提笔即画,修长的手指轻拈细毫,行云流水般在绢纸上肆意奔走。

时间刚过半,希孟即完成了画作,将画绢呈了上去。

主持看是个毛头小子,自是摆足了架子,纹丝不动地目视前方,也不接画,只将希孟晾在一边好不窘蹙。希孟想着需凭这人的举荐或可入得画院,只好强忍了怨气,将画轻轻搁至案上,毕恭毕敬鞠了一躬,行礼到:“还请老先生过目。”主持这才仔细打量起画来。

这一看便被惊着了。自己平生也见过不少好画,但大多是皇帝赵佶偏好的宫廷风,仅有的少许例外,又都一眼看出对前世名家的模仿,均是老气横秋、毫无生气。但眼前的这幅山水却自成一派、焕然一新,既有宫廷画的细腻精美,又兼具风俗画的隽逸通达,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让人拍案叫绝。

但老主持只冷冰冰地问了句:“呈画者何人啊?”

希孟听这腔调,也没好气地答到:“王希孟。”

说完便径自出了考场厅门。

转眼, 便到了揭榜的日子,入榜的画徒可至宫中当差,但只有榜首的几位卓绝之才方能入到翰林画院。

王希孟信心满满,一早即去看榜,却未在榜首瞧见自己的名字,大为诧异:“怎会?!”遂又从头开始将榜上姓名挨个细数一翻,总算在最末一栏寻着了“王希孟”三个字,再一瞧后边的的差职——文书库职事。“这是做甚的?”王希孟越看越糊涂。

正百思不得时,身后传来画学师父略带歉疚的低语声:“大人们比着圣上的喜好评的画,须谨遵宫廷画法才许入了画院,老夫再三恳求,方才替你请到文书库一职。若是圣上亲自督考,定不会是此番结果,圣上是个识才之君。”

王希孟却并未有任何表示,也不知适才那番话是否入了耳,只盯着榜单出神,目光呆滞,片刻后,便一言不发的离开了,至始至终也未看师父一眼。


(二)

文书库的差事枯燥乏味,年轻的王希孟每一天都在煎熬。

这里无人懂画,甚至连说上句话的人也没有,希孟只得将自己浸泡进浩如烟海的书卷中,寄希望能从这些各地搜集来的文撰里,找到些只言片语的画艺评述,以为这萧瑟光阴增添些许趣味。但直到最后也未寻到几句像样的评撰,倒是通过这些志记,将整个大宋的风土人情好生领略了一翻。

从这些堆积如山的文撰中,希孟平生第一次感受到泱泱八千里大宋江山的雄浑壮阔——

从塞外旷野的炊烟,到洞庭水泊的舟船,从纵贯绵延的太行山麓,到星湖环抱的潋滟江南,那些文撰里一行行寡淡的行文和计数,在年轻的希孟看来,却好似一篇篇妙趣横生的山水图卷,在不知不觉间,已将他裹挟进大宋朝那繁花似锦的壮美山河中。

更令希孟欣喜的是,在这驰骋于想象间的秀丽图卷中,有好些山水形态竟与打小便在心里不断涌现的景致相互映照、融为一体,如今更显苍翠和葱茏。王希孟不禁开始在绢纸上将这大宋江山逐张描绘,尽管离太祖建朝已历经数代君王,但在眼下的希孟看来,这繁花似锦的大好河山,必将千代万代的绵延下去,而自己也同这俊秀河山一般,有着无比璀璨的锦绣前程。

望着皇城另一端翰林画院上朦胧的琉璃拱顶,希孟心想,有朝一日,自己必将在那藏画阁中,迎来自己最耀眼的一幅绝世杰作。

他猜对了开头,却未能猜到结局。

一日午夜,文书库的老差吏拎着酒壶摇摇晃晃地走了进来,见王希孟仍点着灯在翻阅文稿,遂将他唤来一并饮酒。

“竟是些粉饰太平的东西,信不得,大宋朝已经烂到骨子里咯。”老差吏瞥了眼希孟手中的文撰。

“烂到骨子里?”希孟对这突如其来的论调有些莫名其妙。

老差吏咂了口酒:“至这蔡京做了丞相,朝廷里便是奸臣当道、贪腐横行,里外上下都被搞的乌烟瘴气,加上北边的金人一直虎视眈眈,保不齐哪天就会杀将过来,大宋江山早就不是你看到的那个样子啦。”

“如此壮阔的江山怎能说朽就朽掉了,我大宋堂堂百万之师,怎会敌不过那些金人,老差头休要乱讲。”

“名有百万,实则浑天度日、军心涣散,早成了一群乌合之众,根本不堪一击!”

王希孟不信,据理力争,转头便要去找最近的文撰来佐证。

老差吏见他年少气盛,不忍多言,只说道:“看你整日作画,想是十分热衷。圣上倒是个识才之人,时常会亲自去到画院挑选一些好画。既然在画学呆过,何不托人将画带进画院,兴许能被撞见。”

希孟一想确乎值得一试,遂将自己的新作挑选出一些,打算择日请师父帮忙,带去画院存放。

待见到师父,希孟又有些开不了口了。老师父却是有心,见他捧着画,已猜到几分来意,问明后,师父告诉希孟自己会尽力而为。次日,便将画带进画院,偷偷藏进一箱打算献给赵佶的画作里边。

近来事务繁多,连续的早朝让赵佶疲惫不堪,这日实在无心上朝,孤身一人躲去了画院以图清静。

刚一落座,赵佶便吩咐主持将最新挑出的好画呈上,主持命人搬来了藏有希孟画作的箱子,慢吞吞地抖了抖袖,正要弯腰拾画,赵佶已急不可耐地抓起一卷画打开了:“朕实在等不及爱卿了。”

主持又慢吞吞地双手作揖:“陛下恕罪,丞……”

赵佶摆了摆手:“先退下吧,让朕好好看看。”便仔细地瞧起画来。

连着好几张,赵佶都不太满意,颇有些沮丧,正想起身离开,一不留神撞着了箱子,面上一卷未被动过的画受了力道,慢慢卷开来,露出了一小段笔墨。

赵佶扭头一看,立刻瞧出此画与其它画作风格迥异,来了兴致,便俯下身来细细端详。

尽管此画并未严格遵照自己偏好的宫廷画法,有欠工致,但笔触俊逸、姿态灵动,是张难得的好画。赵佶一面将画慢慢卷开,一面不住点头,自言自语道:“若再工致些,甚好。”

一旁的主持连忙颔首称是。

赵佶正要扫到末尾的“王希孟”落款时,有太监忽然来报:“蔡丞相有要事求见,已到隔壁议事厅。”

赵佶正看的起劲,不悦道:“怎么到哪里他都能找来,让他候着!”

太监忙回道:“丞相说万分紧急,须即刻向皇上启奏。”

赵佶哼了口气,将画放下,骂骂咧咧地和太监一并离去。

目送赵佶出了厅门,主持这才慢慢上前捡起方才的画卷,看了眼落款,觉得有些眼熟,遂问到:“王希孟……是何人呐?”

一众画师无人应答。

主持转过脸去仔细瞧了瞧画,忽觉画风似曾相识,细一想,乃回忆起此前画学科考一幕,咂摸着嘴抖了抖胡子,将画卷卷起,扔到一边,又命人找来几张更具工致风的画作,换进箱子给赵佶抬去了。

见呈去的画一直杳无音讯,王希孟心急如焚,整日胡思乱想,觉着许是自己画的山水不入赵佶的眼,听老差头说赵佶好花鸟,又特意画了些花鸟画给师父送去,希望帮忙再呈一次。

前次藏画老师父已是战战兢兢,差点被当成盗画贼给捉去,这次无论如何也不敢再冒险了。可看着希孟渴望的神情,却又不忍拒绝,只得先应下来,待日后再想别的法子。

后记起有位画学旧交新封了翰林,颇得赵佶宠幸,便将画带去给他希望转呈。旧友虽口头答应,但想来既非他亲自所作,于己而言又无利可图,后脚便给扔进了废纸堆里。

几日过去不见回复,师父知这事是无望了,想来想去也没有更好的招数,只得作罢。后来见着希孟,也只好绕着走。

日复一日,眼见着献去的画再一次石沉大海,师父也避而不见,王希孟有些心灰意冷了,心想莫非连他也认为自己的画实在平庸,不愿再屈尊向皇上敬献了。

一日饮酒,希孟对着身前醉意阑珊的老差头抱怨:“他们根本无一人识画!什么翰林画师,什么画院主持,一个个都有眼无珠,除了会几笔陈腐不堪的宫廷画一无是处,还好意思教授别人,简直误人子弟!赵佶也是个没眼光的昏君,识不出个好赖!亏他还自诩什么天下第一画师,不害臊!”王希孟开始对所有人嗤之以鼻:“我的画比他们岂止好出八百里远去!”

老差头赶忙喝止:“圣上的尊名哪是你个小……小职事叫的,被……被听见可是要杀……杀头的!”说着颤悠悠地把手掌横到王希孟的脖子前划了一道。

“整天就知道饮酒,那么多年真白活了!”王希孟满是鄙夷的嘟囔一句,气呼呼地起身离开了。

天上一轮明月透着惨白的光,把王希孟的影子拉的老长,本就瘦削的身子显得更加弱不禁风了。望着希孟的背影,老差头恍惚记起自己年轻时进京赶考的样子,那时他也这么骂着那些整日酗酒的老举生们。

王希孟画的比以前更卖力了,除了饮食就寝,几乎所有的时间都扎进了画绢堆里。久而久之,好似活在了自己所描绘的画卷中,成了创造这锦绣河山的神。

山间的每一珠草木,江里的每一只舟帆,亭台楼阁的每一片青瓦,林间小径的每一个樵夫,乃至每一丝柳绦、每一跟芦苇、每一块石头、每一曲波纹,都逃不过他的纤手,在他的笔下光芒四射、灼灼生辉。

望着眼前这如诗如画的江山,王希孟断定,自己的山水画,整个大宋已经无人能及了。

直到赵佶如一道闪电般撞进了希孟那绚丽而又孤独的童话世界。

这天,希孟在整理好参考文撰后,将几卷新近完成的画放进衣襟,在犹豫是否最后再去找一次师父。

此时忽闻前厅传来太监尖利的召唤:“皇上驾到……文书库众吏恭迎……”赵佶突然来查阅典籍,并未告知文书库,几位差头慌忙向前厅奔去。王希孟起初没反应过来,待收拾完衣衫,一个声音才从耳边响起:“皇上驾到?赵佶来了!”于是三步并作两步向前厅飞奔而去,快到跟前却被侍卫拦下了:“职事不得靠近!”王希孟只得在一旁远远地看着。

只见赵佶端坐正中,一脸肃穆,眉宇间隐约可见几缕倜傥之气,正等待差头们去取来要查阅的文献。

希孟在旁不停徘徊,想着对策。忽然,目光定在了一旁满是竹简的书架上。趁侍卫不备,希孟迅速从架上抽出一副竹简,拿出衣襟里的画在竹简上缠了几缠,猛地一下扔到了赵佶的脚边。啪嗒,哐当!竹简落地声和拔刀声同时响起,希孟瞬间被两把大刀架住了脖子。赵佶也被惊着了,抬头看向刀响的方向,一旁的蔡京立马唤道:“大胆,拿下!”眼尖的赵佶扫到了竹简外缠的画,忙说且慢,定睛看了看画,觉得笔墨画风颇为眼熟,于是吩咐太监将画呈上来,这才看向被侍卫架住的王希孟——脸色惨白,眼睛却直勾勾地望着自己,满是期待。

赵佶接过画看了许久,希孟一直屏息凝视,衣背早已汗透,觉得此刻过的无比漫长。

就在希孟已觉无望时,赵佶终于发话:“带过来。”

侍卫将希孟押到赵佶面前,猛地一蹬,希孟扑通一声跪到地上。

“你画的?”赵佶问到。

希孟点了点了头。

“不用害怕,朕不杀识画之才。”赵佶对侍卫挥了挥手,示意他们退下,对希孟说到:“平身吧。叫什么名字?”

希孟颤颠颠地站起,答到:“王希孟。”

“喜欢画画?为何不去画学?”赵佶问到。

王希孟三言两语地将先前的遭遇说了一通,赵佶听完,向一旁的蔡京吩咐:“彻查此事,如属实,速将主持带来见朕,朕要教教他如何辨才。”希孟一听,颇有些喜出望外。

紧接着赵佶又转向希孟,说到:“画风新颖,但有欠工致,构图布局上也欠妥当。”并简单指点了几句,希孟将每句话都谨记于心。

赵佶最后告诉希孟,往后若再有好画,可直接呈给他,并吩咐给一旁的贴身太监,太监点头称是。

尽管王希孟对工致之风向来不以为然,但赵佶适才的举动颇让他受宠若惊,于是听的格外用心。

直到赵佶说到构图之弊时,希孟才猛然惊觉此前作的画尽管构思恢弘,但落到笔下却总是气格局促,断成了一块块的小景,始终无法形成一幅整体的图卷,眼下所缺的正是构图上的气局和视野,而这若非有多年阅历,绝无修得的可能。

难怪自己总觉不尽完美,却又无法细细道出,而赵佶只这一会功夫便直指命脉,确乎高人中的高人。

希孟一面惊叹赵佶这第一画师的称谓果名不虚言,一面暗自起誓,自己定要画出一幅令赵佶也无可挑剔的画作,让他亲自挂进翰林画院的藏画阁中。


(三)

希孟开始苦苦思索如何提升构图技艺,但始终无法准确揣摩赵佶所说邈远辽阔之境究竟何意,颇有些懊恼,无奈只得依照赵佶传授的宫廷技法,极为细致地画了一张山水画打算再次呈献,以期得到赵佶的详尽指点。

待希孟以新的技法将画完成时,惊喜地发现相对于此前的画风,新画竟不知不觉平添了许多玲珑之感,无论形态或是设色都更加细腻饱满,令希孟对赵佶又多添了几分敬意。

待赵佶再次见到希孟呈上的画作,也同样惊讶于希孟的悟性。

只通过几句随性的提点,便领会如此透彻,尽管离他心中的尺度还有些距离,却也大大超出预期了。赵佶隐约觉得希孟的悟性甚至在己之上,遂萌生了收他为徒的想法,便和希孟大谈起宫廷画的要义起来:

“工致之精髓一曰运笔,点皴勾描穷及毫厘,人物虽细渺如豆,而衣褶若见、意态如生;二曰设色,涂抹晕染耀及熠熠,绘之花鸟,华彩百色以托其艳;绘之山水,石青石绿交相以叠,汇以赭色之底,苍翠葱茏之境跃然其上……”

希孟只一小会便领会了赵佶所授的精要,但赵佶仍滔滔不绝讲个没完。希孟颇有些不耐烦,出于对赵佶提点的感怀,又耐着性子听了一会,见赵佶完全没有打住的意思,希孟终于忍不住了:“工致要义希孟已铭记于心,恳请陛下提点章法布局欠妥之处。”

赵佶甚是诧异,从未有哪个画徒敢这么和他说话,骂道:“大胆!都不容朕把话说完吗?!”

但转念又觉希孟确是不凡,非但悟性极高,对他这堂堂皇帝竟也毫无惧色,好似除了绘画再无其它杂念,倒是对希孟心生好奇起来,又将他细细打量一翻——瘦削的脸庞神采奕奕,不见半分惊恐,只有充满期待的目光明亮如一,反倒是比此前多了些对自己的敬仰之意。

静立片刻,赵佶向一旁的太监吩咐到:“去到朕的书房,将案上的那幅山水取来。”

等候的间隔,赵佶又将构图布局的心法向希孟传授一翻:

“山水布局之要乃于疏密之中讲求变化,气势连贯,浑然一体。无论北宗画派之威峰高绝、横崖断壁,亦或南宗画派之江水浩淼、沧海掩映,均无出其矩者。而下笔之视角虽只高、深、平三远之异,但如组合适当,则变幻无穷,虽百故而有新境。其间草树、溪泉、飞瀑、亭台、鸟兽、舟船、渔樵均各安其所,虽繁复而无凌乱之感,是乃可行、可望、可游、可居之境也……”

希孟飞快地咀嚼,生怕漏掉一个字眼。

而当赵佶亲笔所绘的山水图卷呈现到希孟眼前时,更是让他如醍醐灌顶般猛打了一个激灵,此前苦苦思索却毫无进展的各种疑惑立马迎刃而解,刹那便领会了那气局上的恢弘之境。

希孟随即开始构思此前所绘的一块块断景该如何重新布局,以形成一幅完整的山水长卷,迅疾便又浸入到了自己的山水王国,纵横驰骋、肆意翱翔。

这一次,希孟总算将那已在他心里滋长浸润了十年的山水图景,一气呵成地贯穿于脑海之间。

每一处运笔,每一缕线条,每一道着色,都似有了生命一般,以最灵动的姿态在希孟的头脑里流动、滋长、排布,希孟得以第一次从头至尾、一览无余地窥到这图景里的每一处细节,而这些细节亦如涓涓细流般汇成了一幅连绵不绝、波澜壮阔的千里江山图。

直到赵佶不断叫他的名字,才将希孟唤了回来。

希孟定了定神,望着赵佶铿锵有力地说到:“恳请陛下赐希孟十米长绢,定当献上绝世佳作!”

这么大的口气?如此短的时间竟已将这些心法要义统统领悟?赵佶将信将疑,但还是向希孟回道:“朕赐你十二米长绢,等着你的佳作呈上来!”

“再恳请陛下准许希孟去到藏画阁拜赏各家名作,以作参鉴。”希孟的心噗噗直跳,这一刻他已等待了太久太久。

“恩准。”

转日,希孟便一头扎进了藏画阁中,天下最为精美的画卷统统尽收眼底。

望着满屋的稀世珍藏,希孟简直欣喜若狂,贪婪地汲取各家画派精髓,从魏晋的幽淡,到隋唐的清明,从南宗画派的圆柔精巧,至北宗画派的硬朗刚健,希孟均毫无保留连筋带骨地统统咀嚼吸收,再将它们融汇贯通至那幅已酝酿了无数个日夜的十二米山水长卷中。

打从希孟瞧见这些画卷的第一眼,就再未出过藏画阁。

直到希孟将这满屋的稀世名卷全都了熟于心,其间的每一笔皴擦、每一道墨色都在心底生根发芽,连同七岁时第一次浮现出的朦胧山水轮廓、画学求学时八方习得的多变技法、文书库浩如烟海的志记中领略的巍巍大宋江山、以及赵佶悉心传授的范式宫廷画法和旷远布局,一道在希孟灼热的血液里奔涌,终于生长出了最后一支羽翼,将那超越整个大宋,乃至这藏画阁中众家之作的赤子之心彻底释放。

那幅烟波浩渺的惊艳之作终于在希孟笔下徐徐展开。

待这江山图绘成时,已是来年花开。

这日,赵佶正和蔡京在宫中议事,忽闻太监于殿外禀报:“启禀皇上,王希孟求见,说那幅长卷他已经画好了。”

赵佶这才想起有许久未见到希孟了,便吩咐太监领他进来。

看着希孟手里的画卷,赵佶问到:“朕赐你这长绢,已有半载了吧?”

“已五月有余。”红光满面的希孟微露倦容,只有他知道这些时日自己度过了多少个不眠之夜。

“画的如何?”赵佶觉得一幅画画上半年着实有些长了。

“如前所言,希孟定会呈上绝世佳作,现将《千里江山图》献与陛下。”希孟虽故作平静,却仍未能掩盖住言语里的欣悦和傲然。

“打开吧,让朕看看。”还是这么大口气,赵佶心想,倒要看看究竟能画出怎样的绝世佳作。

希孟向旁走了几步,将画搁在地上,开始往一边慢慢卷开。赵佶端坐画前,面无表情地斜睨着。

随着画卷一点点打开,赵佶的身子逐渐前倾,神态变得专注起来。

待画卷中段那最为出彩的一片笔墨映入眼帘,赵佶的眼睑不禁跳动了几下,不由起身向画慢慢靠去,以便能看的更细致。

待整幅画卷全都呈现在他面前时,赵佶已惊诧的说不出话来,眼光如出笼的金丝雀般在画卷上不停跳动,试图将画中的每一个细节都装进脑中,最后,赵佶实在看不过来了,索性将自己整个浸入到这画中的王国里,久久无法平静……

惊艳,绝美,恢弘的江山图,雄浑壮阔、富丽堂皇,穷尽了世上所有的繁花似锦与年少志气。

王希孟丨千里江山图


恍惚间赵佶仿佛看到了自己刚登基时的样子,那时的他刚满十八岁,满身的抱负,誓要将这大宋天下治理成最太平的天下,要做有史以来最负盛名的君王,那时的大宋江山在他眼里也是这番模样,他原以为将会永远这般明艳下去。

可转眼过了十四个春秋,起初的雄心早已灰飞烟灭,留下的只有尔虞我诈的权谋和置身事外的怯懦,朝中早已是乌烟瘴气,蔡京这帮弄臣在他背后更是为所欲为,繁重的税负让百姓怨声载道,不谋反就已是万幸,更遑论天下太平。

赵佶只好让自己醉心于画院的高墙之下,于他而言,这又何常不是一种解脱。

见赵佶竟如此动容,蔡京也过来一看究竟,目光刚一落定,便迈不动脚了。

在这繁花似锦的江山里,蔡京分明看到了自己刚入朝时的模样,满腔热血、胸怀天下,一心报国之志,可一眨眼,如今已是古稀之年,简直变成了另外一个人,那些热血和志向早已不知飘向何处,蔡京甚至怀疑自己曾经真的那样活过。

四周的空气渐渐凝固,足有半柱香的时间谁都没有说话,王希孟只听到自己胸口传来的阵阵心跳声。

赵佶首先打破了寂静:“今年多大啦?”

“十八岁。”

这三个字犹如一记耳光打在赵佶脸上,火辣辣地疼,赵佶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了嫉妒的滋味。

蔡京也从回忆里醒过神来,拱手对赵佶说:“恭喜陛下,天下英才尽在陛下翰林院中了。”

赵佶接着有气无力地重复了一句:“是啊,天下英才尽在朕的膝下了。”

王希孟满心期待地望着赵佶,等着他说出那句日夜祈盼的传召。但赵佶只不痛不痒地夸了两句,接着便转向蔡京:“朕见爱卿甚是喜欢,此画就赐与爱卿吧。”蔡京赶忙拜谢。

希孟大为不解,抱拳向前:“肯请陛下指出希孟画中不足之处。”

赵佶敷衍到:“已画的很好了。”

“那为何不将此画收进藏画阁?!”希孟提高了嗓门。

“虽有进步,但还不足以收进藏画阁。”赵佶的耐心已到了极限。

希孟不服,据理力争,赵佶火了,命侍卫将其带出殿去,往后不得再踏入翰林画院半步。

被侍卫架出殿门的一刹那,希孟眼里的一道光永远地消失了。

几日后,赵佶来到蔡京的书房,令其取出江山图又细看了一翻,蔡京见状恭维到:“陛下画艺超群,方能授出如此高徒,天下实乃无人及也……”赵佶摆了摆手,示意蔡京不必再说。此时禁军统领来报:“已寻遍画院及文书库各处,均不见王希孟踪影,照此只能推断王希孟就此失踪。”赵佶像是没听到,仍然只顾看画,统领正要复报,被蔡京抬手制止了。片刻,赵佶才幽幽地说:“那就让他失踪吧。”

那晚,蔡京书房的灯火彻夜未灭,赵佶在王希孟的画前坐了整整一夜。

十三年后,金人入侵,赵佶被迫退位,将皇位传与长子赵桓。蔡京举家逃避战乱,死在逃难的路上,江山图也不见了踪迹。

一年后,金人攻入汴梁,洗劫一空,赵佶父子双双被俘,北宋灭亡,史称靖康之耻。

牢狱中的赵佶时常想起王希孟的那幅山河长卷,有些后悔没有将它留在身边,他无比怀念自己那永远定格在十八岁的大宋江山。

太行山麓的小村庄里,一个瘦弱的中年人正在赶路,恰巧撞见一对母子和兵头在相互拉扯,言语中能听出是要抓那儿子去北边抗金,老母誓死不从。

儿子还未成年,稚嫩的脸惊慌失措。中年人正犹豫是否上前劝阻,忽然那老母被一把推到地上,儿子哭着要去扶,却被兵头紧紧攥住往前拖,手中的一卷黄纸掉到地上,中年人定睛一看,竟是一幅山水画,身旁几案上作画的纸笔也被打落,散了一地。

中年人于是飞奔上前,正要评理,却被兵头一脚踹翻在地。中年人无计可施,摸出身上所有的盘缠试图将那孩子赎去,兵头一把夺过盘缠,仍然将少年往前攥,根本没有放人的意思。

中年人摇了摇头正要放弃,看到地上那幅卷开的山水画,发现笔墨竟同自己当年的一幅长卷如此相似,有些哽咽,遂对兵头说,自己替这少年去当兵,好歹能杀更多敌。兵头这才放手。

中年人将身上几卷未完成的画给了少年,最后看了一眼身后的群山,灰蒙蒙的一片萧瑟。

中年人纳闷,为何许多年前自己会觉得它们竟如此斑斓。

(全文完)

请点击此处输入图片描述 王希孟丨千里江山图(局部)

本文是以艺术家为蓝本创作的小说故事,是在其真实的生平基础上进行的加工和再创作,目的是为更好地解读作品;非传记,也非纯虚构,特此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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