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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天河畔的故事

2021-12-24  本文已影响0人  丹山人

孩子在看中国地图,手指间划到了长江源头的通天河。我的思绪突然间被他划到了二十年前,我觉得必须要把这段记忆记录下来,否则说不定那天就根本想不起来了。印象中我去过果洛也到过玉树,但我真的记不起来是去了哪个县。记忆这个东西需要一点点挖掘,那些已成片断的蛛丝马迹会逐渐联接起来。记得那年是2002年底,那时候刚结婚不到一年,在一家刚起步的民营建筑公司打工,工资七百,生活平淡。

一个下午,接到以前同事的电话,说有个朋友接了一段公路设计的活。说是同事,我们曾是创业伙伴。新世纪前夜,酒后的我们曾经信誓旦旦的要开公司创业,后来凭他的关系我们接到了活也赚到了钱,但后来他几乎什么都没有说,我们彼此都踏上了打工的路。

我是学测量的,负责公路设计的朋友设计资料里需要我画“神仙图”。所谓“神仙图”学名叫带状地形图,规划中的公路就是在这张图里蜿蜒向前。这张图现如今只需要弄个无人机飞一圈就完成了,而当时需要我背个画夹拿个尺子依据纵断面和横断面测量组的数据,根据现场地形素描绘制。朋友给出了友情价的工资:一天一百(这是我兰州日工资的四倍)。其实当时的我还抱个幻想:完成好朋友的事,或许能重新和朋友步入创业的征途。然而截止目前,这是与朋友的最后一次交集。

我乘火车去西宁,第二天我是怎么经果洛到的玉树,而今的我一点印象都没有。我都不知道我工作的地点是属于玉树还是果洛?但我记得车辆从国道转向沙石路的那个镇,镇子名叫清水河镇。后来我查了地图,清水河镇隶属于青海省玉树藏族自治州称多县,位于巴颜喀拉山南麓、称多县境东北部,东接四川省甘孜藏族自治州石渠县,南临珍秦镇、尕朵乡,西连扎朵镇,北接果洛藏族自治州玛多县。

看着地图我的记忆渐渐清晰,我当时是从西宁出发,在称多县北面的清水河镇下了214国道,在颠簸的沙石路上走了很久,晚上好像住在扎朵镇。在扎朵镇的生活还算不错,称多县交通局一位叫扎西的工程师是我们的向导,土生土长的当地藏民,比我大几岁但为人豪爽。得知我是搞技术的工程师,对我很好。他很好学,不时向我请教测量方面的问题。

带队设计主任是青海交规院的一名老工程师,他经验丰富。一边走一边用花杆选线,在两名助工的帮助下定好交点,算好设计半径放出路线在平面上的要素点;负责线路纵断面的测量是几名来自乐都的农民兄弟,虽初中文化但水准测量又快又准,除了测量他们还要做好点位保护,这些点位是将来公路施工的控制点;还有一组测横断面的,同样是农民工兄弟,他们的数据主要用于土石方工程量的计算;单个人为一组的,是桥涵调查组和我负责的“神仙图”组。设计主任对我的工作还算满意,主要是我画的图只是路线所处环境的参考,实际作用不大。但他知道我是学测量的,要我有空看看纵断面组的测量平差记录及计算,这方面在这个团队我算是专家。

在路上基本上扎西陪着我,他向我了解在南方上学的事,我向他了解当地藏民的风土人情。他带我去了扎朵镇的藏民赌场,里面玩一种用兽骨做的类似于牌九的赌博游戏。赌场里的情形有点像美国电影里的西部片,烟气弥漫且声音噪杂,佩刀的藏民显得比佩枪的西部牛仔更加凶悍。扎西告诉我,你们汉人的男人不快活。我问为什么?他说当地藏民男人基本上只干三件事:搬家、喝酒、赌博。是的,藏族女主人太辛苦了:放牧、捡牛粪、做饭、挤奶、生孩子……

说到搬家,因为游牧,所以藏民经常搬家。而我们这个设计组,随着设计路线的延伸,也需要搬几次家。第一次搬家我们动用了牦牛和马,扎西请了两个藏民骑着马,驾驶一群驮着我们工具的牦牛前行,我们背着行囊跟在后面步行,印象中有一段是沿着通天河走,设计主任带领我们在通天河一处转弯处休息时,幽默的指着江面说:这里就是《西游记》里沙和尚出没的地方。

第二站我们搬到了一个废弃的乡政府驻地,叫什么乡我忘记了,土墙上全都是文革的标语。后来我无数次梦到这个地方,可惜当时的手机没有拍照的功能。我觉得如果拍文革时期的边疆,那个乡政府绝对是首选。我们被安排住在乡政府的会议室,进去一看傻眼了,里面阴冷潮湿,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血腥味,地上还有牛羊的血迹。原来撤乡并镇后,这个曾经的会议室冬天成了储肉间。扎西打电话反映,领导表示附近没有别的住处,我们这么多人只能住在这里。而且没床,只能打地铺。

天色已黑,大家动手赶快打扫卫生。扫干净后铺上麦草,从牦牛背上取下军用帐篷摊到草上做床垫,再铺上自己的褥子地铺就打好了。尽快走了一天路,但我还是睡不着,会议室墙上挂满了革命的导师: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或许这些外国思想家,让我想起了前苏联作家康·帕乌斯托夫斯基创作的散文集《金蔷薇》中的那篇《生命力的发端》,书中讲了人类对想象力的感受,凭借想象力我渡过了在那个废弃乡政府的五个夜晚。那几个难捱的夜晚,我才明白读过的书会让自己变得强大甚至自我愉悦。

这段沿通天河路线的勘察,白天雪山白云美景无数,晚上油灯伴月凄凉难耐。好在下一站我们即将搬到十公里之外的一座学校,扎西说那里条件不错,这个乡政府的血腥味连他也受不了了。学校位于河边的一块滩地上,地势较高倚山向阳,学校的旁边是一个喇嘛庙,庙的四周是经廊,据说庙里住着在这一片非常有威望的活佛。我们到的时候正值黄昏,很多阿婆带着孩子转着寺庙诵经,毎个人手里都拿着一个小转经轮。若干年后读阿来的《尘埃落定》,这一幕不时的浮现在眼前,觉得学校的位置曾经应该就是某个土司衙门的城堡。建议读者在去藏区之前读读《尘埃落定》,这本书会让你的旅行有很强的似曾相识之感。

这是一座5年制的学校,我们年轻人住在教室里,用课桌码成的床显得很高,但没有了牛羊肉血腥味的空气让人舒服了很多。遗憾的依旧无法洗澡,闻尔闻得到自己的味道但已闻不到牧民身上的味道了。我的工作接近尾声,下午出工早上修图。在太阳照进教室显得很温暖,下课铃响的时候,门口涌进不少的小脑袋。我拿出零食,胆子大的便走了进来。他们中大的孩子还不能完全听懂汉话,小的则是完全听不懂。一来二去的孩子们胆子大了,有时候跑进去问我“春眠不觉晓”的读音。有时刚跑出去就忘了,马上再跑进来再问一遍。对他们来说汉字太难了,我想让我们学藏文我们也会觉得一样艰难。

学校的校长非常年轻,头发乌黑脚踏长靴。那时候我二十五岁,与中师毕业工作七八年的校长年龄相仿。校长新婚燕尔,新娘是一位几乎听不懂汉语、穿着传统藏族服装的姑娘。校长很健谈,对于我们设计的这条路充满期待。他是这个村子里最时髦的人了,因为他有西装穿偶尔打领带,他还会用相机记录寺庙里盛大的仪式。他告诉我,他的故乡在通天河南岸的大山里,他去过的最大城市就是玉树。他说等路修通了,他要带着她的新娘去西宁、去塔尔寺,有时间会去拉萨,那是他心中存在于尘世的天堂。

有一天我早上醒来,发现学校里静悄悄的,不大的操场上落满了晒太阳的麻雀。看了一下日历,并不是休息日。下午收工回来还是不见一名老师。夜间两三点听到老师们回来了,晚上太冷了就没起床。第二天校长告诉我,昨天是前山一位高僧活佛的祭日,有个很大的礼佛仪式,他带着老师和高年级的学生去了。早上5点出发,中午赶到,参加完仪式下午5点,由于天黑,赶回来第二天凌晨二点。

我问他:“来回爬十几个小时的山路,不累吗?”

校长笑了笑:“不累。想着活佛,走路,永远不累。”

过了一会他问我:“你们带个画夹子(指我的绘图板)每天走路、画图,不累吗?”

我想了想他刚才的回答,学他的口气告诉他:“不累。想着修路,走路,永远不累。”

他听完后哈哈大笑,向我竖起了大拇指。

闲下来我也会到学校附近的村子转转。有一次被一位藏民阿爷拉住,连比带说的告诉我:转庙要顺时针走。其实我只是随便转转,但喇嘛庙是不能随便转的。这座校门口的喇嘛庙我从来没敢进去过,设计主任一再提醒对藏区寺庙一定要心存敬畏退避三舍。有一次大门开了,我凑上前向内张望,一圈都是二层楼的院落,挂满了经幡,空气有一股淡淡的中草药味道。后来我才知道喇嘛庙其实也是当地人的医院,只是这座医院里没有医生只有高僧,没有西药只有藏药。

有一次,我走下滩地,到河边闲逛。发现一座砖砌的、约两米高的塔,发现塔身结构有实有虚。实的地方有龛,龛里有些是刻着经文的玛尼石,有些是刻着佛像的小青砖。虚的地方透着亮,走进看时里面堆积着无数的、好像是手工捏的陶制小佛像。我想伸手进去拿一件看一下,不想旁边的孔里突然窜出一只大老鼠!我的个天啊!从小老鼠就是我最大的天敌,吓得魂飞魄散的我飞奔到河边,气喘吁吁的看着那座塔,心有余悸的自言自语:真的是好奇害死朕啊!过了一会儿,看到一位藏民阿妈手拿转经轮到了塔边,前额挨着塔身念念有词,稍后藏民阿妈开始绕着塔身诵经。

晚上扎西从称多县回来了,交通局有事他回去了几天。他一进校门就四处找我,表情焦急而凝重。他问我到那个塔边干什么去了?有没有动塔里的东西?我见他如此严肃,就一五一十的把情况和他说了,包括那只差点吓死我的老鼠。听完扎西轻松了一些,告诉我说:“你得感谢那只老鼠。”说完扎西去了村里,很晚才回来。扎西告诉我,他不是这个乡的,好多规矩他也不懂。据村里老人讲,那个土塔在他出生时就有了,据说里面的佛像是用高僧的骨灰掺和粘土烧制而成,那是村里的圣地。一位老阿妈向村长反映我去了那里,怀疑我拿了塔里的佛像。他们说那塔中的佛像不能碰,绝对不能惊挠那里面的神灵和亡灵。扎西向他们解释了我只是出于好奇,并说明我是公路设计组的重要成员。对于修路他们极其的渴望,于是善良的村民原谅了我无知的冒犯。

勘察工作进入了尾声。朋友托人带信来,说我爱人到西宁来找我,有特别紧急的事。当时我是有手机的,只是当地根本没有信号。听人家说位于国道的清水河镇有手机信号,我决定赶到镇上给媳妇打个电话。扎西联系了一个村民,他骑摩托车到清水河附近办事,可以捎我到离清水河镇三公里的地方,扎西让我打完电话到扎朵镇等他。我坐上了摩托车,村民送我到了约定的地方,他告诉我顺河而下就到清水河镇了。我打开充了电的手机,下午两点时间尚早,三公里我想最多半小时手机就有信号了。

我健步如飞,很快到了一个三叉路口,问题是河水也分叉了!哪一条路才是扎西和村民说的顺河而下呢?那个时候没有百度导航,也没有高德地图,只能凭自己的判断。我观察了一下,左边的路宽且平整一些,右边的路窄且大石头较多,想着通往国道的路应该会平坦些,我坚定的踏上左边的这条宽路。

我嘴里哼着亚东的《向往神鹰》走的很快,或许这歌唱的不对。走了十分钟后,发现头顶有一阵怪响,我猛一抬头,发现头顶的天空黑压压一片,几十只秃鹫在天空盘旋。我不知道秃鹫会不会攻击人,但当时我真的害怕极了。我俯下身捡了几块石子装进了外衣口袋,拉紧了外套拉链加快了步伐。我不敢看那些发出声响的大鸟,我甚至不敢快速的跑。我突然想到书上说好多动物都怕火,于是点燃香烟猛吸,并大口把烟气喷向空中,我希望让那些大鸟明白我就是一只喷着烟火的藏獒。约摸过了二十分钟,转过一个大弯,我看到了一座神山。神山的山脊雪白发亮,我知道那不是雪,我搞过房建工程,那是涂料中加了石英发出的光泽。

我开始小跑,很快我就看到了山下寺庙的红墙,红墙上空青烟袅袅,有几只藏狗在红墙外嬉戏。5分钟后我来到了庙前的广场,回头再看向来时的天空,秃鹫不见了,下午斜刺的阳光特别的耀眼。这是一座非常宏大的庙宇,依山而建,整体布局有点像布达拉宫。店前有不少磕长头的信众,满脸皱纹的老人眼神坚定,指尖捻转的佛珠仿佛已将所有的苦难超渡。我走进了一座大殿,小学生大小的小喇嘛爬在地上在认真抄写着经文,走进这里就像是走进一个纯粹的精神存在。

走出大殿放眼望去,山上是各式各样的房子。我听说,在川北高原的色达,能在山上盖一个木屋的僧侣,算是有钱人了。有的人,倾注一生财富,夙愿就是能在神山脚下、大殿旁边有一个修行的落脚地。山上的房间见缝插针随意搭建,房子的颜色青红相间。

不觉间我又来到了广场,一个骑摩托的藏哥骑过来搭讪:“去哪里?摩托车的可要?”我没有马上答话,我知道天上的那些秃鹫已经让我失去了走到清水河镇的勇气,剩下的路只能搭车了。藏哥见我不言语刚要加油前行,我大声对他说:“清水河镇去吗?”他看了看我,伸手二个指头,我知道意思是二十块,我伸出了五个指头,说:“我只有五十块了,全给你。”怕他听不懂,我说的很慢:“送我到青水河,我打个电话,你再送我到扎朵镇,五十块够不够?”藏哥先是一脸疑惑的看着我,随后拍了拍摩托车后座,算是成交了。

摩托车二十分钟就到了清水河镇,路上经过了我曾经走错的那个路口。如今想来要不是走错,我此生可能就永远错过了与这座神庙的邂逅。人生的选择,应该本无所谓的对错。这段神庙的经历至今想起来我自己都觉得恍惚:到底是梦境里的事还是现实中的梦境。

到了清水河我给媳妇打电话,她说兰州公司领导在找我,要我火速赶回兰州。本来还需要一个星期左右才能把图修好、涂墨,我试着给负责设计的主任打电话,正好他在称多县城汇报设计进展情况,电话接通后我如实说了自己的情况,同为技术人员的他理解我的处境,说剩下的工作他抽空来做,感动的我一个劲的只会说谢谢。一个小时后在扎朵镇见到了扎西,他听说我有急事要回,当即找了一辆摩托车把我又送回了清水河镇,他说他有办法找到回西宁的便车。

在清水河镇扎西请我吃饭。他说他很羡慕我们这些在大城市里生活的人。我告诉他,其实我们在城市里居无定所,过得也很苦。我提到了下午走错路碰到了很多秃鹫的事,他说估计那附近有天葬台。我们互相留了电话,那个时候的我还不会喝酒,那个傍晚陪扎西喝了二两。我邀请他到兰州来玩,他说会的,他说下次到玉树一定要找他。晚饭后扎西带我到了清水河镇的交通检测站,他要找的便车就在这里。扎西熟悉检测站的每个人,让他们找一辆有卧铺的大货车让我睡着回去。接连查拦了六七个大车,终于拦到一辆只有两名司乘、送蔬菜后返回西宁的“康明斯”,我和扎西挥手道别。

上车后我并没有享受到卧铺的待遇,车在路上又揽了个客人,司机收了人家八十块,司乘睡了卧铺,客人坐了副驾,而我,坐在中间硬梆梆的铁壳子上颠簸了一夜。回到兰州,屁股疼了好几天。到了兰州,扎西打电话问我那天的情形,我才想起来当晚酒喝多了忘了孔西的叮嘱。扎西告诉我上车后一定说我是他西宁的同学,过几天还要回称多,跑清水河镇的大车,没几个人会得罪交通局的人。哎,难怪那个司机一上车就问我是干啥的?去哪里?实话实说的我呀,让屁股受了一夜由于太年轻的罪……

写到这里,我的玉树通天河之旅就结束了。而今二十年过去了,四十好几的我开始怀念以前的那些苦日子。特别想念扎西,自清水河一别之后再没重逢,关键是辗转之中丢了他的手机号;特别想找个时间故地重游,去看看通天河边上我参与设计的那条路;特别想去看看那个废弃的乡政府,特别想回到那个位于河边滩地的小学校,去看看那位年轻的老校长;特别想去趟扎多镇,想再仔细看看那座神山,转转神山下面的那座神庙……

故事的末尾特别想说:有缘看到此文的青海玉树的朋友,帮我打听一下在称多县交通局工作、一位叫扎西的工程师,告诉他有个甘肃兰州的朋友,特别想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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