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女人一台戏
01
阿瑛其实是我们上海工厂的IT经理,可是她对新款车的兴趣比工程师还大。
作为主机厂配套生产厂家,我们公司门口通常会停放几辆主机厂的测试用车,车钥匙归前台管。阿瑛经常用尽各种手段把钥匙弄到手,就为了看看这款车速度从零到100用多少秒。
我被她骗去试过一回新车。这个疯子居然找到一片没开发的空地,然后油门一脚踩到底。那车发动机只有1.8升,哪禁得住这般折腾,立刻开始咆哮,我觉得我俩随时会坐在一堆废铁上。
那次试车归来,总工老陈板着脸在门口等我们。“谁让你们开工程专用车了?那车还没通过碰撞实验呢知道不?我下礼拜去西藏测试要用呢!”
后来这个管理漏洞被彻底堵上,总工干脆把所有的车钥匙都串在自己腰带上。好好的总工走起路来环佩叮当,搞得像个管家似的,打老远就知道他过来了。
阿瑛无意之间获知重大情报,激动得不行了。“要去高原实验是吗?那我也得去呀,IT总得出人支持对不对?”
老陈才不吃这套。“我们收集高原数据,跟IT有什么关系?又不需要你去那里布线弄个互联网。”
阿瑛为了进藏试新车,把老公都搬出来了。她老公是某大主机厂的总工,跟老陈还是同济校友。这下老陈也不好再拦着了,主机厂是甲方啊,随便扒拉个脑袋都是爷,更何况是总工。
一周之后,阿瑛回来了,似乎高原的紫外线也没把她晒黑。她闭口不谈高原之行,一点趣闻轶事都没有,小礼物也不过是成都机场的钥匙环。后来听其他工程师说,她高原反应严重,根本就没能走出宾馆大门。
阿瑛那时候负责工厂物料管理系统升级项目,我是上海工厂的财务总监,我俩得天天碰头讨论项目进展。那个项目牵扯的面太多,进度如果落后了,阿瑛不会让我走,所以加班是常事儿。
销售部的主管晓菲也没走,她等着晚上跟美国开电话会议,这会儿跟我们一起吃晚饭。晓菲说:“总算回家了。我这个月在重庆呆了三个星期,脸上痘痘都出来了。他们川菜里用的花椒好像跟上海不一样。”
阿瑛这个女IT才不管痘痘的事情,“怎么不让我去,我就爱吃重庆的水煮鱼,最好是江里现捞上来的,上面一定得有青花椒!”
晓菲说:“你儿子都生好了,当然可以不管。我还没嫁人呢好吧?”
晓菲是留法的MBA,被塞纳河边的香风吹过几年,从头到脚都很精致。她一头长发烫成小卷儿,每根发梢都精心打理过。我一度怀疑她是个绣花枕头,后来发现她记忆力绝佳。每次出差回来,她立刻把主机厂的报价需求一股脑儿倒出来,然后立等财务部出报价。
还有,晓菲开会的时候不用看笔记本电脑,主机厂的车型,年产量,排放标准,交货期……一一报来,从来不出差错。我经常觉得自己是跟一个美女智能机器人打交道,可晓菲明明坐我对面,可以吃饭喝水。
02
阿瑛不知道哪辈子修下的福,不必涂脂抹粉就嫁得好老公,据说俩人青梅竹马。阿瑛中学跳级,十六岁就上了中科大,毕业后保研。她轻描淡写说自己智商也就130左右。她老公同济的硕士,她还不满意,觉得老公高攀她了。
她一有功夫就教育我:“你得接着进修啊,不能总干活儿。你看看亚太总监这个级别,哪个不是硕士学历。不进则退,再过几年,连你手下都是复旦财大的研究生,你觉得他们会服气?”
进步无止境良药苦口,直言逆耳。阿瑛说得很对,做我们这行的,名字后面要是不能跟上几个头衔,确实很难混。被她一天天洗脑之后,我选了加拿大的一个会计师资格考试。他们可以上网课----我实在没空去大学听课。
晓菲特烦阿瑛把我变得更书呆气,她宁可传授我一些服装配饰知识,打扮得时尚一点。有一天她来上班,一阵香风飘过之后,我发现她似乎走起路来摇曳生姿。她特别开心地拍着我的肩膀说:“你不重视服饰细节,但是感觉还不错。看见没,我配了一条长丝巾,这样西服套装就不那么古板了。这种技巧,巴黎的女人谁都会。”
晓菲的女人味儿加上她的一流脑筋,不去做销售都浪费了。主机厂的采购员哪见过这等阵势,何况我们公司本来也是业界老大,那阵子她签单签到手软。
那几年是国内汽车业蓬勃发展的时期,两大主机厂的生产线都是24小时不停的。他们的流水线工人拿15个月工资----年末有个3个月工资的大红包。水涨船高,配套厂也跟着扩大规模。各部门天天忙着招人。
有一天,新来的一个女生去公司餐厅吃饭。她往队伍里一站,就吸引了无数目光。我也忍不住多瞧了两眼。她不算多么漂亮,但是有一股说不出来的媚劲儿,和其它的女生不一样。
照例是我们三个女人一起吃午饭。晓菲说:“别看了,这个狐媚子,刚抢走我一张单。”
我还想晓菲什么时候学会读心术,那个词明明刚在我心里转了转。阿瑛也快快地喵了一眼,“怎么就狐媚了?你争不过人家,就给人家扣个帽子,不地道啊。”
晓菲委屈得饭都吃不下了,“长春主机厂的单是我谈的,报价做了多少轮儿……”
我赶紧点头,“嗯,嗯,我知道,你每做一次,我陪你加次班儿。以后我们让底特律那边半夜上线,凭什么老是我们上海等到半夜。”
晓菲说:“就是呀,咱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她直接截胡。就因为她带主机厂的采购洗脚。”
我们还不至于呆到去问问是不是光洗了脚。问题是这个新来的傻瓜----后来知道她叫蓝妮,到底图什么?销售部门工资不错,她也是主管级别,不至于缺钱。我们公司的东西只要报价别太高,根本不愁卖。她用得着这样吗?
蓝妮下午拿来一堆差旅费单据来报销。我大致翻了翻,晓菲还真没冤枉她,洗脚的账单就在里面。她真有胆量拿出来报销!除此之外,还有各式的大商场购物发票,明细一律是“礼物”。我要是给她签了字,只怕我先打包走人。
03
我找到蓝妮跟她重新解释公司政策,反正恶人得有人做,我也做惯这种事了。
蓝妮冲我瞪着她雾蒙蒙的大眼睛,很无辜地申辩,“公司政策没有明说洗脚不可以报销啊?我确实买了几件羊毛衫送客户,有什么不可以?”
我告诉她公司政策也没有明说洗脚可以报销,这种事情要靠员工的常识去判断。礼品政策说得很清楚,二百元以上人民币不得报销。蓝妮送来的连号发票每张199元,加一起快两千。这种以大拆小的小技俩,当审计人员查不出来吗?
蓝妮根本就不在乎,“你不就是跟晓菲好,帮她找我麻烦吗?我不跟你废话。”
她本事挺大,下午她老板找我来了。他老板Eric是新加坡人,平时慈眉善目,见人三分笑,我们从来没有冲突。不知道为什么,我也从来不喜欢他,总觉得他少点真性情。我俩就一直保持见面点个头的交情。
没法帮Eric 居然让我看他的面子把那些单据报了!我强压怒火,“张总的单子不对我都拒,您的面子只怕没那么好使。您要是心疼蓝妮,自己出钱给她报销,别拿公家的钱做人情。”
Eric 顿时脸色铁青,掉头就走。论级别,他比我高。他五十多岁了,是亚太销售总监;因为工厂销售经理出缺,他暂时兼任。由于这个原因,别的部门经理都对他很客气。他在我们这个工厂还没吃过瘪呢。这两年公司销售业绩蒸蒸日上,连他老板亚太总监张总都得让他一头。
阿瑛听说此事,比我和晓菲还气愤,“这销售部也太嚣张了吧?” 同时她也担心晓菲,“按说销售经理应该是你的,我还想咱们三架马车以后合作愉快,五年后一起升到亚太呢。这下悬了,你得想想办法呀。”
中科大的阿瑛同学果然志向远大,职业道路规划明确。可是晓菲目前没什么办法收复失地,总不能学蓝妮带客户泡脚?晓菲说了,如果这个公司如此不堪,她立马辞职。
阿瑛又准备找她老公,晓菲也不同意。“留着你老公的人情吧。实在不行,我去你老公的公司做销售去。我还不信了,天下乌鸦一般黑不成?”
蓝妮还算知趣,把不合格的单据都撤了,重新填了一份差旅报销单。我以为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
转眼又时每月运营考评时间,工厂管理层和亚太区老板连线电话会议。我们本月完成情况还好,达到了运营目标。说到未来五年长期合作订单计划的时候,Eric迫不及待地蹦了出来告状:
“重庆和湖北两家主机厂只给了合作意向书,没签长期合同。我们销售很难做的!我好不容易招来一个销售明星,可是财务部有人欺负她,蓝妮现在不想做了呢。那两家厂的采购只认蓝妮。”
一语捅穿马蜂窝,张总听完立刻开始大骂,“哪个财务人员不长眼,敢挡销售部的路子?有本事财务去卖货签单,不要吃里扒外,净拆台!”
工厂总经理比尔几次试图插话解释,张总根本不给他机会。比尔也跟着挨了几句,什么“不分轻重,没有长远布局”等等。
比尔也是个脾气大的,会议一结束就开始拍桌子,“好好的工厂给搞得乌烟瘴气,没听说这么大个公司要靠这些歪门邪道搞销售。再这么搞,老子带上全家回底特律去!”
撤回老家去就算比尔想回美国,他老婆可不想。她和一堆美国老板太太们每天插花,茶道,收集中国红木家具,中文都学了几十句。比尔也就说说而已。尽管五斗米的内容有所不同,我们还是得一起折腰受气。
后来比尔叫上Eric和蓝妮一起去拜访客户。比尔说了,“我总经理亲自出门,直接跟他们采购总监谈,一次不行两次,两次不行我们常驻重庆武汉,谁也别回上海。我倒要看看,不洗脚能不能签单。”
比尔的老脸还是挺好使的,多次拜访之后,他总算带回来长期合同,还带回一个八卦给我。“我觉得啊,Eric已经掉进蓝妮的坑里去了----出差的时候,我不确定他们到底用了几个房间。你给晓菲透个风儿,我觉得她的年底提升有点悬。告诉她不提升也不许走,我想办法。”
我说:“蓝妮可真是万人迷啊。是不是就差您了。”
比尔心有余悸地说:“这几次出门,她那水汪汪的大眼睛也撩过我几眼,我可没这个胆量接招儿。有点风吹草动,我的养老金都能被太太分干净!”
Eric的八卦我不敢乱传,他看上去道貌岸然的,谁都不会把他往别处想。我只把提升的事情漏了一点风给晓菲。晓菲一点都不意外,“这两个大单都算成蓝妮的了,肯定升她不升我喽。比尔又能有什么办法?蓝妮现在正红着呢。”
04
有一天我和阿瑛正在新系统里调试ERP数据,听见会议室乱哄哄的,我们部门的出纳溜过来,“听说没?蓝妮的相好来了。”
我挺纳闷,“这次又是谁呀?你怎么知道的?”
“重庆厂的采购,我去过他们那里拿汇票,见过那人。他说只要见蓝妮。”
我把这小姑娘训了几句,“正事不干,净整八卦。干活儿去!”
那天大家都没心思干活儿,这事儿实在太新鲜了。这个采购小哥深陷情网,蓝妮签下单子就跟着Eric去海南出差了。她有了Eric这颗大树,不再把一个采购员放在心上。可是对方当真了,非要和蓝妮面谈,讨个说法。
比尔派了人事部经理出门,好吃好喝好招待,领着采购小哥逛外滩吃西餐,一路陪同直到他上飞机。人事部经理也气坏了:快到年底,绩效评估薪酬管理一大堆事情,她还得天天在外面瞎逛。落下的活儿只能自己回来加班。
我和阿瑛只管埋头干活儿,晓菲跟我们一起加班的时间少了。她还是每天衣着得体,笑靥迷人,可我能看出她眼神里的疲惫。
年终的庆功宴上,亚太的老大张总也来了,表示对业绩最佳的上海工厂的一点认可。那天是自助餐,破例提供了红酒,张总说他私人腰包买单,“一年一次,大家放松一下。” 张总上次在电话会议里骂我,我懒得给他敬酒,跟阿瑛找了个安静角落聊天。
阿瑛已经自己买了车上下班,她不喝酒。我看她不喝酒也两眼迷离,就知道她还想着下午新程序出现的bug, 脑子里又进入了代码自动运行状态。程序员们才是天生的工作狂,他们是真享受这个过程啊。
比尔端了杯红酒过来,“你俩那闺蜜怎么没来?”
我说:“晓菲说她头疼,不想来。”
比尔说:“她不想来?我看她想走。该走的不走,不该走的走了,或者是想走。永远都是这样。哎,看你前面,三点钟方向。”
我撇了一眼,大吃一惊:蓝妮穿了件很妖娆的黑色小礼服裙,手拿一杯红酒,正和张总把酒言欢。我感慨说,“她真不嫌冷啊。”
比尔说:“她要是再打下这座山头,我也想走了。”
年终晚宴之后,新的销售经理也上任了,是个外聘的四十出头的男人。比尔说他没能帮晓菲拿到这个位置,但他至少可以拼死抗争,不让蓝妮当晓菲的老板。
晓菲跟我们聊起此事的时候淡淡的,似乎不太放在心上。她悄悄告诉我和阿瑛,她已经办好了加拿大移民手续。晓菲劝我:“你也去申请技术移民加拿大吧,会计师很容易的,你只要再考个雅思6分就全了。你的加拿大会计师也念得七七八八的了,应该不难找工作。咱俩不还有个伴儿吗?”
阿瑛一听急了,“你自己走就算了,你可不能再拉上一个,以后谁跟我中午一起吃饭?”
我和晓菲同时来了一句:“没有不散的宴席。”
晓菲的话对我起了一点作用。不光是她,以前M公司有一大堆好友去了温哥华,她们总发电邮招我一起去,周末好一起去冲浪捉螃蟹。我在这个公司已经5,6年了,是接着冲亚太财务总监呢,还是换个地方钓鱼捉蟹?
晓菲的送别晚宴规模极其壮观,跟公司年会差不多,比尔坚持他私人掏钱不走公账。这样可以名正言顺地不请那些他看着不痛快的人。比尔偷偷告诉晓菲,“蓝妮也快辞职了!” 他怪晓菲,“你多坚持一阵子多好。”
相逢曾相识我们不知道蓝妮这次又攀上了哪座高峰,她也算是另一种程度的奋斗不息,生生不已。
我跟比尔提了一下,我也想换种活法。比尔跟我急了,“再走一个,我可受不了。你怎么不学学阿瑛,她这个项目做成了,我正准备推她做中国区IT总监呢。你不到三十岁就想去加拿大钓鱼退休?没出息,我不批。”
比尔这样的老板也算难得,我把加拿大的移民申请放在一边。开始找上海本地的MBA研究生课程,这样可以边工作边读书,跟比尔多干两年。
当时上海有个中欧MBA项目,我找了比尔和亚太财务总监写了两封推荐信,通过了他们的考试。几周之后,我收到了他们的拒绝信,理由只有一个,所有学员必须年满30岁和八年以上经验,欢迎明年回来报名。
我打电话给他们的招生办质问,“我有十年工作经验,还差几个月满30岁,为什么不能录取?招生简章上根本没提30岁这个年龄限制。早知道,我根本就不去报名。”
电话那头的人跟我支支吾吾打官腔,翻来覆去就是一句,“不收30岁以下的,没有这个先例。”
我一气之下,不跟他们多说,开始搜集各国名校信息。我非得去个好学校把MBA读了不可,就是要争这口气。
比尔听说中欧因为这个荒唐的理由不要我,比我还气。他说本以为可以借此把我留下,再给公司做几年,学费都打算让公司出的----只要我肯签一个特殊合同:“公司付费读书,三年之内不得辞职,否则返还学费。”
有这么贴心的老板,真的不该再整幺蛾子了。可是当时的上海各种中外合作办学项目还没有开始,我没找到合适的学校进修,这也是为什么中欧敢这么牛,想拒谁就拒谁。
这个时候墨尔本工厂的财务部乱套了,他们一年换了三个财务总监,队伍乱得一塌糊涂,连试算平衡表都差点交不出去。墨尔本工厂总经理找比尔求助:“你那个财务总监以前来过我们这里做审计,能不能派她来几个月?我如今连报价的人都没有!税务局年报过期三个月都没出呢。”
比尔找到我,“去墨尔本帮帮忙吧,他们总经理是我的老朋友。我让他们给你四年合同。你可以捎带把MBA读了,墨尔本有几个大学还行。”
我问比尔问什么帮我这么多,他说:“双赢呗。你走了,我这里不会乱到哪里,你打的底子在呢。与其让你跟着晓菲捉螃蟹去,还不如送你去墨尔本干点活儿。孙子兵法说了,这叫围魏救赵。”
我还是觉得比尔引用孙子兵法不贴切,不过我不打算跟他计较了。我得把这个消息跟那俩闺蜜分享一下。
晓菲跟我们有时差,第二天才回电子邮件,她在多伦多一个大型电子公司找了个销售工作,每天忙得不可开交。她在邮件中说:“来了加拿大,我终于有了周末,不过还是累得没空钓鱼。现在你给我吃重庆水煮鱼,我会立刻拥抱你。他们这里超市的鱼全是切成块放在冰上的!墨尔本肯定也好不了哪里去。”
阿瑛总算比晓菲靠谱多了,没有继续跟我讨论鱼的问题。她说:“我自从升任中国区IT,已经出差两个月了。上次回来,我儿子都懒得叫我。你得速战速决,把书念完,早点结婚生子。”
阿瑛这样的工作狂提起儿子照样满脸柔情,让我着实羡慕。我没有告诉阿瑛,这次我又得独自前行。比尔说了,墨尔本的财务部如今已经乱得下不去脚,等待我的将是一片荆棘。
三个女人曾经相聚在上海,一起演戏,一起看戏,一起观摩品评他人的表演。这份情谊,生生把我们三个性格迥异的女人变成家人一般。三个闺蜜的午餐闲聊以及我们共同经历的风风雨雨,留在我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