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敕勒歌》:(三)
又说王琳,他自出了宫门之后,见王顗和章翾两个孩子都一同不见,问过之后才知是去集市玩耍了,便匆匆命随从去南北两城找寻,他则先将幼主萧庄并同随行辎重一同安顿在齐帝为他选好的寓所之内。
王琳方安置完毕,正欲起身亲寻义子女,忽然之间,门人大声通报,在一阵恍恍惚惚之中,王琳骤然闻得一个无比亲切的声音,仿佛一阵春雨,浇灭了他所有的忧愁。一时间喜悦冲昏头脑,他什么都忘了说,大声喊道:“快请他进来!快、快!”王琳激动地直在屋里打转,后来愈想愈觉得怠慢,自己整理好衣冠,便也不顾主人威仪,匆匆跑出门去。
一个熟悉的身影立在门口,清郎的声音远远就能听见:“子珩兄!别来无恙!”
“介弟!介弟!”王琳迈开步子,一路飞奔过去,一见面就执着来人的手,看着他那张黑黝、方正的脸庞,禁不住热泪盈眶。
颜之推紧握王琳的两手,此时也是一样的颤抖,他看着王琳渐渐突出的白发,眼角平生的皱纹,欣喜之中又多了几分感慨:“子珩兄!这些年来为国事操劳,当真辛苦你了!”
王琳一面拉着颜之推进屋,一面摆手道:“大丈夫生于人世,岂能不受点磨难?不足挂齿,不足挂齿。倒是介弟你,我听说你被周人虏去….还以为此生再无缘相见了!天可怜见,而今竟在齐都与故人重逢。”
颜之推方进了里屋,正欲开口叙说前情种种,王琳端过来一杯茶水,说道:“不忙着说,不忙着说,先喝口热茶!”
颜之推啜了口茶,说道:“北人素来不喜饮茶,陛下特意在府中替你置备茗茶,也真是有心了。”接着便放下杯盏,继续说道:“甲戌之祸,家家户户,俱为周人俘虏。自侯景之乱以来,国中未经此大难…”颜之推的思绪瞬间从重逢之事转到国难之日,面容也由喜悦变为哀戚。
王琳听闻颜之推说及承圣三年江陵的那场灾祸,也与他一同转入忧虑之中。不再插话,只是凝神细听颜之推的见闻经历。
“王侯冢子,无入三尺之土 。公主妃嫔,同去清河之路 。至于黔首黎庶,行尸走骨。旦则葬命鱼腹,暮则埋身枯树。沙州道远,织锦之思空负。长安日近,洛下归人何处?”
颜之推吟到此处,两人不觉已是泪湿满襟。
“我被周人俘虏到长安之后,幸得大将军李显之器重文才,让我在他兄长阳平公处执掌文翰。李将军于我虽有提携之情,但终究比不上君恩国命———我心心念着江南土地,无一刻不想着离开陇西,时逢河水暴涨,我便趁此机会携家带眷偷渡黄河,历三门 之扼,经砥柱 之险,九死一生中才来到齐国,本想借道南渡长江返回梁地,却闻知我的国已亡去!!我的家已离散!!心欲归国而不能,身只飘渺而无定,最后只得在齐国立足,在这北地做了亡国奴。”
颜之推说的句句都是他的亲身经历,又怎的不是王琳心中痛处!两位班荆故人同为亡国之奴,此时相逢知己,胸中感慨伤心全都喷薄而出,一丝也不能忍住,相对无言,只是抱头痛哭。
两人在这小小的里屋之内,不知如此哭掉了多少眼泪,只觉得此刻的压抑悲愤之情俱皆涌出,将他们此生从前经历的种种委屈都一一排挤出去了,只剩下了绵延无尽的痛苦在不停绞动着内心。王琳担心他们二人将要在此永远沉沦进苦海之中,翻身无期,便强忍着悲恸问道:“梁国故人中只有你一人回来吗?那子山呢?兰成呢?”
颜之推骤然回想起过往:他在离周之前,也曾邀请庾信同他一齐奔赴黄河,怎知却被他婉言拒掉了。但他此时不愿对王琳告以实情,怕加深他的失望,只得说道:“子山本欲与我一同渡河,无奈临行之前突然被周主征召。怕是…永世难回了!”
王琳嗟兹长叹一声:“待我日后重复梁柞,定要平定周境,迎接子山归国!”王琳一想到复国,心思不由得就回到实务之上。他问颜之推:“介弟,你以为当今皇上…是否贤明之君?”
颜之推犹豫了片刻,说道:“天子聪慧早成,仁德爱民。又倾心文化,任用汉官。轻徭薄赋,整顿吏治。在胡风遍野的齐国之中,确是一位大德君主。只是….为人未免过于柔弱了些…要知道而今国中的军务机要,皆操于常山王高演和长广王高湛两人之手。此二人威望素著,近时又广召党羽,胡人勋贵,无不归服于彼,吾恐时日一久…届时非独皇帝难以全身,吾辈汉人,恐遭清洗。”
王琳额上的剑眉挤成一团:“我进宫面圣之时,发现陛下说话期期艾艾的,多少失了些人君威仪,恐其难以服众。而今看来,竟当真如此。”
“唉,陛下口齿,非自天生,之所以落成这个毛病,其中还有一段渊源。”
“噢?有何渊源。”
“当年文宣帝 在位之时,嫌恶当今天子宽厚慈善,无有鲜卑悍勇气魄,翻似汉儿柔弱爱仁。便有意锻炼于他,某日登临金凤台,亲从狱中提取死犯,诏令太子手刃囚徒,太子面有难色。先帝再三喝命,太子终是不忍,白刃失手落于地上。先帝见状大怒,手提马鞭,对着陛下狠力鞭打,直打得太子昏死过去才肯罢手。太子从此以后,便气悸语吃,精神也时常不振。最后终于变成这个样子。”
“唉,陛下性情宽和。若生于我衣冠之国,定当是位贤明圣君。怎奈错投了这蛮夷之地的君王家?文宣帝对亲生儿子,尚且都如此狠戾。上行下效,不知齐国这上下亿民,各个该是如何麻木不仁?”
颜之推于先帝在世时颇受恩遇,此刻便急着反驳道:“文宣帝虽是严酷寡情了些,但终究是教导其为君之法,他也知而今乱世,外有强敌虎视江河,内有宗室觊觎宝位,为人主者,无决断之力不足以抗侮拒祸。若如武帝 般溺爱诸子,难道竟是为父之道?”颜之推说到此处知道自己失言,赶忙继续说道:“况且…先帝如此暴戾,也非天生。他盛年之时,亦是位励精图治的圣明君王。只是其后..不知怎的,终日饮酒,不分昼夜。时间一长,竟就变得狂暴惑乱,恍若非人……”颜之推说道此处,不由得联想起先帝从前种种的恐怖行径,已是不愿再将旧主的那些荒唐事一一说出来,他一念及就心惊胆寒、牙齿发颤。
王琳的心思不在先帝为人,也就不再追问,转而问道今日朝堂之上站立皇帝阶下之人是谁。王琳略一描摹相貌,颜之推就已明了:“他是当朝宰相、尚书令杨愔。”
“噢?此人可有相才?”
颜之推的脸上顿时露出钦佩之色:“岂止具有相才,简直是可堪管葛!先帝主事后期不理朝政,多亏了杨公整顿朝纲、力挽狂澜,才能做到吏治清明,国中安定。最近他又主持裁撤冗官,精简机构。杨公更是以身作则,首先辞去了开府仪同三司和开封王的荣禄,实是朝臣楷模。就算是于私而论,杨公对我也是恩重如山,颇为器重,若不是经他赏识,我哪里能够位任中书舍人?”
王琳听闻当朝丞相是位忠直贤臣,当即松了口气,可转念一想,又觉不安,便问道:“丞相倡议裁官,必定会使朝中失职闲官心生怨恨。不知可有对策?”
“不错,这也是我近来担心的。新政施行未满一月,就已遭到多方暗中阻挠,其中就以常山王和长广王为首,他们网罗党羽本欲壮大势力,怎能眼见功亏一篑?不过,自建朝以来,国中浑浊已久,胡人勋贵,倚仗军功,聚敛淫虐,阴庇同宗。百姓怨声载道,高士耻与同列。裁官一事,势在必行。杨公不计个人得失,我辈又岂能畏缩于后?”
“好!”王琳击节叫道。“齐君虽本非吾主,但于你我二人俱有知遇之恩。琳而今虽无实职,但也愿出全力、报效朝廷。”王琳言毕,正欲敬酒一杯,忽听得门外响起一阵少年杂声,才知是王顗和章翾被随从给“抓”了回来。
王琳微微一笑,招呼这对兄妹过来:“快向尊长施礼。”
两人不知眼前这个黑脸男人是谁,互望了一眼,还是恭敬行礼了。
颜之推见此,对着王琳会心一笑:“这两位便是令郎令媛了?果真是仪表不凡呐。”
王琳摆摆手,说道:“他们皆是我在征途收养的螟蛉子女。”又指着王顗道:“介弟,他便是王君才将军的遗孤了。”
颜之推心中一惊,跟着便是伤感涌上:“君才将军…可惜一国之忠良,命丧于奸人之手。”
王顗一听到父亲的名字,心中又泛起酸楚出来。王琳摸着他的头安慰他,又指着一旁的章翾道:“此女是我在芜湖败亡之际收留的,她父亲本是建康富商,可惜为朝臣记恨,阴谋勾害,她也就流落到了异国。”
颜之推叹了口气:“这乱世之中,家家户户都是各种各样的不幸。”
王琳跟着也忧郁下来,他又想到与颜之推还有正事商量,便回过头来,对儿女说道:“你们去往别处玩吧。”
王顗正欲起身,同章翾一同再去市集戏耍,未想到一个严肃的声音叫住了他:“等一等。”
王顗在原地愣住,不知道那个黑脸叔叔叫住自己所为何事,就听到他向王琳说道:“此儿年纪约莫十有七八了、年近弱冠了吧,既为将门冢子,自得好生栽培。为学须趁早,幼而学者如日出之光,老而学者如秉烛夜行。依之推愚见,子珩兄不可任其玩物丧志,还需多加督学才行。”
“恩,介弟说得有理,顗儿,你今天就不要外出了,回到屋内去勤习六经。”
王顗极不情愿地将迈向大门方向的两脚又缩了回来,满不情愿地王后庭走去。“这个黑脸叔叔是谁?怎的管起我家私事来了?”
章翾见王顗被赶回去,心中随即一乐:“嘿嘿,终于摆脱阿兄的跟随了。”跟着便要趁着义父不注意之时,疾跑出去。
“翾儿…你也留下。你才多大年纪?为父怎能放心你一人出去?我看你连日以来都没休息好,还不好生补上一觉!”
她像是比义兄受到了更大的委屈,急得泪眼汪汪的。王琳又加重了语气,重新说了一遍,她这才撅着小嘴,拂袖离去。
“令媛好大的脾气。”颜之推笑道。
“想来是自小养尊处优惯了。这骄横的脾气,我早晚得改过来。”
“那可未必,富商纵有家资万千,终究是身份低贱之人。怎能养出如此金贵的女郎?”
“实不相瞒…我也觉得她不像是寻常商人家的儿女,想来家中应是与朝中权贵有一些粘连。”
“你不觉得此女和一位故人很像么?”颜之推自见到章翾的第一面开始,脑海里就反复闪现出这个念头。可是略一思考了一下,还是觉得不问为好。毕竟当日之事,乃世人共睹。以天下之大,有一二人生得神似,也属寻常,此时重提旧事,只是徒增不快。想到此处,他也就不再纠缠这个问题,仍是将话题重又移转到国政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