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岛祭司-9
九、迟到的叛逆
路世宁的世界一片兵荒马乱,傅寒忙着照顾父母,也需要时常关心着她;至于罗素,则暂时回了学校处理有关考资格证的问题。
这个六月,每个人都很忙,韦都文也不例外。
连续三天熬夜到两点,不间断的和咖啡、红茶作伴,反复审查论文电子版直到双眼发烫,在打印店拿到纸本后依旧挥散不去的忐忑生活,终于在答辩结束的那一刻划上了句点。
校门外两百多米远的一家自助餐馆里,她和三个曾经的室友终于如约聚在了一起。
她们共同商量着租学士服和拍毕业照的事,也互相询问对方毕业后的选择:韦都文留在了此前实习过的本地的一家银行,一个室友回老家的事业单位工作,一个室友北上去大城市闯荡,还有一个室友毕业后将和同级不同校的男友结婚。毫无疑问,四个人都要各自奔赴不同的领域了,以后很难再有交集。
离别的情景让韦都文不觉伤感起来。时间是一个巨型沙漏,每个阶段的开始和结束,如同沙子从细小的洞口朝下流动,直到全部聚集在底部;随后又紧接着另一个阶段,沙漏被翻倒过来,如此循环往复,每个人都在里面跟着沙子流动,无以逃脱。现在,上部的沙子快要流光了。
聚餐时,大家都拿了啤酒。四个人几乎都不是能喝的主,在酒精的化学作用下,很快陷入了轻度犯晕状态。
夜晚十点过的操场,人已经散去了大半。她们七拐八扭的绕塑胶跑道走着,从最初的寥寥数语到喋喋不休。
那个即将回老家的事业单位工作的室友,戏称自己是‘识时务者为俊杰’。她不想面临找工作的压力,考虑到毕业生海投的简历大部分会石沉大海的情形,自己由父母安排,早早敲定了工作岗位的选择也还不赖。但她也深知,老家的落后、人际的单调、节奏的迟滞、精神建设的贫瘠都在等着自己。选择了安稳,也就等同于选择了毫无波澜的生活。
那个准备北上去大城市闯荡的室友,是四个人里综合实力最强的人,也是唯一一个仅凭自己本事找到最有前景的工作的人。前不久,她刚去北京结束了第二轮面试,人事主管很满意,当即签订了用工合同。这所地处市区五环的外资企业,有着高强度的工作要求和舒适的办公环境,既是她奋斗的起点,也是她北漂生活的开始。
那个即将结婚的室友,和自己的高中同学一起经历了长达六年的风雨,用坚持和忠诚换来了令人羡慕的结局。然而,先成家再立业的模式并不多见,爱情和婚姻又是两回事,她的迷惘和担忧似乎不比其他三个人少。
一顿散心下来,大家内心的烦闷没有得到多大的消解,但韦都文感觉,至少在此时,自己和她们之间的距离不那么远了。肺腑的话总是需要一定的契机才能被表达出来,对于大家来说,这个契机只一次,过了今晚,也就随着酒精的劲头一并消散了。
地震之后,为了安全起见,韦都文和父母提早迁居到了年初就买下的房子,这是他们的另一个居所。过去在旧屋里,她的房间靠着阳台,和父母的房间隔着一段走廊的距离,而在这个新家里,她的门直接正对着父母的门,经常一个碰巧,两边的人同时出来,免不了大眼瞪小眼,这让她多少有些不自在。
接近半夜十二点的样子,韦都文回了家。为了不吵醒父母,她轻手轻脚的从客厅和走廊穿过,小心翼翼的关上了卧室的门。
气温在夏至这一天达到了新高。还没到正午,就已经烈日当空,蝉鸣不断了,韦都文感到脖颈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今天是她来学校领毕业证和学位证的一天,这也意味着,从此以后她将彻底结束自己的学生身份,成为一个真正独立的社会人。
炎热的时节影响不了毕业生们替自己庆祝的心情,纪念雕塑旁、草坪上、体育馆前,聚集着一批批穿着学士服的人,黑袍上不同的衣领颜色标明了他们各自的专业领域。
这一天同时充斥着兴高采烈和离愁别绪,二者丝毫不矛盾。
韦都文拿着沉甸甸的证书,坐在图书馆前方的石凳上,平静的看着眼前的景象。三个室友还有一刻钟就来,这是大家最后一次完整的相聚。
突然,她在这个等待的时刻所感受到的静谧被母亲的来电打破了。
‘妈,什么事?’
‘很紧急,你快回来吧。’
‘不能在电话里说吗?我还要等同学...’
‘赶紧回来!’
对方话音未落就挂断了电话。
韦都文习惯了听命于比父亲更为严厉的母亲,她打电话告知室友实情,抱着毕业证书和学位证书赶回了家。
回到家后,父母都坐在沙发上。除了他们,眼前还有一个穿着深色衬衣、看上去有些发福的中年男人,他面前的桌上盛放着一杯茶,用的是在景德镇买的瓷杯,那是家里最贵的杯子。
‘叶行长,这就是我们女儿,还请您多多关照;都文,这是叶行长,你们单位的领导,今后要好好表现,知道吗?’
父母谦卑到有些低自尊的样子,让韦都文顿时感觉喉咙里像被东西哽住了般难受,但她还是保持着微笑,礼貌的称呼了这个家里的贵客。
‘叶行长平时很忙,好不容易现在有时间过来,我们这个女儿,平时不怎么开朗...’
父母和中年男互相交换着客气的态度和语言,说的都是以韦都文为中心的事,她坐在距离他们都有些远的座位上,越发觉得自己像尊被观察和评论的雕塑,还是带着滑稽色彩的那一种,好引得他们哈哈大笑。趁着他们聊的正专注,韦都文看了一眼手表,已经下午四点了。她想走却又不敢走,总感觉母亲眼睛的余光始终在提醒着自己,随时做好准备,以回应贵客可能对她提出的问题。
一个小时之后,韦都文站在父母身后,客客气气的将这位举手投足都显示着派头的行长送出门。这时,行长立在门口,突然向她伸出了左手。
‘以后要好好表现啊。’
韦都文在父母的注视下不情愿的将右手举了过去。老行长死死的握着手,意味深长的看了她一眼,但转瞬就以社交性的微笑看向了她身后的两个人。
傍晚,父亲坐在摇椅上看起了报纸,母亲拴着围腰准备做菜,一切又恢复了稀松平常的样子。格格不入的只有那个还剩半盏茶的景德镇瓷杯。
‘都文,把杯子端进来,我把它洗了。’
听到母亲从厨房里传来的声音,韦都文突然莫名的对这个杯子生气起来。
就因为这个杯子,这句‘多多关照’,她的生活再一次在被动和无奈中结束了。更令她沮丧的是,自己已经彻底错过了和室友约定的事,本就疏远的友情没想到会以这样的方式结束。
家人本来是自己最能够放心依靠和获得理解的对象,但她发现自己更像个活了二十多年的傀儡,一举一动都由父母控制着,没有表达个人感受的权力。忽然间,不知为何,童年时候,伴随关于死亡的那场噩梦而来的恐惧感一下袭来,占据了整个内心,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死亡、预言、灵堂、人们的议论,记忆又跳脱了童年,回溯到高中的一节语文课上。在学习鲁迅的作品《风筝》时,老师提到了诗人臧克家纪念他逝世十三周年时所做的诗——《有的人》
有的人活着,
他已经死了;
有的人死了,
他还活着。
......
那个时候不懂事,同学间都拿这段诗句开彼此的玩笑。现在真正冷静的想想,抛开民族大义、爱国情操,她算是一个活着却已经死了的人。她没有一颗影响他人的好灵魂,她甚至连自己的灵魂都不能左右,好与坏的标准都不由自己订立,从读书、找对象到工作,她都只是父母意愿的执行机器。
韦都文恨自己的软弱和妥协,却改变不了事实,她只好加倍的恨这只漂亮却沉重的杯子,里面装着父母给她营造的温室。
突然,她单手托起了杯子,由于重心不稳,这只家里最贵的杯子自由下落,在地上瞬间摔了个粉碎。
韦都文头也不回的冲进了卧室,锁上房门,留下了一脸错愕的父母。
尽管有些不安,但这一次,无论他们再怎么叫她,她都不打算再听了,她已经大学毕业,有了工作,能够自力更生。她不想再当一个傀儡,看着自己的灵魂变成被挂在枯树上的一张纸片。她不知道自己所恐惧的是否已经是恐惧本身。
黑暗的房间里,韦都文拿起手机,给罗素发了一条信息。